《败叶秋刀》克盐

4、山行石道

　　败叶居是一端坐在山间石壁前的二层全木屋宅，一层正进门是落地门窗，两侧拉开，正正可见山中红枫生浪。

　　秋风暗生，煮一杯茶卧坐在房中有说不出的惬意潇洒。

　　进入屋内有回廊折向卧室，内庭中空，植有齐楼高的红枫一颗，应说整个败叶居是囚着此红枫而建，枫树下置有石桌石凳，两侧各有一盏角灯，旁的花木亦繁多难以仔细辨识，不过整座屋宅和谐幽静，似是完全不问世事的模样。

　　宋因抬头，正瞧见败叶居檐角铜铃摇晃，再往上转进林中便是败叶居了。

　　“阿因，刚巧到这，我们不妨进去拜访一番。”江俞莲走在前，拧开水囊递给宋因又道：“栖身于如此枫林中，应是超脱红尘之人。”

　　宋因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道：“既然是超脱红尘之人，那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江俞莲系回水囊道：“阿因说的是，那我们直接去二月亭。”

　　江俞莲走在前，不再看向败叶居。宋因跟在其后，摇头暗叹：“非是超脱，反倒更困于红尘。”

　　沿着石阶转向走去，败叶居更显了出来。二楼似是因风吹起，竹帘闪打。

　　正走过败叶房侧，忽然宋因像是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去，飞翘的房檐上不知何时有个人支起腿抱剑倚坐着。
　　这浑然不舒服的凝视，毫无疑问是谢凛。

　　宋因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谢凛仰着下颌，面无表情，就只是这么盯着，他身后是远不见尽头的青天和探出顶梢的红枫。

　　天光昧然，宋因覆着红绒披风静立在石道上像是一副古画，谢凛背着日光，微风拂起他鬓角的碎发，他们之间一在漠然俯瞰，一在执拗较劲，若是从前，宋因会垂下头自觉避开眼神交错，但现在她偏不肯低头。

　　江俞莲也似察觉到不对劲，他走上前站在宋因身侧问道：“阿因，你们可是认识？”

　　宋因这才移开目光，平声道：“不认识。”

　　谢凛听得此话，心里徒然一空，他也不再看向宋因，一瞥过江俞莲，径自起身跃下楼顶，毫无声息。

　　“此人一身杀气，不知方才他是何企图。”江俞莲看着败叶居说道。

　　“或许是怕我们进入这屋宅吧。”宋因淡淡道，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能差遣这么凌冽的人，看来这屋宅主人着实不容小觑。”

　　因为背着日光，宋因没有看清谢凛的神情，但她知道这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何况江俞莲也算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宋因看向不远处繁密的枫叶，心中不觉忧虑重重，她悄然叹了口气道：“走吧，二月亭也快到了。”

　　＊＊＊

　　二月亭单是一四角小亭，这虽不是霜停最高处，但胜在建于山崖处视野开阔，所见之景比在绝顶处更壮丽。霜停山连绵三山不绝，败叶居与二月亭同建于主山，主山离城最远，次二山更缓几乎无陡崖峭壁，是外出野游的好去处。

　　江俞莲同宋因并立在亭边俯望红枫如云，绯丽从容。

　　江俞莲负着手欣喜道：“想必樊川居士所见的‘霜叶红于二月花。’便是如此。”

　　宋因不知樊川居士是谁，但这霜停山和二月亭之名兴许便是从此而来，料想那应当是为极出名的人物，便含糊应了一声，随即她想到败叶居，大概“败叶”二字也是脱于此诗。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江俞莲说着皱了下眉头，疑道：“这山和亭都出在《山行》一诗，却不知那‘败叶’一名出自何处？”

　　“阿因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宋因摇摇头道：“我对此一窍不通。”她一生都是为着别人杀人，哪有其它心窍去琢磨诗词歌赋。

　　江俞莲笑道：“人各有长，阿因虽然不懂诗歌，但对于刀法却是精通无比。”

　　“雕虫小技，不足为道。”

　　“可惜今日你我皆未佩刀剑，不然真想见阿因挥刀一舞。”

　　宋因看着她结了数层茧的手掌叹道：“我所用刀杀人为恶，刀舞于我只是玷污了舞这一字。

　　“刀剑是死物，向善向恶全在持有者一念间。”江俞莲看着宋因柔声道：“阿因用刀救了我，是善。”

　　宋因对上江俞莲那如上好的徽墨在烛灯下泛起莹莹光泽的眼眸迟疑了片刻问道：“俞莲真的认为我是善吗？”

　　江俞莲点头认真答道：“嗯。”

　　“可我不那么认为。”宋因咬着唇说道：“我杀过很多人。”

　　“阿因，我也杀过很多人。”

　　“我没在说笑。”宋因认真道，她以为江俞莲是为了安慰她。

　　“阿因，你不知道。”江俞莲看向山间红枫怅然道：“他们不该杀，该死的是我。”

　　“我被困得太久，那么多年过去，我竟然快忘记了她的模样，阿因，我想死，但我又怕黄泉相逢。”

　　“俞莲……”

　　忽然一阵风过，江俞莲发带边角那朵莲花不顾一切地朝宋因奔去，这风也好似吹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阴翳。

　　“但现在我找到出路了。”江俞莲转头笑道：“阿因，是你救了我。”

　　“你也救了我。”宋因喃喃道。

　　下山时谢凛再未出现。

　　宋因心里很清楚，她不能再等，如果一直不问明白，死的就是江俞莲。

　　“俞莲，我……”

　　“嗯？”江俞莲答应一声等待宋因继续说下去。

　　“我有一事，想问你。”

　　“阿因尽管问便是。”

　　“我……”宋因脑海中突然响起江俞莲所说的“阿因救了我，是善。”她不想破坏这一形象。

　　还有好几天，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她和江俞莲都还有机会。但话已说到此她却需得圆下去，“我……想问，以后还能再和俞莲一同出游吗？”

　　江俞莲本是神情认真，听着话赫然笑了起来，“当然，只要阿因愿意，俞莲随时奉陪。”

　　宋因应答一声便继续走在前。她知道，以后并不会太久，她和江俞莲很快又会再见，至于更遥远的以后，她难以说定。

　　如果江俞莲执着不肯告知那人的下落，她确定自己拦不住谢凛，但是，但是，如若江俞莲肯透露，那他知道了自己的目的，是否还会同现在一般真诚相待。

　　＊＊＊

　　“俞莲，就在这里别过吧。”宋因解下披风递到江俞莲身前。

　　江俞莲并未接过，他将马绳递给一旁的段岸，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宋因，“这件披风你穿着尤其好看，还请收下。”

　　宋因见江俞莲并不打算收回，叹道：“可是，我却没什么可以送给俞莲。”

　　“阿因陪我去二月亭便是再好不过的礼物。”

　　宋因捧着披风的手不禁微微抖了一下，她犹豫着将披风收了回来揽在臂弯里，对着江俞莲抱拳道：“再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再会，阿因。”江俞莲也抱拳作别，但宋因已远去，他注视着宋因折进另外一条街道逐渐消失在来往的人群里，才对段岸道：“走吧。”

　　宋因走到中隆大街，仔细察觉身后的确无人跟踪才又走出城去。她并不想回去，但身上毫无分文，只有再回败叶居。

　　再到败叶居时天色已擦黑，屋宅内的烛火都熄着。癸鸠不常在败叶居，谢凛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区别，他从来不会主动点灯。

　　烧水洗了澡后宋因盘坐在席上擦干头发，今日她走了好些路实在是累了。真是奇怪，昨天竟然会晕倒，现在又仔细想起，她更觉得丢人。

　　“阿因。”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的黑暗中响起，虽然知道是谢凛，但宋因心中还是不免一惊，她调整呼吸假装不在意继续擦拭头发。

　　宋因没有答应，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应答。谢凛也并不指望宋因会应答，他唤着宋因更像叫给自己听。

　　或许谢凛很早就在那里了，也或许他才来不久。宋因背着烛光，谢凛看不清宋因的面容，但他对宋因的眉眼已无比熟悉。

　　“你为什么要带那人来败叶居？”

　　谢凛的声音忽然近得像是从宋因耳朵里传出来的，宋因知道他走过来了。

　　而宋因一转头，谢凛也跟着转了身移到宋因背后。

　　谢凛挑起宋因的一缕湿发在手中搓揉，“阿因，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似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是他自己要来霜停山。”宋因微怒道。她很讨厌谢凛这样飘忽不定，似乎他是掌控一切的猎手去，而她是只被关在笼子里任其宰割的小兽。

　　宋因再度转身，谢凛却移动得更快。谢凛很享受这种游戏，特别是宋因带着一丝愠怒，他更觉得快乐。

　　“他为什么要来霜停山？”

　　“不为什么。”宋因不想再回答谢凛的问题，她知道谢凛就在身后，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她没有任何精力再配合谢凛的戏弄。

　　“阿因。”

　　宋因突然转身抬头瞪着谢凛，烛光打在她的瞳仁里，更显得她眼中怒意不止，“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谢凛俯视着宋因，昏暗的烛光使她的轮廓更朦胧柔和，净白的脸颊许是因为生气升起些许轻透红晕，唇上泛着微光，就在这瞬间，谢凛忍不住想要含上那一盈花瓣。
　　但他只是迅速地别过头冷声说道：“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