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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梅落莲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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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窈给宋因拿来轻便行装,宋因婉拒了,只接了一件薄绒红披风,她穿着自己的衣裳,决定一下山便同江俞莲分别。
让宋因想不到的是,江俞莲会骑马,而且骑得非常稳当。江俞莲身着苍色劲装,头上带了一条暗纹细抹额,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风格。他与宋因并排同行一线,凉风吹过,江俞莲偏头笑问宋因是否去过霜停山。
宋因牵着缰绳,见江俞莲额前碎发被风扬起,朱唇皓齿,好一个少年模样。
宋因心底年轻的气息又活了过来,应该说是她终于感觉到了年轻的明媚,宋因看起来是很年轻,但长久以来她心里蒙了尘,逐渐变得麻木老成。
“到过。”
“看来这霜停山确是值得前往。”
“为什么?”
“因为连宋姑娘也曾慕名而往,那定是山中多有精彩之处。”
“哦?”宋因抬手勒过马头将之引向正前方,刚才说着话,马儿竟自觉靠了过去,“此话怎讲?”
缰绳轻轻躺在江俞莲的指缝间,马儿却不曾走偏半步,“我觉得宋姑娘的眼光总是不错。”
江俞莲说得认真,宋因不禁笑了起来。她心中猜测,若是江俞莲知道自己一直住在这霜停山中不知会是作何感想。
今时天朗气清,一路上甚少行人叨扰,宋因和江俞莲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不多时便到了霜停山脚。
宋因利落地翻身下马,江俞莲随后将马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
霜停山中还很潮湿,石阶上粘黏着些许落叶,江俞莲走时都会注意避开不踩着。
“这山中还有些凉意,看来不该今日来的。”
宋因抬头见日光漏下,牵着披风两边缓步走上石阶道,“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就今天来,正好。”
不知为何,只要是与江俞莲说话,不论说些什么,宋因总会觉得开怀。她想和江俞莲亲近,但又竭力克制,她时不时说起往后分别,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总觉得阿因有什么难处。”江俞莲的脚步突然停下,他转过头说道,“分明是愿意同我说话,却又刻意疏远。”
宋因忽然一愣,秘密就这样被人轻易揭露,她只好用冷漠掩饰内心的慌乱。
“继续走吧。”她说。
江俞莲知趣的没在说话,他沿着往更深处走去。宋因跟在后面,正红的披风逐渐与枫叶交融。忽然林中袭来凉风,新的老的红黄半掺的五叶纷纷扬扬旋舞于空中。
江俞莲的抹额飘带一个劲往后牵扯,发带末端绣着一朵莲花,旁边似乎还绣着两个小字。
“阿因可受得住寒凉?”江俞莲立在宋因身前替她挡着凉风,“不如我们改日再来。”
“无妨,太阳出来了,接着走吧。”宋因顺手将披风系得更紧,“顺着石阶一直上去有个二月亭,从那可俯瞰整个霜停山。”
从二月亭看,败叶居隐在层层叠叠的红枫里,但沿着山道而去,败叶居清清楚楚地坐在山腰平缓处,一直上行,江俞莲已经看到飞出红枫的檐角了。
“阿因你看,这山中竟有一座屋宅。”
宋因仰着头看去,这岁岁年年她看得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此时竟觉得大不相同。
“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到把房屋修建在这般山林处,真是有趣。”
“是啊,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日头悬正,宋因一手遮着阳才敢继续看败叶飞檐。
“阿因,你知道这房屋的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宋因正过身,继续往前走。
败叶居是什么时候建的没人说得清楚,败叶居的主人是谁没人知道,宋因、谢凛、癸鸠都只是住客。
***
从江俞莲所在的地点眺望,这山中屋宅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然而要想真正步入败叶居还需得走好长一段路。
其实这里有一条不为人熟知的捷径,宋因没有多言。
又走上一段时间,空气逐渐暖和了起来,好在霜停山枫林茂盛,太阳光只从繁密的叶层里零散漏下。
江俞莲带了细绢布和水囊。
宋因先饮足了水再递给江俞莲,她正要抬手擦净嘴角的水渍,江俞莲便递过细绢。
白绢叠得很整齐,宋因愣了一下才接过,她忽然觉得很是尴尬,身为女子,竟不如男子细心。
江俞莲将水囊系在腰上,笑道:“阿因真是率性可爱。”
“是吗?”宋因心中的难为情一下减了大半,顿时脸上升起了薄薄红晕。
没人说过她可爱,可爱这个词很不一样,好看是轻飘飘的夸赞,而可爱像是吸饱了说话人心里的温柔,甜甜蜜蜜地触在听者心尖。也或许好看和可爱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江俞莲,所以在宋因心中才会滋生别样情愫。
“嗯。”江俞莲的笑容像是和煦的春风,时不时地抚慰人心,“阿因,真的非常可爱。”
“唔。”宋因不知怎样回话,突然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她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而那飘忽的莲花与蝇头小字忽然就闪现在宋因脑海中。
“我先前看到俞莲所戴的抹额上绣着一朵莲花,旁边似乎还有小字,很是精致。”
江俞莲自然地解下抹额,将手滑到飘带尾,捧着那朵莲说道:“这是师姐为我绣的,一旁的小字是她名字。”
宋因看清了那两娟秀小楷字——眉月。
“眉月。”宋因轻声念了一遍,又说:“这名字真是好看。”
“师姐和阿因长得有几分相似。”江俞莲小心地将抹额系了回去。
“不知眉月师姐现在在哪,我能否见她一见?”
“眉月师姐。”江俞莲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温和轻柔的声音忽然变了,像是日暮时江岸的芦苇,“眉月师姐已经走了。”
“为……”宋因正想追问,突然一下明白过来,她的脚步顿了顿,又跟上,“节哀顺变。”
“谢谢阿因。”
***
“师姐?”
“是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姐了!”江眉月一手拉着江俞莲,一手拽着背箩肩带,她很高兴,师父竟然愿意收下这个小脏孩子。
江俞莲的原名早已破散在记忆长河里,但岁岁年年过去,他仍然清楚记得江眉月为何要给他名字里加个莲。
梁城梅落镇最里的山脚前有条小河蜿蜒,江眉月就在此处给江俞莲锤洗衣物。
“你收拾打扮一番看起来还挺像个莲花童子。”虽然江眉月只是匆匆看过几眼镇上老书生的画作,但她觉得莲花童子就应是江俞莲这般白净模样。
“什么是莲花童子?”
“莲花童子就是哪吒。”
“谁是哪吒?”
江眉月给江俞莲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哪吒传奇,江俞莲在一旁听得入了神,喃喃念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子女与父母之间并不该说恩授和偿还。”江眉月将手中的衣物展在水中漂洗,溪水潺潺流过,她的手浸在水中盈盈生光。
“起初谁曾问过,是否愿意来这世间。”江眉月垂着头,似是一心只顾着水中衣裳,漫不经心地说:“生养本是天责,生而弃养,何必要生。”
“那以后我养师姐。”
听这话,江眉月忽然回头看向江俞莲,连绵青山都化作晕影,他就站在一侧,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此时正正站在天地间,江眉月一下绽开笑颜,她的声音变了,“我能养活自己,你跟着师父好好学武艺,以后成家好好生活便是。”
江眉月十六岁,她有时只念着眼前,有时又想得很远。她也曾想过此生孤老于落梅山下,而她也想过如红尘中男男女女一般有情有义,不枉此生。而江俞莲这一生恰如浮萍,飘飘摇摇,从梅落镇到衢城,隔山隔水,他执意要来,来寻条出路。
“眉月性情如水,却也偏执无悔,该遭半生凄苦,这是命。”
“俞莲心火炽烈,又生错了一根骨头,生死纠缠,这也是命。”
裴师父活了九十三岁,走的时候忽然瞠目哀叹,他一生只收了两徒弟,两个都当做自己亲孩子教养,临了到死时才惊骇,水和火挨着了,就只能活一个。
“我不悔带你回梅屋,只恨,没有早点杀你。”
“江俞莲,活着,受苦。”
七年。
七年后江俞莲几乎快忘了江眉月的模样,在看到宋因时,一切才又生动起来,他终于又忆起师姐的眉眼。而长久不变的是江眉月凄哀的咒念,永远缠绕在他心中。
***
“阿因,这霜停山的枫叶还会更红吗?”江俞莲忽然说话。
“月末的时候,枫叶会红透。”宋因接着说:“今天十六,很快就到月末了。”
“月末。”江俞莲低声轻语,又接着道:“我想在霜停山睡上一觉,枫叶红遍的时候。”
宋因不解,只当这是文人雅兴,“那你只能露宿林中。”
“这霜停山中的屋宅有人住吗?”
“或许有。”宋因犹豫道:“你打算借住在败叶居?”
江俞莲摇摇头,笑说道:“我睡在枫叶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