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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筠院有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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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
宋因决定去找江俞莲。
她已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种情景,她该如何问,江俞莲会如何回答。可思来想去,她始终觉得自己难以欺骗和诱导,或许对于别人她可以换上另一幅面孔,但对于江俞莲,她像是被嵌在冰槽中,一点点僵硬,难以改变。
玉荔街是富贵人家的居所,这里少有人行,很是清静。
宋因走过喧哗的中隆大街,再面对这样的宁静只觉得好不真切。
筠院,她还记得这个地方。
院门紧闭,宋因犹豫了一下叩响门环。
很快有人赶来为她开门,那人说:“你可是宋姑娘?”
“是。你认识我?”
“主人说要是有姑娘独自来筠院,那定是宋姑娘。”开门的人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宋因进门。
进入筠院,走了没几步,那开门人便说:“主人说宋姑娘不喜有人跟着,小人便不同姑娘过去了。”开门人向后退了一步,朝着前方,“宋姑娘可沿着石道往前去,走到第二楼,晚芳楼,那里有人带着姑娘去见主人。”
宋因沿着石道走下去,绕过第一楼,点星楼,又走片刻才到晚芳楼。楼旁亭中有两女子在专心下棋,又有一女子站在一旁观赏棋局。
宋因走近,那观棋女子便出亭相迎,另外两人完全沉浸在棋局中不管旁的。
“来者可是宋姑娘?”
“正是。”
“姑娘这边请。”丹窈说完便将宋因引入楼中。
晚芳楼内曲廊蜿蜒,一直延伸到另一楼。
丹窈走得不徐不慢,宋因跟在其后也只得依她的速度前行。乐琅阁端端坐在不远处,而这曲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宋因想这般走下去,不必去面对。
廊外修竹因风飒飒,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姑娘,到了。”丹窈停在廊道交接处,“主人在阁内,姑娘请。”
宋因看着丹窈以同样的速度和姿势沿着来路走了回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那位姑娘是何模样,有的地方此生不会再路过,有的人此生不会再见。
乐琅阁红楼鲜亮,内有舒缓乐曲悠悠流出。
宋因缓步走进,其中锈屏纱幔,瓷瓶书架看似繁多却摆放讲究。忽而听闻有人低语:“宋姑娘来了。”
内中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素面女子撩起纱幔,江俞莲自后走出。
“阿因,你来了。”江俞莲说得热切,他侧身请宋因步入内阁。
“江公子,我今日有要事来打扰……”
江俞莲笑道:“几日不见,阿因又与我生疏了。”说罢他朝一旁的侍女道:“让她们下去吧。”
那女子颔首应了一声便退去,只听内里微有几声响动,江俞莲再引宋因入进入,内里已空无一人。
江俞莲引宋因入座,他牵起袖袍为宋因倒上一杯茶,白雾袅袅而升。
宋因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茶。
“阿因找我是为何事?”
“江公子……”宋因察觉到江俞莲灼灼的目光,她一抬头便迎上 犹豫片刻,她改口道:“俞莲,你决定久住衢州吗?”
“嗯,大约要住上很久。”江俞莲放下茶壶,问道:“怎么了阿因?”
“我,我想说,你要不要先离开衢州……”
“离开?阿因想去何处?”
“我,没有。”宋因其实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如果她自由的话,她可以去任何地方。
“阿因,是想我去别处?”
“嗯,离开衢州。”
“为何?”江俞莲的眼一直看着宋因,他眼里映照的人与他心里想的不是同一个。
“衢州太危险。”
江俞莲笑了笑说:“我并无仇怨,有何危险。”
“不是你,是……”
“阿因知道些什么吗?”江俞莲突然正襟危坐,他的神情不再轻松,“有什么事,阿因能否言明。”
阁外一声雀鸣剪破沉默,宋因知道避不开,“我在找一个叫萍舟的人。”
“萍舟……阿因也知道萍舟吗……”江俞莲的声音有些失落。
“我找他,只是问一些事。”宋因有些内疚,她以前从未这样,因为除了谢凛以外的人的一句话而坐立不安。
“那阿因为何说衢州有危险。”江俞莲接着说:“阿因知道有人要杀萍舟是吗?”
“是……不,也许他不用死。”宋因看着江俞莲,对方也看着她,但宋因总觉得那目光所寻望的并不是她。
“萍舟是罪人,在你面前他唯有一死。”
“俞莲,我不知道萍舟是谁,但有人在找他,那是他们的仇怨,你不必卷入其中,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宋因说得恳切,“以后我们离开衢州,去任何地方。”
宋因暗自算过,她那么多年为山居主人做了很多事,早已能偿还赎买她的金钱。做完这个任务她就向山居主人请求离开。
“阿因,太晚了。”江俞莲叹了口气,“如果我很多年前遇到你,或许就不会那么固执。”
“俞莲,或许不晚。”宋因一直明白,人的一生总能够由无数个重要节点描绘清晰,从被卖到青楼她的人生便出现了一个重要节点,而后被赎出又是一个转折,再后来练刀,被送到败叶居,跟随谢凛出任务等等,这都是她生命中的关键变化,但这些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像一片枫叶掉在溪水中,被水流推着向前,至今仍在飘荡。
她也不敢细想,如果当初没被赎出,她是否也如一片枫叶,落在泥沼,被泥泞吞噬,永远烂在脏地里。
她本以为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但现在她可以选择,或许可以选择,她想要摆脱败叶居的束缚,或许她能够脱身,这是她第一次有选择。
只要江俞莲愿意说出萍舟的下落,她可以不顾一切地与他离开,再不管这些纷扰。
"阿因,你不知道过去的我。"江俞莲说得哀切,宋因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模样,失了往日的儒雅从容,他好似被浸透在浓重的悲伤里。宋因不免焦躁,她看不见是什么样的悲伤。江俞莲没有追问宋因的苦衷,她也不能去剖析别人的过往,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展露的不得已。
"如果当初我一走了之,如果我遇到你,一切都会不一样。人死了不会复生,其实我已经快要忘了,但我又不能忘。我一直在找她,可是她只有一个。阿因你也是,世间只有一个。"
宋因突然意识到,她和江俞莲之间横着一条难以跨越的沟渠,是未知的过往,让他们难以跨越这道阻碍。他们都被过往束缚着,每当要再往前时,这条名为过往的绳索便勒着他们,无时无刻地提醒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往事。
宋因的热切彻底冷落了,她明白江俞莲不会离开。忽然那条被风牵扯着的发带闪过她的脑海,莲花,眉月,她。
"她,是眉月师姐吗?"
"嗯,阿因很聪明。"
"你说我和她长得很像。"宋因的心变得很重,她胸中生出很厚重化不开的难受,"有几分相像?"
"阿因和师姐长得很像,性格却大不相同。师姐是春三月里冰雪化开的水,阿因却像是冬天正要结冰的水。"江俞莲眼中闪着一点光,他好似在回忆一个美妙的梦境。
"春三月和冬十二月,竟然是这样吗。"宋因不知如何掩盖尴尬和悲伤,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下来,她的手仍有些颤抖。这是她喝过最苦最涩的茶,她决定以后再也不饮茶。
"阿因,你在难过吗?"江俞莲问道。
"没有。"宋因放下茶杯,她的声音比平常冷漠,"萍舟之事我无法强求你,保重。"
话音刚落,宋因便一下站了起来,矮几上的茶水经她一碰,泛起阵阵波澜,亦如她的心。
“月底,霜停山的枫叶应该红透了。”江俞莲也站了起来,他扶着被惊动的茶水说:“阿因,我让萍舟去找你。”
“为什么?”宋因暗淡的眼眸中突然生出一点光,她有些欣喜,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江俞莲会改变主意。
“到时候阿因就知道了。”
“是吗……以后……”宋因终是没有问出口。她想问江俞莲,以后他们还能否再见,但她忽而觉得见或不见已没有必有再问。
宋因依着来时的路径走出乐琅阁,江俞莲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她无心再听,阁外有人候着为宋因引路。
“宋姑娘请。”
宋因看着眼前的人,她竟觉得有三分熟悉,那日碧窈的面容也是如此,清素。细长的眉延到眼角,黑白分明的眼,小巧精致的鼻尖,薄而红润的唇,和她也有些相像。
筠院的楼阁和草木仿佛都失了颜色,只那一个个或多或少有些相似处的容貌还有些生动,可惜她们都是像别人。
江俞莲注视着宋因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天底下竟有这样相似的人,连身姿也近乎相同。
在洛阳,江俞莲隔着茶楼第一眼看到宋因那刻起,他便又找到了现时的方向。他是个活在过去的人。
他从怀中去取出那条发带,用手轻轻摩挲着泛旧的丝线。江眉月一把火烧掉了梅屋,她自己也在烈火中丧生,江俞莲赶到时梅屋已成灰烬,如果没有这条发带,他会认为那都是梦境。
幸好江俞莲还记得很多事,廿岁出游,他同江眉月行舟荷花池,天朗气清,至出荷池,江眉月闲坐舟前,说道:"师父已仙逝,俞莲的字还是由我取,叫什么好呢?"她自说话,探身拨着池中绿水,念着:“青萍两开云天悠悠,轻舟分水波光粼粼。不若叫萍舟如何?”
江俞莲打着竹竿催舟前渡,他看着江眉月在日头下盈盈生光的面庞,柔声说:“好,就取萍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