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的美人》红分双影

2、另一个司芙

　　怀着对它所指的路的半信半疑，以及别无选择的无奈，阿福沿着狭窄的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向外走。

　　青苔湿滑，她不怕摔跟头，但怕跌出了石板外，落入与天空一体的灰白色的混沌里。

　　青苔上仿佛还有她看不见的生物在走动，不时向下凹陷出一列小坑，水珠乱滚。

　　阿福提心吊胆地走了几步，脑袋突然感觉被轻轻一推，她踉跄向石板路外栽倒，还未惊叫出声，眼前豁然一亮。

　　长满了潮湿青苔的狭窄石板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回家巷道。

　　她正站在拐弯口处，只要拐过这个弯，就可以回家去。

　　阿福高兴极了，向前迈了一大步，急切地拐过弯去。

　　眼前骤然一黑。

　　一片黑暗里，阿福慌乱地退后几步，背部碰到了冰凉坚硬的墙壁。她下意识地伸手摸索，平滑整齐，不像是石板路旁的砖墙，触感要细腻得多。她心下一凉，身体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伸头向四处探看。

　　低矮处有“安全出口”四个字绿莹莹地贴在墙壁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浓稠的黑暗包裹。

　　随着阿福后退的几步，脚步声在空寂的环境里回荡，漫长的十几秒后，“嗡——”一声，头顶亮起了一盏灯。

　　昏黄黯淡的灯光与黑暗交织，阿福只能隐约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条阴冷死寂的走廊上，走廊的两侧各平均分配着两个房间。更远处完全埋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是否还有更多的房间。

　　这些房间的门上各挂着老旧的门牌：号码从０６０１至０６０４，左单右双。四处探查后，阿福正站在０６０２的门口。

　　０６０２的房门半掩，一小片柔和的白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它之外的三间房的房门紧闭，也没有响动传出。

　　阿福迟疑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０６０２的门打开的缝隙处，身体贴着一侧的墙壁，只探出一只眼睛向屋内观察。

　　那泄露出的柔和白光是玄关的灯光，亮度不高，只能将玄关处看个大概，屋子更里面看起来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但是因为门只开了一个小缝，所以玄关也只能看到一部分，最清楚的是靠近门口的玻璃鞋柜。

　　鞋柜底层摆放着一双男士拖鞋和一双粉红色的兔耳朵儿童拖鞋，两双鞋都已经很旧了，花纹图案模糊不清。

　　鞋柜更上层全是成年女人的鞋子，各式各样，阿福心里疑惑：怎么男人和小孩的鞋子各只有一双旧拖鞋？

　　鞋柜向里是一个枝杈式衣架，衣架上挂着多件不合时节的羽绒服和大衣，看起来很臃肿。

　　阿福努力辨清更远处的东西，“啪嗒”一声——似乎是开关打开的声音，明亮的灯光猛然间照亮了整个屋内，一切影影绰绰都现出原形。

　　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阿福立刻想要缩回身体，逃向远处。

　　然而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下，她身体僵硬，双眼酸涩，不停眨眼。

　　慌乱间她眼睛四处扫视，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衣架后面，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默默盯着她。

　　臃肿的衣服和黑暗遮挡了那个人影的大半身形，如果不是人影自己打开了灯，谁也看不见人影。

　　阿福大骇，在她僵立原地的那一瞬间，人影开口说道：“司芙？你来了。”

　　柔和的女声从人影口中冒出，她从衣架后缓步走了出来，向阿福微笑道：“别害怕，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而且没有人指路的话，你没办法离开这里的。”

　　她走近阿福，阿福警觉地后退。

　　她笑了笑，俯下身拿起了鞋柜底层的那双毛磨的差不多了的粉红兔耳朵拖鞋，放在门口的垫子上，后退到玄关尽头，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向阿福招手道：“换个暖和的鞋子吧，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这里是冬天，很冷呢。”

　　她向屋内走去，阿福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阿福确实找不到出路，之前的池塘好歹还有条小路，这里只有四个编好号的房间——其中三间门紧闭；走廊的一侧是墙壁，一侧是死寂的黑暗，之前查看的时候，阿福扔进去了一颗石子，却连石子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她低头看了一眼老旧的粉红兔耳朵拖鞋，又看向那双孤零零摆放在鞋柜底层的男士拖鞋，思虑片刻，她弯下腰揪起两双兔耳朵，拎着兔耳朵拖鞋走进了屋内。

　　玄关向内即是客厅，那女人早已坐在沙发上，沙发对面的矮脚茶几上摆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女人自己也举着一杯热牛奶，嘴唇边一圈淡淡的奶渍，软化了她明艳的眉眼，更显亲和。

　　阿福紧盯着她。

　　她向阿福招手，拍拍自己身侧的沙发，示意阿福坐到自己身边。

　　阿福缩手缩脚地坐到沙发上离女人最远的一角。

　　女人将热牛奶推过去，柔声笑道：“就算不喝，抱着暖暖手也可以。”

　　她瞥到阿福手里的粉红兔耳朵拖鞋，噗嗤一笑：“不穿就不穿，拿过来干什么，我这里只有这一双小孩子能穿的鞋，把鞋放下吧，拿着鞋怎么拿杯子。”

　　阿福局促地将拖鞋放在地板上，接过了玻璃杯。热气蒸腾，让她的四肢略微舒展。

　　女人仔细端详着缩在沙发一角的阿福，虽然她在黑暗中已经观察了够久，但她依然看不够似地盯着阿福。

　　眉头微皱，几番神色变化后，她与阿福慌乱迷茫的双眼对视，叹气道：“阿福，你怎么才这么小，我都下不了手了。”

　　“本来等你来了，我要杀了你，取代你走出这个破地方。”

　　“但是我没想到，我改变主意了。”看到阿福惊慌、呆滞、庆幸、怀疑等等情绪连续切换的脸色，女人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恐吓道，“在你趴在门口的时候，我早就藏在衣架后面，准备等你走进来，一刀捅死你。”

　　她看着阿福惊恐的脸，哈哈大笑。

　　“不要怕，不要怕啊，我改变主意了，和我说些话，我就会告诉你怎么离开这里。”

　　女人喝了一口牛奶，含在嘴中片刻，才吃苦药一般“咕咚”咽下去，继续道：“你发现自己周围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了吧？”

　　阿福两只手攥着杯子，惊弓之鸟一样盯着她的动作，对于女人的反复无常心悸不已，点头，在女人的目光示意下，讲道：“我本来是回家的，但是在拐弯的时候到了这里。在到这里之前，也是在同一个拐弯口，我到了其他的地方，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其他的地方？”女人皱眉，“这里确实是另一个世界，还有呢，我问的是你那个世界。”

　　“有很多变化，太多了，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我描述不出来，前一天还没有种花的一户人家的门口，突然多了玫瑰花和绣球花。本来院子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户人家，这几天院子里都是落花和枯叶，杂物乱堆。有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多我熟悉的人样子没有变，但是就是变得很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女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话，时不时晃动一下杯子。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阿福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似乎都被她细细端详，但那目光又好像游离到了飘忽不定的某处，过去，或者未来，只偶尔停留在现在。

　　阿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端正摆放在她脚边的那双粉红兔耳朵拖鞋上，对它欲言又止。

　　女人似乎从梦中惊醒一样，轻“啊”了一声：“这是两个世界的融合。”

　　阿福难以接受。

　　女人道：“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改变，你看到的陌生事物，以及熟悉的事物，都是新的。”她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杯子，“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变，深入探查发现还是没有变，可它不再是原来那个了。”

　　“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女人皱着眉毛苦恼道，“你刚刚说，你碰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福犹豫道：“是的。”

　　女人不解：“什么样的？”但她很快改口道，“不，不用告诉我，我并不关心。”

　　她解释道：“这两个世界还没有完全融合，我们中有一个注定要消失，为了避免随机性把我湮灭掉，我用了一点小手段，让你来到了我的世界……你为什么不喝牛奶？”

　　她跳脱的问话让阿福猝不及防，阿福腼腆地笑了笑，道：“我不喜欢喝牛奶。”

　　“撒谎。”女人嗤笑一声，“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际遇，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并不关心。”

　　她喝下了最后一口牛奶，看着空荡荡的玻璃杯，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微笑很浅，眉眼微弯，伴着唇周的奶渍莫名透露出一股稚气，阿福却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到现在为止她唯一一个自然，而非伪装的笑容。

　　女人飘忽的目光与思绪这一刻终于安定下来，微笑着说出警告或是预言：“我们会再见面的——虽然可能我已经不在了，阿福，别死在我手里。”

　　她看着阿福戒备且困惑的眼神，端正神色，严肃道：“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阿福睁大了眼睛，一眼不眨地专注地盯着她。

　　女人张开嘴，似要透露出这个秘密。

　　然而她朝阿福眨了眨眼，一股黑血从她口中溢出，她与阿福极为相似的眼睛、鼻子、耳朵中同样渗出黑血来。

　　她看着阿福错愕惊惧的表情，恶作剧得逞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剧痛让她蜷缩起身体，她缩在沙发另一角，用阿福听不懂的语言轻声呢喃，片刻后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