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寒枝栖 十年番外—中秋 执笔:清风明月 ...

  •   【温启】寒枝栖十年番外—中秋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
      中秋佳节,在寻常百姓家家户户团圆欢聚之时,仙门大家也各开家宴,好一番热闹欢腾。不夜天城内城灯火辉煌,鼓瑟吹笙,嘉朋满座。云深不知处亦是难得热闹了一回,老老少少,欢声笑语,就连伙食也好了许多——蓝家的子弟们卷起袖管,就着户外地上架起烧烤架,烤起了素烤串。
      主座旁的蓝影手中拿着一支烤得香气四溢的香菇豆干串,在上面撒了些盐与香料,摇头晃脑道:“仰头望明月,低头吃烤串。我说二师兄呀,你从小时候就喜欢端着小大人的架子。当了代理家主之后,更是日理万机,不苟言笑。今天与我们坐在一起吃烤串放松一下,感觉如何?”
      半晌不闻回答。
      “二师兄!为了你的雅正,咱都没要求你撸袖子自己烤!你吃的烤串全是我烤的……看在我如此贤慧的份上你就回答我一句……”蓝影一面说一面回头,回头却见主坐上哪里还有蓝启仁的影子。他心中不由狐疑,当此家人团聚,气氛欢腾的时候,二师兄突然跑哪去了呢?
      与此同时,温若寒亦悄然离开了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信步走出不夜天城外,低头微笑片刻,召出衮雪,升上月明星稀的苍穹。
      月光如水水如天,星汉西流夜未央。
      姑苏蓝氏的代理家主,与岐山温氏的宗主,虽相隔万重山水,却不约而同地从家宴上退席,御剑于天,一者东流,一者西顾,终于在各自翱翔了千里之后,相会于层层云海之上。此刻朗朗晴空,冰轮乍涌,借着格外明亮的月光,二人相隔虽远,却都看清了彼此的身影。
      温若寒大笑:“我瞧见了什么!从月宫掉下来的广寒仙子?敢问仙子名号?”
      蓝启仁笑道:“幻化!”
      温若寒笑道:“我说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在天上都能碰见,还说我们不是有缘……”
      二人说着话,一面高速飞行靠近。温若寒御剑的速度尤其快如闪电,可他在接近蓝启仁时,却不减速,反而是直直往对方冲了过去。蓝启仁待得对方靠近时方觉不对,待要闪避,早已不及。温若寒迎面扑了过来,将他扑下了剑,同时紧紧搂住他。
      衮雪与如镜一同失去主人掌控,化作两道银光往下坠落。
      蓝启仁骤失佩剑,由千丈高空往下坠落,一颗心如要跳出了胸腔,紧紧地抱住身上之人,轻声道:“温宗主,我们今日要死在一起了。”
      温若寒在他耳边柔声:“生同衾,死同穴,不好吗?”
      蓝启仁怔怔望着对方英俊笑脸,心中无限温柔。二人相拥坠落,也不知过了多久,气温渐暖,想是已经接近地面。温若寒手捏咒诀,念了一个风咒,登时将二人下坠的千钧之力拨转为平飞斜送。蓝启仁讶然于这四两拨千斤的奇妙道法之余,心中亦不禁油然而生敬佩。他略略转头往下看,只见下方咫尺之处一片千江映月,粼粼波光万顷,二人竟是紧贴着水面飞行!
      蓝启仁一辈子也没能学会泅水,此时刚免了摔得尸骨无存的命运,又多一层溺水的危险,不由害怕得回过头抱紧温若寒,咬牙不语,心想这个人莫非想要如那年在碧灵湖畔那般故技重施,故意让他落水,再看他浑身湿透的模样。他这么想了,便低低骂了一句:“温宗主,你好生卑鄙。”
      温若寒一怔,见蓝启仁耳根微红的羞恼神态,恍然明白过来,暗骂此人没良心之外,不由又想使坏,双臂一松笑道:“本来我也没想这么做。不过既然你提醒了我……”
      蓝启仁慌得抱紧了他,身体也紧紧贴了上去,怒道:“你……!”
      得对方这样一投怀送抱,温若寒不禁浑身一热,只可恨身在半空不是办事的时候。眼见二人已然靠近湖岸,他忙一手搂住蓝启仁,一手挥出一掌拍向地面,借着反弹的力道,带着怀中人往上一窜。转瞬间,两人便稳稳站定在湖岸地面上。
      蓝启仁方落地松了一口气,见温若寒还搂着他不放,不由挣扎起来。
      温若寒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没良心!你自己说!要我怎么罚你……”
      “……”蓝启仁好不容易挣开了人,回过身便开始整理被风吹乱了的抹额。
      温若寒掐指召回衮雪,蓝启仁亦召回如镜,方才低声道:“抱歉……是我错怪了你。”
      温若寒望着对方,心道谁让自己平日行止不端,对他虎视眈眈的,也难怪眼前这人误会。不过他岂能轻易饶过这个克己复礼的君子,便哼一声道:“这么一声抱歉就算了?”
      蓝启仁道:“你还待如何?”
      温若寒笑道:“像你刚才在湖面上那样,再紧紧地抱我一下。”
      蓝启仁携剑提步就走。
      温若寒忙拉了人回来,牵着他手在湖畔坐下,温声道:“其实我很早以前便救过你一次,只是你那时还太小,可能不记得了。”
      蓝启仁闻言,微微一讶:“怎讲?”
      温若寒悠悠道:“话说从前。我十五岁的时候,剑术初成,独自离开不夜天城,出外历练。那时候我用了化名,装成一个散修,混在各仙门世家中一起夜猎。除了可以增长夜猎经验,更可探知百家底细。”
      蓝启仁咬牙:“我竟不知你温家在培养子弟时,还有这种手段!”
      温若寒笑道:“你不知道的温家的事情,还多得很。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不过,往好处想,若非我们家有这一项传统,我那时可就救不了你了。”
      蓝启仁:“……”
      温若寒道:“那个时候,我行至江南,正碰上你祖母蓝翼带领着族人夜猎。”
      蓝启仁讶道:“你曾说过,与我祖母有过一面之缘。莫非便是那次?”
      温若寒点头:“是啊。你祖母当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杀伐决断的英姿,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才是身为一个家主该有的样子。你们蓝家人见我还是个少年,都不太愿意让我跟着夜猎。唯有你祖母,亲手试了我的剑法,大为赞许,便让我跟着了。”
      蓝启仁怔然:“祖母没有看出你温家的剑法路数?”
      温若寒道:“我们温家有一套只传给宗主与其继承人的剑法,从不轻易示人。你祖母若没跟我温氏宗主交手过,如何识得?”
      “……”
      “那时我跟随你祖母与蓝家子弟入山夜猎,却不料碰上了大麻烦。蓝翼仗剑当先,护住了族人,也就是那一刻,我初见了你蓝家剑法那振袖拂沧云,剑器动四方的绝妙风姿。她一面领着族人奋勇抵抗邪祟,一面喊我回去镇上,帮她照看小辈。”
      蓝启仁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才两岁,记忆虽已模糊,却隐约记得我等小辈受袭时,我被一名少年抱起来。那少年剑法至为刚毅狠辣,笑起来却很温暖……”
      温若寒笑道:“是吧。你也记得……那时你兄长才五岁,已经拿得起剑了,意外地剑法还不错,护得你可紧。可他那时毕竟自己都是个团子。你们那群蓝家的小辈子弟门生,最大的年纪不超过十二岁,面对邪祟侵袭,大家却能临危不乱,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当时你差点就被一母夜叉抓去吃了,我把你夺回来,你伏在我怀里只是哭个不住。只有放回你兄长怀里你才不哭,当真不识好歹……”
      蓝启仁默默地脸红。他与青蘅君兄弟二人自小无父无母。兄长死活要跟着祖母,他则是死活要跟着兄长。致使蓝照有好几年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弟弟长大。他尴尬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我记得那名少年持剑赶跑了邪祟,过不久祖母便回来了。兄长说祖母当年看见我们无恙,搂着我二人,差点儿流下眼泪。”
      温若寒笑道:“是呀。不论蓝翼当初是出于什么原因带着孙儿出来夜猎,总之夜猎时候带小孩子,都不是明智之举。我猜想,她八成是又跟你们家长老闹矛盾了,家中气氛火爆,她干脆就带着族人们出去夜猎。又不成想你们那样黏她,非要跟着。她也不想把你们留在家里,免得让还在气头上的长老们给你们说她的坏话,所以一赌气把你们也带出去。反正蓝家人多,不愁你们没人照顾。”
      蓝启仁恍然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年纪太小,还不晓事。但据兄长言道,祖母与长老会的矛盾,一直存在。”
      温若寒点头:“蓝翼的风范我还是敬佩的。何况那等大规模作乱、厉害到能闯到镇上的邪祟,百年也难得遇见一回,给你们碰上了也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当真不能怪你们祖母。却说我救下了你,蓝翼问我要何回报,我想也不想,就说想把你带走。”
      蓝启仁:“……”
      温若寒笑道:“蓝翼笑说不行,说你与青蘅君都是她的心肝肉儿,是蓝氏直系子孙,不能割爱。别的小萝卜头门生中如果有愿意跟我走的,我尽可以再挑一个,或者跟她回云深不知处,蓝家的仙门宝器名琴名箫随我挑选。哼,那些我可不要。我偏就要那个不知好歹、白白嫩嫩的小哭包……”
      蓝启仁:“…………”
      温若寒说到最后,笑叹:“不过没关系。你祖母当时说是不给,以后养大了再给也是一样的。你现下不也是我的了吗?”
      蓝启仁面无表情:“温宗主救命之恩,蓝化永生难忘。我们可以去夜猎了么?”
      温若寒:“……”
      二人相偕而行,往西面一片黑影幢幢的象狮山走去。一面走蓝启仁一面问:“温宗主因何选定了此处夜猎?”
      温若寒道:“也不为什么。我谴人探查,此地正好位于岐山与姑苏的正中间,又正好有邪祟出没,我就决定是这儿了。”
      蓝启仁:“……”
      二人已然相伴多年,有一回温若寒忽然提起要一起夜猎。蓝启仁欣然同意。然而二人均家务缠身,直至这一年中秋方偷得空闲。只不过蓝启仁没想到温若寒挑选夜猎地点,也是如此随兴。想来温大宗主神功已成,披靡天下,无论怎样的邪祟在他眼底竟是无甚差别了。
      蓝启仁又道:“听闻不只这象狮山,连方才那遥夜湖也是有不少邪祟的。温宗主为何舍近求远?”
      温若寒笑道:“若非你是个旱鸭子,我何尝愿意舍近求远?”
      蓝启仁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温大宗主就不是旱鸭子似的。”
      温若寒转身笑望着他:“我说,启仁,你就真那么想回味碧灵湖畔那一次围猎?好,我们回去,我成全你?”
      蓝启仁停步一愣,待得意会过来对方所指何事,不由双颊泛红,怒道:“你……!”
      在温若寒大笑声中,蓝启仁甩袖往前便走,只听得温若寒在后面笑:“今夕何夕,大好良宵,正适合桑间濮上……启仁,你不考虑一下吗?”
      直到行入象狮山中,蓝启仁都赌气没再理会那人。
      ***
      二人行于象狮山道上,忽听得一阵凄凉歌声自深山里传来。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歌声乍起之时,温若寒驻足一顿,但觉胸中一阵烦闷。待得细听下去,恍惚间不由万念俱灰,心痛如绞,又隐隐觉得似有千军万马逼迫自己。蓝启仁察觉他脚步稍慢,连忙回头查看,来到温若寒面前时,见对方脸色极差,不由抓住温若寒双肩,急道:“温宗主,温宗主?”
      温若寒收敛心神,抬头对他一笑示意对方放心:“无事。此等邪煞,还不能奈我何。”
      蓝启仁担忧地望着他。只听深山里歌声又起:
      “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
      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温若寒忽然一把紧紧抱住蓝启仁,咬牙道:“你,你……”
      蓝启仁慌乱之下开始默诵六字大明咒,一面急道:“温雪,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温若寒搂得他死紧,彷佛是要反复确认这个人的存在,良久方才平静下来,骂道:“好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我温雪岂有护不住你这个柔弱的蓝家和亲公主的道理?”
      蓝启仁一愕,愠道:“温宗主!”
      温若寒放开了他,叹道:“这山中邪祟众多,本就阴煞非凡。再加上魔气萦绕,能看穿人心中所思,乘隙而入,委实厉害。启仁,你也要多加小心。”
      蓝启仁正色:“温宗主,你方才莫不是为魔气所侵,脑海中起了幻象?”
      温若寒叹道:“我方才确实彷佛看见六军不发无奈何,我为家族不得不有所决断,而你决然离我而去的景象……可这并非全然是幻象。更确切来说,是我一直思虑担忧之事,被这穿透人心的魔气引出来罢了。”
      蓝启仁一怔,想温若寒决心与他一起携手改变温氏家风,躬行仁义,遭到多少族人与长老反对,遭遇多少辛苦,面对了多大的压力,自不待言。而温若寒从来不愿将这些辛苦透露与他知晓,只小心地将他藏在岐山别馆,深恐他温家的人要清君侧、再次派人刺杀他。
      蓝启仁想到此,心中一酸,温声道:“温宗主,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努力过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你莫忧心。”
      温若寒望着他,笑叹了口气。
      蓝启仁皱眉望向深山的方向,道:“不想这象狮山中,竟有魔气存在。还这般厉害。”
      温若寒点点头:“这象狮山,只因横看似象,侧看如狮,故名象狮。可这山名传着久了,被人们误传为相思山。旁边又有个遥夜湖……”
      蓝启仁叹了口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温若寒道:“正是。多亏张九龄这一首《望月怀远》,使得相思山与遥夜湖更是声名大噪。从此,这附近几个县城中凡有痴男怨女,看不破情关,就会来此自尽。投湖、挂树、跳崖……死法无奇不有,百年来,也不知累积了多少怨魂。”他说罢,又微笑:“蓝先生是仙门师表,学富五车。魔气这种东西并不常见,仙门小辈们大都不识。先生可能为我解释一二?”
      蓝启仁沉吟道:“关于魔气……仙门各家,对此解释不一。我只能就我姑苏蓝氏的解释说与温宗主知晓。”
      温若寒笑道:“温某洗耳恭听。”
      蓝启仁道:“昔日释迦如来于菩提树下苦修,即将开悟证道时,天魔波旬前来扰乱,意欲破坏释迦太子清净道心。天魔波旬派了三名魔女,一名特利悉那,即爱欲之意、一名罗蒂,即乐欲、一名罗伽,即贪欲,前来诱惑释迦太子。然而太子深心寂定,毫不动心。”
      “魔王见魔女引诱没有成功,十分震怒。他自恃神通,带领众魔,带上毒雷毒箭,来到释迦太子座前,威胁说:「如果太子不立即回到皇宫去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就让太子粉身碎骨死在树下。」太子专心修行思考,对魔王的威胁如同没有听见。魔王命众魔刀箭齐发,太子身发净光,众魔尽皆跌扑,刀箭都不能挨近太子的身体。”
      温若寒感叹道:“这便是释迦牟尼降伏天魔的故事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姑苏蓝氏和尚庙自来以降魔除祟为己任。我几番诱惑你,你必定也视我为邪魔了?”
      蓝启仁双颊微微泛红:“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何曾真正将你当了邪魔歪道?”
      温若寒笑道:“可我对你这尊泥菩萨却是喜欢得紧。”
      蓝启仁知他的意思是自己想度他,会如泥菩萨过江一样自身难保,不由脸红甩袖:“你还要不要听下去了?”
      温若寒笑望着他:“菩萨说法,我怎敢不一心谛听?”
      蓝启仁又道:“释迦如来成道后,天魔波旬并没有放弃为祸人间。他派了魔子魔孙行于尘世,伺机作乱。而魔族以欲念为食,凡是人的情思贪欲,皆会引发魔气。这象狮山中自尽的痴男怨女魂气尽皆饱含情思,故而久而久之,助长魔力,方才使得山中魔气弥漫,动摇人心。”
      温若寒感叹道:“解释得太好了。仙门百家对魔气的解释众说纷云,却没有一家能解释得如你姑苏蓝氏这般完整、通畅、毫无破绽。无怪你们是仙门表率,百家师表。却不知蓝先生对于如何对付魔气,有何良方?”
      蓝启仁微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高深道法。不过用禅法里经行打坐那一套罢了。”
      温若寒:“哦?”
      蓝启仁缓步往前行去:“经行,即是佛家修行者通常会选择一块空地,以直线或绕圈方式步行。温宗主看好了:如我这般,专注于脚下,乃至脚尖、脚掌、脚跟触地时,心中尽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然于心。如此杂念自断,欲念不起,魔气便无由乘虚而入。”
      温若寒点点头,随着蓝启仁的脚步,听从他的指示缓缓而行。一时两人一前一后,在山中经行起来。他素性聪颖,学什么本来都极快,连这禅法也不例外。蓝启仁惊讶于温若寒颖悟如此之快,亦是欣慰至极。片刻后停步问道:“如若我没有教你这个方法,你会如何?”
      温若寒摇摇头:“不如何。心绪烦闷,拔剑大杀一通罢了。说实在这魔气对常人来说,也未必有什么危害。对心性坚忍之人来说,更是毫无影响。只是,若来入这山中的,是本就因情关难过而看不开的人,就更容易因这魔气影响,自寻短见。”
      蓝启仁叹道:“没错。因此这山中自尽的痴男怨女,才会越来越多。魔气也日积月累,越发浓重不散……”
      二人又行一阵,但闻山中又传来歌声: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蓝启仁停步,骤然间全身冰凉。他眼前出现幻象,只见银光一闪,温若寒竟为人刺杀,气绝身亡。痛失挚爱,撕心裂肺的悲恸使他当场泪流满面,几乎扑跌在地。
      “启仁,启仁?幻化!”
      温若寒紧紧搂住他,喊着他名字。情人温暖的怀抱使得蓝启仁略微恢复了神智,望见温若寒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不禁松了一口气,哽咽道:“我……我看见你死了……”
      温若寒一愣,骂道:“呸!老子好端端站在这里,修为比你高、身体容貌也尽皆保持青年时的样子。倒是你,再不好好修炼,临到老时比我挂得还快!没事咒我死干什么?”
      蓝启仁咬牙:“……”
      不知为何,方才那幻象清晰无比,绝非梦境。反倒给他一种感觉,像是,像是预见未来……
      这山中的魔族,引出了温若寒心中所忧,却让蓝启仁看见未来幻影,所行无非扰乱他二人神智。可明知如此,蓝启仁只要想到温若寒会被刺杀而死,并且先他一步而亡,他便不由心神大乱,无法自制……
      只听温若寒又骂:“方才是谁教我,经行、正念、专注于当下,则杂念自断、欲念不起、魔气不侵?现在你自己倒是忘得一乾二净?”
      “……”
      蓝启仁缓缓走了几步,专注脚下,勉强宁定了心神,才低声道:“这山中怨鬼魔煞,所唱无非白乐天《长恨歌》与白朴《梧桐雨》,二者皆是叙述明皇杨妃故事。”
      温若寒微笑:“那可不是?明君盖世,美人倾城。可不正适合形容我俩……”
      蓝启仁摇摇头。方才欲说什么,只见对面一披麻带孝的美貌女子哭哭啼啼,莺莺呖呖走来。到得二人面前,福了一福,泣道:“贱妾相公前日入山采药,不想跌入山谷,未能归来……我想寻回他尸身安葬,苦于百丈高崖,无从下去……两位好心人,若能为妾寻回相公尸骨,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温若寒一听,不由大骂:“晦气,当真晦气!你才咒我死,现在就来了一个给丈夫哭丧的。”说罢没好气对那女子嗤道:“我旁边这位的兄长,昔年也是上山采药、下山救人。可怎么就不见得蠢到在采药的时候跌落山崖呢?”
      那女子闻他冷嘲热讽,哭得更是可怜了。蓝启仁摇摇头:“你怎地毫无怜悯之心,这样说话。”
      温若寒附在他耳边低声:“此女是鬼非人。此时月光明亮,却不见她的影子。”
      蓝启仁微微点头:“我何尝不知。可无论是人是鬼,皆为有情众生。”
      温若寒扶额:“你们蓝家人还当真是慈悲为怀。”
      蓝启仁对那女子温声道:“尊夫埋骨何处?我们替你寻回就是。”
      那女子感激涕零:“两位请随我来。”
      温若寒啧了一声,心下不知蓝启仁作何打算,只好暂时先跟着。到得跟随那女子来到一处陡峭绝崖之上,只见那女子一指崖下,泣道:“夫君便在那里。”
      蓝启仁顺着那女子所指往下张望,那女子便在后瞅准了时机,准备往他背后一推,将他推下悬崖。温若寒在一旁看着,早就蓄势待发,方要一剑劈去,蓝启仁却已回头,手结咒印,喃喃诵咒,一道金色的伏魔圈便耀然而生,将那女鬼紧紧箍住。
      女鬼一时受制,尖声厉嚎,骂不绝口。蓝启仁将她禁了言,叹道:“女施主,稍安勿躁,听我一言可好?我知你丈夫死于此处,你痛不欲生,因而紧随来此,自挂树梢相从。然而,你夫君意外身亡,早已投胎转世。可溺死的人、吊死的人,却是要找替身的,否则无由投胎超生,是也不是?”
      温若寒在一旁,惊讶得目瞪口呆:“启仁,行呀。你蓝家的禁言术,对鬼魂一样有效?”
      蓝启仁白他一眼。那女鬼被蓝启仁说中心事,不断点头,泪流满面。蓝启仁当即给她解了禁言。那女鬼垂头哽咽道:“仙长明察秋毫,所言分毫不差。却不知你可有方法,助我超渡?”
      蓝启仁温声道:“女施主,听我一言:生死常道,转相嗣立,或父哭子,或子哭父,兄弟夫妇,更相哭泣。颠倒上下,无常根本,皆当过去,不可常保。教语开导,信之者少,是以生死流转,无有休止。”
      女鬼点了点头,泪水扑漱漱而下。
      蓝启仁又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女鬼一怔,恍然若有所悟,喜极而泣道:“多谢仙长。仙长一言,令我心开意解。”
      蓝启仁点头:“你既有慧根,能出于执念,我便为你诵往生咒,助你得脱出此地,前往投胎。”
      女鬼感激地点点头。于是蓝启仁便双手合掌,唱起往生咒。清幽庄严的梵唱中,女鬼安详闭目,终于渐渐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而逝。
      温若寒在一旁看得感慨不已:“我夜猎这么多年,从来没看过有怨魂真的能被超渡的。昔年你给我说什么度化第一,降伏第二,我还不信。今天可真真见识到了。幻化,我再也不敢说你修为烂得要死啦。仅仅你这慈悲为怀、超渡怨魂的本事与修为,我可大大不及。”
      蓝启仁笑望他一眼:“你要是肯学,这也不难。我再教你便是。持剑斩杀怨魂,固然可收一时之效,但只要它怨气不散,迟早再次聚形为害。这终不是长久之道。”
      温若寒叹道:“话是没错……只是你刚刚说什么无常啊、寂灭啊,我这一个读了书的人尚且听不懂,何况方才那不见得识字的村妇?”
      蓝启仁道:“渡化亡魂,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难。只因阴魂神识,较生前灵敏七倍。这也是我等诵经念咒超渡它们,能够奏效的原因。”
      温若寒喃喃道:“言下之意是我现在不懂,死后就能懂了?”
      蓝启仁咬牙:“你不要乱说话!”
      温若寒一笑,知道他还在为方才魔气侵扰所见幻象后怕不已,当下握住他手,令他稍稍安心,并带着人在这山崖上绕了一圈,道:“这女鬼也算好心,无意中将我们带到了阵眼所在。”
      蓝启仁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此处地势,亦点头:“温宗主是要在此设下伏魔阵法,逐渐净化山中魔气?”
      温若寒道:“以你我二人微薄之力,自是无法尽数超渡此地怨魂、尽除此地魔气。但在此风水宝地先设下伏魔阵,倒也可缓解魔气增长之势。日后再派子弟前来慢慢超渡净化,你说可好?”
      蓝启仁点头:“如此正合我意。”
      于是二人分头行事,依着八卦方位,在方圆一里之内山岩、树梢下了一道又一道符咒。待得布署完毕,回来山崖上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此时已过亥时,蓝启仁困倦得很。可偏偏符咒以他二人灵力为引,两人必须待在阵眼之内数个时辰,以待伏魔阵运转生效。
      温若寒看对方上下眼皮已在打架,不由怜惜道:“行了,就在山中睡一会儿又何妨。”说罢一指旁边树林:“那树下尽是落叶,睡于其上倒也柔软干燥。我身上阳炎炙盛,也不会让你着凉。”
      ***
      静夜沉沉,蛩鸣幽幽。蓝启仁侧身枕在温若寒臂弯中,任由对方将自己环抱住。
      仲秋之夜,四周凉意渐重,只有温若寒的怀抱温暖如故,使他安心无比,很快便沉沉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蓝启仁恍惚睁开双眼,只见四周朦朦胧胧笼罩着一层水气,面前湖水漪涟,身后秋色连天,红叶如海,山道上依稀可见的小径铺满层层落叶。天地万物仿佛感应到了即将来临的寒冬,挣扎着释放出最后一抹绚丽。
      蓝启仁踏出一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轻如鹅毛,只那么轻轻的一步,人便如纸鸢一般被清风托向湖水中。更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能轻盈地浮立于水上,凌波微步,飘忽若神,仿若一抹水中幽灵。
      数丈之外的蒙蒙雾气此时向他渐渐笼罩过来,身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竹筏。蓝启仁也说不清被一丝什么信念驱使着,下意识撑起手中的竹篙,隐隐约约感到此时此地,那躲也躲不开的命定之人就在不远。
      竹筏在他的篙下若危若安,若往若还。
      他知道他会来的。梦中的他们缘分极浅。梦外他们百年修得共枕眠。可在梦里,他们只修了十年的同船渡。
      “蓝先生,可否借搭水路一程?”
      蓝启仁浑身一震,即使他等待这一刻已等待了一世。他甚至还没有想好如何与他初遇,便要与他同舟共济。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一面撑篙,一面以自己清润的歌喉为他歌唱。温若寒笑了,笑得比江南的青山浅黛还要动人,比桨下的千顷碧波还要温柔。温若寒低头轻笑,附在他耳边,笑说水天一色,不如眼前之人的绝色。
      他吃了一惊,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唯有卸下了为“人”的身份,成为一抹水中散灵,一缕山间幽魂,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放纵。没有三千家规,没有世俗礼法。他既不是男儿,自然更无修身齐家顶天立地的大任。
      唯有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时空,和那独一无二的命定之人。
      温若寒笑道,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你今日……非我莫属。
      温若寒挥手,漫天黄叶盖住了他们,一叶扁舟,载尽无边秋色。
      ……
      ……
      ……
      蓝启仁醒时,只见自己躺在温若寒怀中。温若寒的剑眉是很英俊的模样,一双眸子好似天上星辰那样明亮,比梦中更加清晰动人,此刻就在他眼前笑望着他:“做恶梦了?”
      “……”蓝启仁觉得身上还热得很,软软的有些乏力。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想这么看着温若寒。且当好梦未醒。
      “……?”温若寒见对方眼神无比温柔地望着自己,不明所以。为了确认对方没事,不是为山中邪煞魔气所侵,于是把蓝启仁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岂知他才翻动了对方一下,蓝启仁便有些着急,道:“我无事,你别动了。”
      他忙着确认衣裳是否整洁,正自懊恼不已,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若寒眸色渐深,正静静地望着他,彷佛在夜里紧盯着猎物的猎豹。
      待得蓝启仁将手收回,想找出怀中巾帕擦拭时,却冷不防被温若寒一把握住。他大惊之下欲抽手,却哪里抽得开,面红耳赤地急道:“你快放开!”
      温若寒不放。他握着对方湿润的手指,轻轻摩娑了两下,笑了。然后他将蓝启仁的手指凑到鼻间一闻,很是享受地叹了口气:“啊,这么纯粹的石楠花的气息……不带半点儿腥味。果然是长期斋戒茹素的人,才得这样的味道?”
      蓝启仁吓到动弹不得。但温若寒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他恍如瞬间被雷劈中——
      手指上的触感细腻、温热,带着令人难耐的痒意。十指连心,直是让人痒到了心中。温若寒专注而陶醉,彷佛沾在他手指上的是醇厚美味的酒液。以至于蓝启仁反应了好片刻,才奋力挣扎起来:“放手,你放手……”
      温若寒笑道:“果真让我放?”
      蓝启仁怒喝:“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温若寒望着蓝启仁,心想你这副羞人的模样全落在了我的眼中,竟还敢说我不知羞。他本以为蓝启仁是睡梦中防御较弱,为魔气所侵而感恶梦。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此刻的蓝启仁一场绮梦初醒,躺在心上人怀中,全身乏力,玉颊微红,秋水双瞳也染了朦胧雾色,神态极为动人……
      下一刻,蓝启仁只觉天翻地覆,星河倒悬,蓝启仁吓得面无人色,拚命抓住对方双手:“温宗主……温宗主!你莫忘了约法三章!”
      他此刻连挣扎也是绵软无力。幸而秋风萧瑟天气凉,他多穿了几层。温若寒笑道:“此刻又不是在岐山。你怕什么?”
      蓝启仁慌道:“你……你再不停手,我以后再……再也不踏入岐山一步!”
      “不行。你把我撩得火燎火烧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嗤——
      裂帛声响,原来是温若寒不耐他挣扎抗拒不断,一时急了。蓝启仁吓得心胆俱裂,忽然奋力起身,伸手抱住了温若寒,将对方紧紧箍在怀中,呜咽道:“对不住……我……我……温雪,算我求你了……”说着泪如雨下。
      蓝启仁本来臂力不小,温若寒一时被抱住,又听得对方软语相求,楚楚可怜。他几时见过心高气傲风骨铮铮的蓝启仁这般模样,不由心底一软,任由他抱着,却忍不住恼道:“敢在梦中意淫我,现在给你来真的你又给我怂!你说说你,多久没自己来才弄得这副德行?这般自苦你是生活在军营中吗?还是住在和尚庙里?”他说完才猛然想起,姑苏蓝氏云深不知处好像确实就是和尚庙……
      蓝启仁又羞又急:“我不……不……”
      “不什么不!别告诉我你们蓝家也像我家似的,公子们从记事起身边就不缺女人,从来不靠自己。”
      蓝启仁先是被对方家里的风俗惊了一下,随即咬牙:“温宗主亦略通医理,难道不知此举……此举损身,更损心性……”
      温若寒失笑:“好好一件正常的事情被你说成修邪道似的。这也是你们的家训吗?我说你们蓝家人还真是清水出芙蓉,怪不得人人情种,从一而终。换做是谁从小到大这么压抑过来,总有一天都要把持不住,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蓝启仁恼道:“你……你强词夺理!”
      温若寒奇道:“强词夺理?总好过你们这样强人所难。还有你刚刚喊我什么?温宗主?是谁方才在梦里喊我温雪,温雪!喊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好亲热啊。”
      蓝启仁搂得他更紧,泣不成声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温雪,我,我……”
      ……真的控制不了。就算清醒时再怎样严以自持,克己复礼。可是梦境真的是不由他的意念控制的。就像这身体的本能……他可以早晚打坐、日复一日泡云深不知处的冷泉,以此克制。但那种东西被克制得久了,也晓得另辟蹊径,有时还会伴随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梦境。可这次好巧不巧,他神识本就略受魔气所侵,又是睡在心爱之人的怀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里有把持得住的道理。
      但听温若寒咬牙:“你可知你对不起我什么?”
      “……”
      温若寒道:“启仁,我喜欢你十年了。心意也表白过了,定情之物也送了,为了你甘冒族人之大不讳。我一颗心都掏给了你。结果你,你这算什么?莫非要我八抬大轿、三媒六聘,娶你过门?”
      蓝启仁咬牙:“我何尝要过那些?温宗主求仁得仁,我自敬佩。你许过我清平世间,许过我从此岐山温氏与仙门百家和平共处,不再为难四大家族,你莫非忘了?”
      温若寒苦笑:“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却非要我平了天下,才肯许身。当真是强人所难。”
      蓝启仁轻声:“温宗主,君子一诺,五岳为轻。你是天下英雄,你做得到。”
      温若寒骂道:“少来哄我!老子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答应了你这个劳什子五岳为轻!”
      二人一面斗嘴,一面紧紧相拥。这么折腾了一回,蓝启仁又困又乏,再也撑不下去,靠在温若寒肩上闭目养息。温若寒扶他躺好,又忍不住低头吻他柔软双唇。蓝启仁轻声道:“……放过我这一回吧。我现在实在太累了。”
      温若寒笑道:“那改天等你不累了,就可以了吧?”
      蓝启仁本想摇头,无奈实在困得厉害,头一歪,已自沉沉睡去。在温若寒看来,便是点了头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