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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寒枝栖 十年番外—盛夏 执笔:和云伴月/清风明月 ...

  •   【温启】寒枝栖十年番外—盛夏执笔:和云伴月/清风明月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蓝启仁立在云梦一处不知名的湖边,将这首孟浩然的《临洞庭上张丞相》反反复复默念了好几遍。此时此刻他确是有些羡鱼情的,只不过想的倒不是怎样博人青眼、功成名就,而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他迷路了。
      既为代理家主,蓝启仁授课之余尚要不时下山处理大大小小的家务事,这次正好行至云梦附近。因着蓝家与江家自来交好,江枫眠与青蘅君、蓝启仁都是幼时发小。听说蓝启仁来到云梦一带,江枫眠早早就托人传书,让他务必来莲花坞一聚,最好能够小住几日。蓝启仁自幼把江枫眠当作哥哥一般,自然无有不允之理。不过他好意回绝了江枫眠派人来接的提议,心想这莲花坞虽然多年不曾来过,幼时也是极其熟悉的,总还不至于找不到。
      绕着湖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蓝启仁终于发觉自己委实太过托大。云梦多湖,又值盛夏时节,大大小小的湖里都是成片的荷花菱叶,一路看去四处都差不多。莲花坞又不似别家的仙府远离世尘,就建在宽阔的码头边上。可怜这湖边的码头在蓝启仁眼中亦是大同小异,直到过了一个又一个码头,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市,连江家仙府一砖一瓦也还没见到。
      蓝启仁幼时虽曾跟着兄长来过云梦,但那时回回有青蘅君带着。青蘅君便有一样本事,无论身处闹市荒野,只消四处看得几眼便可辨明东南西北,从来不会迷路。蓝启仁跟着兄长的时候并不觉莲花坞有多么难找,而今一个人在这曲里拐弯的水乡绕了半日,不得不感叹持家竟然如此不易,连走亲访友都能有这许多难处。
      蓝启仁叹了一口气,四下观望,打算找个身着江氏服饰的子弟问问路,只愿莫要正好碰见自己教过的学生……
      这么一张望,江家弟子没有见到,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襟袖轻盈,缓带轻飘,身着蓝氏校服的青年。只是头上没有佩着卷云纹白抹额,并非蓝家的亲眷子弟。
      蓝启仁微一皱眉,觉得眼前这人身形微微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时在云深不知处见过他。那人看见启仁向自己望过来,不但不闪躲,反而径自走上前来,向他一拱手道:“二师兄好。”
      蓝启仁一踌躇,也还了一礼。这时相距得近了,愈加确定面前这人不似自己在蓝家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奇怪的是这人竟然毫不认生,反而一直面带微笑,似乎和他极为稔熟。
      蓝启仁道声失礼,正要出言询问对方名讳,那人已抢先道:“二师兄日理万机,自然不识得我,我叫薛文。”
      “薛文……?”蓝启仁回想着,果然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那人却不等蓝启仁答话,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上,道:“这是二师兄离开云深不知处后,青蘅君写给二师兄的。我来到云梦,正是为了将这封信交给二师兄。”
      蓝启仁心下疑惑,青蘅君虽然闭关多年,但仍是蓝家家主,家中子弟一向也都以家主相称,从来没人直呼其号。然而他不敢怠慢兄长的来信,连忙匆匆拆开,只见上面只写着寥寥数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蓝启仁看得不知所云,忽然又发现信笺背面还写着字,连忙翻过来,写的也是两句熟诗: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人见蓝启仁满面疑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蓝启仁再熟悉不过,猛然间电光石火,脱口道:“薛文……温雪!怎么是你!”
      对面的温若寒哈哈大笑,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温若寒此时乔装改扮,虽也还算清俊,却是与平时的相貌完全不相似,说话时又故意改了声音,加上身着蓝氏校服,竟然将蓝启仁完完全全骗过。蓝启仁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会在这里,又为何扮作蓝家子弟?”
      温若寒拂了拂白色的衣袖,淡然道:“知己知彼。温家为仙门百家之首,若是仅凭每年一度的清谈会指望各家家主自报家况,如何能够韬光养晦,先发制人?你们平日里走动些什么,联络些什么,我不亲自探查,晚上如何睡得着觉?”
      蓝启仁一怔之后,不禁一阵惭愧,暗想自己代理家主之位也有好些年了,却连温若寒谋略手段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只是佩服归佩服,他对温若寒这种暗度陈仓的做法终归有些不屑,便坦然答道:“我与江宗主乃自幼发小,此次来莲花坞不过叙旧而已,温宗主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温若寒笑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怎知不是因为你我缘分深厚,这才到处相会。”
      蓝启仁冷笑道:“温宗主一身蓝氏打扮,若说巧合,未免也太巧。凭宗主之能,岂会打听不到我这些天在云梦一带处理家事,又怎会不知蓝家与江家交情匪浅。怕不是故意赶来相会的吧。”
      温若寒面不改色:“我是猜到你会来莲花坞,可是没猜到你居然连莲花坞是南是北都不晓得,白走了多少冤枉路,反倒叫我好找。”
      明明是他暗中尾随自己,说来说去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蓝启仁怒气愈胜,一甩袖道:“我与江宗主明人不做暗事,你爱跟就尽管跟着。”说罢转身欲走。
      温若寒忙一把拉住蓝启仁,牵着他转了个身,笑道:“莲花坞在这边。照你这样的走法,走到天黑也走不到的……”
      蓝启仁是真的没有想到,温若寒生长在山上,对这江南水路居然无比熟悉。二人转过几条小路,又雇了船只行过一段水路,便停在了紧邻莲花坞的码头。这个码头蓝启仁是记得的,常有各色摊铺卖莲蓬、菱角、各种面点,热闹非凡。
      江家的家仆远远看见蓝启仁在船上,早已进去通报了江枫眠。江枫眠亲自赶到门口迎接,见到蓝启仁身边还带了一个蓝氏门生弟子,出乎意料之余,还是笑脸相迎。温若寒不卑不亢,上前对江枫眠施了一礼,道:“蓝氏门生薛文,见过江宗主。”
      江枫眠将二人领入正厅,请蓝启仁往主客的位置坐了,温若寒就坐在下首。蓝启仁本来担心温若寒高高在上的习惯了,时间一长难免露出马脚,不想温若寒一举一动之间谦逊有礼,从容有度,即使与蓝家甚为亲近的江枫眠竟也未看出什么不对。
      这时家仆捧上茶来。江枫眠让过二人,自己也酌了一口,问起启仁近年来开班教学的状况,又道自家的两位公子江澄与魏婴如今年纪渐长,过些年也该送去云深不知处好好教化一番,只是二子在莲花坞闲散惯了,自己平日教导又不严格,送去云深不知处恐怕要给蓝先生添不少麻烦。
      蓝启仁道:“江宗主大可不必忧心。当年我与兄长商议的时候,已想到此节。各家弟子中行为偏僻、性情乖张的不在少数,然而来到云深不知处皆须遵循蓝家家规,犯事者与蓝家弟子同等处罚,绝不姑息。且云深不知处堪作表率的优秀弟子也有不少。上有楷模引导,下有家规约束,不怕学生们学无所成。”
      江枫眠闻言大是欣喜,忙道:“启仁所说的表率,可是曦臣与忘机?那我大可以放心了。而且听说启仁连温家的公子都教得,犬子与魏婴虽然顽劣,本性却不坏,想来比那温家公子要易与许多。”
      蓝启仁心头猛然跳了一下,斜眼向温若寒看去,见他依然神色自若,只好勉强陪笑了几声,答道:“温家大公子伯升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
      江枫眠讶然道:“果真如此?那倒是玄门之幸了。”说着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说到温家,这些年倒也难得风平浪静,却不知是真消停下来了呢,还是另有绸缪,山雨欲来。”
      蓝启仁咬了咬嘴唇,为难地道:“温家的事……咱们外人不便置喙。”
      江枫眠摇摇头道:“启仁你到底年轻。要知道温家乃仙门之首,温家的事,就是百家的事。想当年温宗主年纪轻轻继任宗主之位,仙门百家中多有不服气的,想要趁机挫败温家的势头,结果不是被他的手下化去金丹,就是被他亲自私刑折磨至死,现在想来仍然让人心有余悸。有这样的家主撑腰,他温家门人自可横行四方,凌强欺弱。对我等大户家门或许还会留个面子,只是可怜了小门小户的仙家与平民百姓啊。”
      蓝启仁听得如坐针毡,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时向温若寒瞥去。却见温若寒故意面露惊恐,周身微微颤粟,倒似是被温家宗主的所作所为吓得不轻。
      江枫眠见状,还以为蓝家的门生辈分小不知事,一时被温宗主的行事吓到了,便转头柔声向温若寒道:“这位小兄弟无需担忧。你们蓝家人才济济,启仁又是名扬四海,温家就算看蓝家不顺眼,也不至于明着与你们为难。”
      温若寒笑答道:“江宗主所言不错,二师兄学富五车、修为深厚,晚辈此生能学到十成中的一成已是心满意足。”
      蓝启仁干咳两声,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急忙想把话题从温家岔开,一时又想不到什么,慌乱之下竟然口不择言地问道:“不知翠微现今如何了?”
      此话一出口,温若寒的脸倏然沉了下来,蓝启仁追悔莫及,可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只盼江枫眠寥寥几句带过,再想法将话题引到别处。
      谁知江枫眠抿了口茶,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道:“翠微现今……还好。唉,那日在姑苏我也同你兄长说过,原承望你与翠微郎才女貌,能够永结同心,江家与蓝家从此结为亲家,世代交好,谁知……唉,不说这个了,启仁莫非真的打算终生不娶,你家兄长竟也由着你这样?”
      蓝启仁越听越不对,正在飞速寻思怎样应对,旁边温若寒一挑眉,已然答道:“等到蓝家和温家的事了结了,二师兄的婚娶自有结论。”
      江枫眠一愕:“蓝家和温家结了梁子?启仁是因为这个才不娶妻?”
      蓝启仁再也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来向江枫眠一拱手,咬牙道:“蓝化在附近尚有未了之事,恐怕不能在莲花坞多作停留了,江宗主一番好意,蓝化心领。”
      江枫眠不知好端端的家常闲话何故急转而下,但见蓝启仁满面愠色,秀目含怒,正要出言挽留,蓝启仁已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那位蓝氏的门生子弟则慢悠悠地起身向他施了一礼,道:“我家二师兄近来脾气大得很,想是天气燥热之故,江宗主海涵。”这才笑呵呵地转身跟上,任由江枫眠在后面发愣,暗自唏嘘启仁莫不是惹上了温家女子,被这师弟一语点破,无怪心中烦闷。温家家风骠悍,向来连仙子也不例外。启仁又是这般一表人才,若当真被温家的仙子盯上,可着实令人忧心。
      蓝启仁一直走到码头边上,胸中烦闷无比。自己一言不慎,惹得温若寒不悦不说,更在江枫眠面前多有失礼。他与江枫眠自幼亲厚,自是不愿这样不欢而散,可若是让温若寒跟着自己留继续在莲花坞,不知还要引出多少难堪。
      温若寒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待他在码头边站定了,方伸出手来欲去拉他,一面哼道:“胆子真不小,在我面前还敢对江翠微嘘寒问暖,你就不怕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蓝启仁正没好气,想也不想一掌拍落温若寒伸过来的手,道:“翠微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当年的事我兄长未曾对江宗主明言,已是看在我的份上了,你莫要欺人太甚!”
      温若寒不动声色地一抬手,避过蓝启仁的掌力,同时展开小擒拿手又朝他手腕抓去,蓝启仁看得清楚,手腕一滑躲过。两人就这么迅疾无比地拆了十余招,温若寒忽然撤了手,挑眉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身手又见长进了,敢不敢拔剑与我切磋几招?”
      蓝启仁哼了一声:“我修为烂得要死,温宗主不知道么?”
      温若寒点头:“你的修为……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不过蓝家的剑法我久仰大名,可惜你那号称琴剑医三绝的兄长躲在山里闭关不出。听说你们兄弟二人的剑法一脉相传,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蓝启仁微微一笑:“蓝家剑法竟有这般神妙,能让独步天下的温大宗主按捺不住,非要一睹为快?”
      温若寒点头道:“蓝氏剑法好看得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奇怪。况且你从前学过我的青龙剑法,现在给我演示一套蓝家剑法,也并不吃亏呀。”
      蓝启仁不得不承认温若寒说得在理,而听他亲口称赞蓝家剑法,自己心中亦很是受用。他略一沉吟,道:“此地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咱们寻一处清净的地方。”
      二人展开身法,不一时便来到郊外的一处清净所在。这里临山傍水,杨柳依依,看得温若寒连连夸赞:“记得诗中有句什么,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我只当是文人随口杜撰,原来是真有的。”
      蓝启仁对温若寒不三不四的附庸风雅早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再答话,如镜出鞘,迅捷无比地在咫尺之内划出一道轻灵飘逸的剑气。这剑气悠悠若松间明月,潺潺似石上清泉,极尽清和雅正。
      不多时,绵柔如水的剑意开始奔腾起来,一开一合之间直若大江东去,一刺一挑之际无不惊涛拍岸,恰似百川聚汇。招式也不再跳脱,转而渐渐持重,将四周的垂柳激得纷纷荡起。
      温若寒专注地看着,道声:“好剑法。”顺手折过身畔的一枝柳条,小臂轻挥,柳枝夹着一股劲风向如镜拂去。蓝启仁舞剑正舞得畅快,见温若寒随随便便折了一枝柳叶就敢邀斗,即便知道那人神功远胜自己,仍是忍不住有气。他扬起如镜,剑身隐含着卷起千层雪的势头,直欲将那柳枝从中劈开。
      谁知如镜才刚刚触到柳枝,那柳枝轻轻一荡,竟软软地从剑身上拂了开去。蓝启仁一招击空,还来不及收回剑气,已自感到一股炙热无比的真气直逼面门,定睛一看,这股刚烈的炎阳竟是从那扶风弱柳上发出来的。
      千钧一发之际,蓝启仁身法急变,堪堪避过这道炎阳,无奈手上已失了先机。温若寒手持柳枝,举轻若重,柔软的柳枝在炎阳神功的催动下,发出的劲力居然不逊上等仙剑。
      二人比得兴起,温若寒指柳为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以翱以游,矫如龙翔 。蓝启仁则是仙袂飘飘,白衣款款,欲止而仍行,将飞而未翔。一时间这片云梦郊区的柳林中炎阳鼎盛,清光流泻,煞是好看。
      温若寒原本只用了两成真气,但二人修为毕竟相差太远,五十余招下来蓝启仁已快要支持不住。温若寒也不勉强,借着一阵清风吹过,将手中的柳枝一抛,顺势向后一跃退开,笑道:“这刚柔之间相辅相成的道理,你可看明白了?”
      蓝启仁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温若寒之所以手持柳枝与他过招,并非存了轻视之意,而是在向他示范怎样将至刚的剑意引入至柔的柳叶中。这个道理反之亦然,他蓝家剑法本自绵柔如水,如能将这川流不息的弱水之力导入无坚不摧的宝剑中,阴阳交融,刚柔并济,方能不被至刚至柔的功体所克制。想通了这一节,他猛然明白过来那日雪中舞剑,温若寒何以能在大开大阖的剑招之中,同时兼顾绝对的速度。
      他开始细细回想温若寒适才比剑时的一收一发,一招一式,越想越觉得云开见月明,越想越是钦佩温若寒道剑之收放由心,精纯如斯。
      见蓝启仁呆呆地立在这荒郊野外出神,温若寒不禁笑出声来,上前挽了他道:“剑法一道何其博大精深,凭你在这里想上一天也是想不够的,回头我慢慢教你便是。都过了午时了,你竟不饿么?”
      二人回到了城中。蓝家人信仰佛教,大都惯长茹素。温若寒左看右看没有多少蓝启仁能吃的,便替他点了一份罗汉斋。眼见寻常的素菜拌饭蓝启仁却吃得津津有味,温若寒不由叹道:“这样的青菜豆腐你都能吃得这么香。我好似听去你家求学的百家子弟说你们云深不知处什么都好,就是伙食一言难尽,可是真的?”
      蓝启仁正色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温若寒扶额:“好好好,好个「五色令人目盲」。这就是你们蓝家人一年到头披麻戴孝的原因?”
      蓝启仁道:“诸行无常,死生之事没有什么好避忌的。”
      温若寒低头扒饭:“一下老庄一下佛理……蓝先生,我今日可不想与你清谈啊。我只是担心,你们云深不知处吃得这么差,会不会影响你的修为。”
      蓝启仁淡淡道:“我修为烂得要死,与云深不知处斋饭绝对没有关系。茹素者但凡懂些寻常医理,都不会将自己养得面有菜色、灵力不济。相反的还能驻颜长生。如若不然,温宗主要不要领教一下蓝家人的臂力?”
      温若寒笑道:“你打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领教得还不够多吗?”
      “……”
      “你说说你,人本就又固执又泼辣。这天气一热,你是越发暴躁了。我不过关心你一下,替你担心,你倒是……”
      “温宗主,食不言。”
      “……”
      吃完饭,二人闲步城中,只见勾栏瓦舍中正唱着《霸王别姬》。温若寒看那虞姬舞剑一时看住了。蓝启仁冷笑一声:“未想温宗主也欣赏戏子的剑法。”
      温若寒恍然一醒,侧头看那人,知道蓝启仁这是吃醋了。他心下暗笑,堂堂仙门师表,竟然连一个戏子的醋也要吃。可他见蓝启仁这般,偏生心底又甜得很,忍不住玩心又起,道:“我看一下戏子怎么了?你对那江家翠微还没死心呢,又怎么说?”
      蓝启仁怒道:“你……!我何尝存了那等心思!江蓝两家自幼交好,江宗主自来待我如同长兄一般,况翠微上次是因我而伤,我出于礼貌询问一下,怎么就是不死心……”
      温若寒笑了开来:“原来只是因为礼节啊,那我可就放心了。你也别恼。我一时看那戏子看得入神,倒也并非她比你好看、剑法比你好。只不过,我在想……”
      蓝启仁冷声道:“你在想什么?”
      温若寒笑道:“你不觉得,我二人很像那项王虞姬吗?”
      “……”蓝启仁一时给他气得说不出话,转念一想,淡淡道:“说得好。蓝家人确实个个力拔山河,温宗主亦是剑舞倾城。”
      温若寒方才在路边要了一碗茶,端着正要喝下,此时噗一声全喷了出来。蓝启仁急忙退了一步才没被喷个正着,从怀中掏出巾帕给温若寒递了过去。温若寒一面擦嘴一面忍不住笑:“噗哈哈……你这真是近墨者黑,都学会占我便宜了?你家长老要是知道你变成了这个模样,没半分雅正之态,一定会气得自罚跪香。”
      “……”蓝启仁索性不理他,转头去看台上的戏。
      戏台上正演到汉军四面合围,唱起楚歌。项羽准备率军突出重围,即将与虞姬别离。但见那项王道:“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那虞姬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蓝启仁虽不曾看过这出《霸王别姬》,却熟读史书,亦在古诗集上看过项羽虞姬诗作。正在寻思之时,果听那项王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凄然回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歌罢以手中宝剑自刎于君前。台下观众不胜唏嘘。
      温若寒拉着蓝启仁,二人携手信步湖畔。温若寒道:“你鲜少有机会下山,更别提逛勾栏看戏了。这《霸王别姬》前半出也甚耐人寻味,你不曾看过,我说与你听?”
      蓝启仁微微点头,温若寒便道:“前半出叙述韩信调兵遣将有方,将楚军四面合围。项羽原待坚壁清野,等待江东援兵来救。但刘邦此时派了谋士李左车诈降,劝项羽出战。项羽身边的谋士包括虞子期均觉有诈,奈何项王不听劝,于是遂请虞姬再次进谏。虞姬婉言规劝项王,仍然无果。隔日项王出战,遂彻底大败。方才有四面楚歌,与我们刚才看的那一段虞姬舞剑别项王。”
      蓝启仁淡淡道:“我看不出这与你我有何相似之处。”
      温若寒笑道:“启仁你美貌贤淑,倾城倾国,又善于对我良言规劝,还舞得一手好剑,可不就像那虞姬吗?我神功盖世,睥睨天下,可不是有项王的气魄吗?”
      蓝启仁温声道:“温宗主并非刚愎自用、残暴嗜杀之人,可比那项王有智慧得多。”
      温若寒笑道:“爱妃呀,蒙你这般错爱,寡人得你,当真三生有幸。”
      “……”蓝启仁气得一甩袖,快步往前行去,将温若寒甩在身后。
      “哈哈哈哈哈……”温若寒放声大笑。
      这里一个前面疾行,一个后面追赶,忽听天上破空之声不绝,二人抬头看时,原来是几支迅捷无比的利箭穿过空中,射向东南方的几只风筝。这些形色各异的风筝中,有两只比别的大了整整一圈,俱作飞天妖兽的形状,张着大口,艳丽铺张却又憨态可掬。这两只风筝不但个头大,飞的也最远,却是顷刻间被双双一箭穿心,紧挨着落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少年人打打闹闹的欢声笑语:
      “快看呀!魏师兄又赢了。”
      “可江师兄也就差了三寸。”
      “少不服了,差三寸也是差。”
      “六师弟又垫了底啦,六师弟,还不快去捡风筝!”
      “嘿嘿嘿,就去,就去。”
      这射风筝的劲力温若寒一看就知道是云梦江氏的手法,他看得有趣,不知不觉驻足思索。射箭一道是仙门子弟的必修之艺,温家也不例外。只是温家子弟人人自危,平日里各自关门勤修苦练,莫说在一起放风筝,便是寻常同门间的拆招喂招也需等到一年一度的讲武大会。他见这些江家弟子嘻嘻哈哈地玩耍嬉闹,赢了的不以为意,输了的也无伤大雅,在不夜天城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蓝启仁微笑道:“云梦江家的孩子,个个都是风筝线上、莲蓬堆里玩到大的。这射风筝的玩法也容易,每人放一只风筝,谁放得最高、最远,射得最准,就是赢家。”
      温若寒兴趣盎然:“你从前不是常来云梦么,可也同他们一起玩过?”
      蓝启仁摇头道:“昔年江宗主每次都要领着我们玩,只长辈们不许。”
      温若寒听了,一时兴起,道:“那现在也不迟呀,咱们也去寻两个风筝,几支箭,且看比这些江家弟子如何?”
      蓝启仁拂袖道:“当真胡闹!一个不夜天城大宗主,一个云深不知处代理家主,偷偷躲到湖边放风筝,成何体统!”
      温若寒不依不饶:“我看你是担心射艺不及我,不愿出丑,这也情有可原。罢了,你适才说江家的孩子们在莲蓬堆里玩到大,我看这湖中的荷叶甚是可爱,左右今日无事,不如你我也到湖里一游。”
      蓝启仁本来担心适才与江枫眠道别的仓促,若是再碰见江家家人不免尴尬。湖中荷叶茂盛,倒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况且他也不愿就此与温若寒别过,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二人从湖边居民处借得一只小船,谁知才刚刚入水,这船便打起弯来,无论如何不听二人使唤。这般转了几圈,温若寒不耐烦地骂道:“都说南人驾船,北人乘马,我在山中长大,不会划船也就罢了。怎么你一个姑苏人也如此无用。”
      蓝启仁心中不无惭愧,于是也不反驳,自管低头琢磨。其实这摇船荡桨他从前也是熟悉的,只是这些年代理家主,无论出门办事还是夜猎,遇上水路都有其他的弟子掌船,十余年不曾碰桨委实生疏了不少。好在这些手上的技艺只要学过就不会忘却,他聚精会神地摆弄了一会,不多时便摇着这只小舟悠悠荡荡向湖心行去。
      虽是酷暑时节,湖上却是凉爽怡人,不时有风吹过,吹得那荷叶、菱叶摇曳生姿。蓝启仁驾着那叶小舟在荷叶丛中穿梭来往,一面指使温若寒留意已然败落的荷花瓣,摘取其中藏着的莲蓬。温若寒虽然从未采过莲蓬,但眼力非常,身手矫健,倒也摘得有模有样。
      这么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蓝启仁一回头时,见船上已然堆起一堆新鲜莲蓬。只是温若寒上手虽快,却是不辨好坏,将那老的嫩的不分彼此一概采摘了来。蓝启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放下桨来,在一堆莲蓬中挑拣那莲子颗粒饱满的留下。
      温若寒帮着他随手挑拣,见那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莲子生得无比可爱,忍不住剥下两颗放入口中,不提防这莲子苦寒无比,温若寒被呛得咳嗽连连,皱眉道:“什么莲子清甜可口,尽是哄人!”
      蓝启仁见了,噗地一声笑出声来,抢过他手中的莲蓬又剥了一粒,却不入口,而是将那颗莲子从中剥开,取出青绿色的莲心,再将珍珠般的果肉递给温若寒,笑道:“温大宗主知己知彼,怎地不知莲心最苦,哪有连肉带芯一起吃的。”
      温若寒拍了拍自己心口,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没有一日不想连肉带心地把你吃了,你说莲子心苦,知不知道这里有多苦?”
      蓝启仁顿时红晕上脸,狠狠瞪了温若寒一眼,将手中莲蓬抛回给他,自己转过身去接着摇船。
      温若寒笑吟吟地望着蓝启仁的背影,手中自娱自乐地剥着莲子。忽听风声响动,从空中落下两棵翠绿欲滴的莲蓬。温若寒一侧头,原来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莲船,船上两个采莲女一面冲着他们笑,一面将手中的莲蓬向他们抛来,一名莲女口中唱道:“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这时蓝启仁也听到歌声,顺着声音的来路望去。莲女们见两个风神俊秀的男子双双向自己望来,慌忙掩口,急急地摇船躲开,船身片刻之间便隐现在荷叶之中。
      蓝启仁抿嘴笑道:“温大宗主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竟被女子比作西施,当真可喜可贺。”
      温若寒摇头道:“你焉知她们不是将我比作越王。她们唱得不好,启仁你来唱一曲。”
      蓝启仁脸一沉,愠道:“我又不是歌女,专门供你取乐。”
      温若寒倒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不给我唱,我给你唱总行了吧。”说着也不等蓝启仁答应,嘴里自顾自哼起了小调:“春别犹眷恋,夏还情更久。罗帐为谁褰,双枕何时有……”
      蓝启仁不等他唱完,忙掩了双耳。温若寒将他手扒拉下来,笑道:“我若不是唱到了你心底去,你何必这么心虚?别捂耳朵了,你捂了耳朵谁来撑船?”
      蓝启仁咬牙:“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温若寒笑着半卧在船头:“那你倒是唱个雅正的我听?”
      蓝启仁沉吟半晌,一面撑船,一面低低唱道:“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他的歌喉清润泠幽,彷若天上传来。这么一低声吟唱,虽不若采莲女歌喉嘹亮、热情奔放,却自有一番婉转低回,惆怅不尽的韵味。温若寒想起二人上次相见,正是春风乍起之时,而今已是盛夏。想日居月诸,二人远隔千里,对方竟是思念自己,一至于斯?
      恰在这时,二人小舟驶进了一处茂密的荷花荡中。借着荷叶遮掩,温若寒忍不住便去搂人。蓝启仁微微一惊,推开他愠道:“再要胡来,我们不唱了。上岸去?”
      温若寒忙道:“我唱。”
      他沉吟着寻思片刻,抬头对蓝启仁笑道:“有了。我想到一首,可以形容你方才舞剑的风姿。”
      蓝启仁面露好奇之色,便听温若寒唱道:“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
      “……………………”蓝启仁但觉惊雷乍响,彷佛午后山雨欲来,不由满头黑线。
      但听温若寒又唱道:“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逢侬多欲擿,可怜持自误……启仁你再老是这样端着,这样迂腐自持,不肯相从,你就是自误呀。有花堪折你不折……你以后会后悔的!”
      蓝启仁面无表情:“我好生后悔。”
      温若寒奇道:“能遇见我,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蓝启仁咬牙:“我教你读书,教你念诗,结果把你教得这般浮华不实、苗而不秀……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教你!”
      温若寒笑起来:“我这是教你谦虚、教你懂得一山还有一山高。也不是全天下的学生,都是你蓝先生可以降伏的。来来来,蓝先生,你既说我唱得不好,那该你了?”
      蓝启仁白了他一眼,望着接天莲叶无穷碧,低声唱道:“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温若寒温声道:“我就在你身边,你还百虑缠绵个什么啊?看我,看我,别看莲子了!”
      蓝启仁咬牙道:“……温宗主!”
      温若寒危险道:“蓝先生,大暑天的,你这是在玩火。”
      蓝启仁听得“玩火”二字,忽尔噗地一笑,撒开了桨伸手探入湖中,掬了一捧水便往温若寒泼去。温若寒没料到他也有这等调皮时候,不及避开,当下被泼了个满身满脸,狼狈不堪。他也顾不得去擦,睁大眼惊呆望着对方。只见蓝启仁微笑道:“阁下可是灭火了?”
      温若寒咬牙:“好呀你。”说罢扑了过去。
      小舟一阵晃荡。蓝启仁伸手撑住堪堪压住自己的对方,急道:“你冷静一点!这船要翻了!”
      温若寒笑了笑,勾住对方脖子在他如玉侧颊上啄了一口,道:“想不到泛舟湖上采莲有这许多乐趣……下次我们还来。”
      蓝启仁咬牙:“……没有下次了。”
      “哦?”温若寒危险道:“没有下次?那么此时良宵一刻值千金,我得好好把握。”说着手便往蓝启仁衣带探去。后者吓得魂飞天外,抓住他手腕急道:“温宗主……不可踰越!江家小辈们尚在附近……”
      温若寒恨恨地停手。沉吟片刻,就着搂着人的姿势,在他耳边轻声唱道:“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蓝启仁心头一暖,低声回唱:“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原来你我不见面时,你这么想我,恨不能往西飞来找我,看见东流的江水都要犯愁?”温若寒低笑。
      蓝启仁耳根泛红:“……”
      温若寒又轻声在他耳畔唱:“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听到那句“共弄初落雪”,蓝启仁身上一阵发热,脸也红了,推着对方道:“你,你……”
      温若寒笑笑,眸色深深,魅惑地望着对方:“……再来呀?我倒要看看,你能自持到什么时候?”
      蓝启仁维持着一丝清明神智,起身把对方扶正,令温若寒坐在船尾,自己方在船头拾起了桨,再度施力划了起来。方才二人一番动情放纵,任了小舟随水漂浮,早已不辨东南西北。此刻他一面摇着桨寻路划出这片荷花荡,一面高唱:“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温若寒惊讶地望着他。他只道蓝启仁低声吟唱时婉转徘徊,珠圆玉润,悠然动听。不料他高歌之时,却是慷慨清亮,壮怀千里。此时二人驶出了荷花荡,湖上采莲女听得蓝启仁高歌,纷纷讶然回头,想看清是谁唱歌这样好听。待得看清了是一名清秀仙长,便笑着纷纷将莲花莲蓬往二人掷来。
      “先生唱得好听!再来一曲呀!”
      “船头的哥哥!你可有福气,得与这位仙长同游哩!”
      温若寒倚靠在船头笑望着蓝启仁:“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你将我形容得这般好看,可知水天一色,不如你的绝色。”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寒枝栖 十年番外—盛夏 执笔:和云伴月/清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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