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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寒枝栖 十年番外—仲春 执笔:和云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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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启】寒枝栖 十年番外—仲春 执笔:和云伴月
时近清明,终南山东起的一条山间小道上疏雨纷纷,落英点点。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沿着山路缓步行来,面容虽被帽檐遮掩,却也隐隐看得出一个清秀雅正,一个俊朗沉着。这两人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俊朗男子侃侃而谈,那清秀男子则时不时偏过头去,也不知是着恼还是害羞。
两人行不多时,山路尽头露出一角灰色的房檐,待走得近了,树丛中渐渐显出一面白墙,原来是建在半山的一座小小寺庙。虽然不比省城中的庙宇金碧辉煌,倒也曲径通幽,万籁俱寂,是处修身养性的宝地。
为首的男子信步走入庙中,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他进了前堂便顺手解下箬笠蓑衣,露出清俊有如少年的面庞,只是眉宇间隐隐藏着一丝杀伐戾气。身上一袭青衫布衣,腰间佩着长剑。这身打扮便似寻常出门游历的修真子弟,若非相熟之人,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位丰神俊朗、朱颜常驻之人竟是修真界一手遮天的岐山不夜天现任宗主温若寒。
端立在温若寒身边的清秀男子这时也解去防雨的外装,露出内里一袭布衣。他这一身打扮与寻常读书人并无不同,只一条姑苏蓝氏独有云纹抹额端端正正地系在额间,稍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猜到他的出身来历。
“温宗主,这里是……?”清秀男子望向温若寒,晶莹如玉的侧脸沾了些雨水,仿佛梨花带雨。
“这里便是置放我娘牌位的地方。”
“这……蓝化冒昧,令堂的牌位何以并未在不夜天城?”
“……母亲遭人诬陷,临死前是带罪之身,死后不得葬在不夜天城,牌位不得入温氏祠堂……”温若寒淡淡答道,语气中却难掩忧伤。
“所以,每年的清明正日你都不得祭祀自己的亲娘,甚至还要对着害死她之人的牌位叩拜……”
看到温若寒极少见地默然不语,蓝启仁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恐怕触动了温若寒心底藏得极深的隐痛。
“不错。所幸我父亲并非无情之人,在阿娘死后悄悄将她的尸骨带回蓝田原籍,又修建了这么一座庙宇供奉她的牌位。我小的时候,每年清明的前一天,父亲都会私自离开不夜天城,带着我来这里,让我能够在母亲面前聊表孝心。长大后……我便独自来此。”
蓝启仁心中一痛,不由得伸出一只手与温若寒十指相扣。他自己的父母虽也早亡,但蓝家家风自来兄友弟恭,族中长老对他与青蘅君视如己出。他实在难以想象温若寒这么多年来,是怎样独自与那一干如狼似虎的长老和尔虞我诈的同辈周旋,还能周旋得游刃有余。
温若寒取了贴身携带的两小块绛香焚于香炉中,又将香炉端放于母亲的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蓝启仁亦在他身后跪下,按照后辈的礼数向温母行了礼,心中默默祝祷:“伯母在天有灵,望佑温雪能够不改初心,一生活得光风霁月,顺从本心,洁白如雪……”
二人上香祭拜已毕,点上光明灯,出得屋外,只见庙宇院中香炉燃起香火,逐渐有三两村民前来礼拜敬香。二人便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了,看着往来香客。温若寒道:“母亲笃信佛教,故而父亲与我将她的牌位安置庙中。你们姑苏蓝氏先祖蓝安原为沙门,也是如此吧?”
蓝启仁点头:“在云深不知处,佛堂即祠堂。我蓝氏子弟百年之后,牌位也尽皆供奉佛前。”
温若寒想起眼前之人百年之后,归于尘土,而一缕魂魄便将常驻寺中,忽然咬牙:“让你再不好好修炼!”
蓝启仁奇道:“怎么了?”
温若寒叹道:“我神功已成,如今身体容貌尚与二十许青年无异。可你却会随着岁月老去,又整日操劳家业、教养子弟,老得更快!再不好好修炼,你要我临到老时,去庙里看你么?”
蓝启仁心下一酸,默然不语。
温若寒忽然抬手夺过他的佩剑,蓝启仁也懒得抢回了。岂知温若寒道:“这剑就归我了。回头我挑一把更好的赠你。”
蓝启仁淡淡道:“温宗主,抢别人的佩剑,很好玩么?”
温若寒笑道:“你跟我相处这么多年,还不懂我温家的风俗么?”
蓝启仁道:“什么风俗?强取豪夺的风俗?”
温若寒笑道:“我不知道你们蓝家人定情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修仙之人,佩剑不能轻易离身。在我们温家,如果愿意把佩剑交给另一个人,就是愿意将性命交付的意思。”
“……!”蓝启仁轻声道:“这便是你一开始初识我时,不断抢我佩剑的原因?”
温若寒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他说罢,凝望着对方:“你愿不愿将佩剑给我?”
蓝启仁被他看得心底一软,几乎就要脱口答应。末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眼下还不行。”
“……”温若寒不开心地别过头去。
蓝启仁轻声道:“温宗主的佩剑名衮雪。而这衮雪二字,是魏武帝曹操现在所存世的唯一真迹,刻褒河山崖上,面对着滚滚激流。“衮”字气势磅礴,给人以张扬、不羁、活拨、沸腾、激荡、舞动的阳刚之气。“雪”字平和、内秀、收敛、平静、朴实、飘飘洒洒,柔情万种,合二为一,阳刚而不失柔美。温宗主传承此剑,亦即是以曹孟德枭雄之器自许吧?”
温若寒淡淡道:“你倒清楚衮雪的来历。”
蓝启仁道:“我的佩剑也是有来历的,它是族中长老对我与兄长的期许。温宗主,你可愿听听?”
温若寒点头:“你这佩剑上面刻着「如镜」二字,却不知作何解释?”
蓝启仁吟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温若寒道:“好似是《六祖坛经》中的偈子。不过故事我记不清了。”
蓝启仁点头:“《六祖坛经》中言道,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禅师宣布要传授衣钵,选择继承衣钵的人,因此叫弟子们呈述心得。首席上座师神秀在走廊的墙壁上写了一首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一个舂米的苦工看了神秀偈语以后,也作了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来这个舂米工人就继承了衣钵,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六祖大师当时已经明心见性,故有此作。而神秀禅师则否。”
温若寒道:“「如镜」二字,是取自神秀那句「心如明镜台」吧?”
蓝启仁点头:“不只如此。兄长佩剑名「避尘」,亦是取自神秀禅师那句「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温若寒笑道:“这可有意思了。你们蓝家最是精通佛法,却放着人家明心见性作的偈子不用,偏用那没开悟的?”
蓝启仁道:“因为,我姑苏蓝氏皆是尚未开悟的俗家弟子啊。”
温若寒:“……”竟然无可反驳。
但见蓝启仁道:“神秀禅师所作此偈,虽云是尚未明心见性之作,却也颇有其可取之处。身是菩提树,即是身与行要雅。心如明镜台,即是心与德要正。合起来可不就是雅正二字。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与我蓝家家规之时刻规束自我,又何其相通?”
温若寒恍然:“好像确实是这样。”
蓝启仁点头:“六祖慧能大师实非常人。他的境界,我等凡夫俗子难以达到。心向往之,实不能至。反观神秀的境界,我辈俗人若有心,还是可做到的。”
温若寒点头:“原来如此。你们蓝家长老的想法,可有意思了。如此,我也不好剥夺了他们对你的期许。更不好让你与你兄长的成双佩剑劳燕分飞?”
蓝启仁一怔:“兄长早已闭关,将避尘传给忘机了。”
温若寒挑眉:“那你的佩剑怎么没传给曦臣?”
蓝启仁道:“曦臣用的是他母亲的佩剑。”
温若寒又道:“说来,你们蓝家人的定情之物到底是什么?”
“……”蓝启仁觉得他不能说。若是说了,只怕温若寒当即要动手扯他头上抹额。
温若寒笑道:“你不说也行。反正我已经把我的给你了。”
蓝启仁一怔:“你几时给过我佩剑?”
温若寒笑道:“朝阳与落日是红色的。在我们温家,若是不方便给佩剑,给一样红色的贵重之物,也算是朝朝暮暮的意思了。你身上的霞丹,可不就是?那里面还凝聚了我的部分灵力与修为,且算我日日夜夜长伴你身侧。”
蓝启仁耳尖泛红,默默别过头去。心想不料岐山温氏这样野蛮的家族,于定情的风俗上却也这般雅致浪漫,别出心裁。温若寒瞧着对方害羞的模样便开心得很,忍不住低吟:“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启仁啊,我连定情之物都送你了,你却连你们蓝家人定情的方法都不告诉我。你说你有没有良心?够不够意思?”
“……”蓝启仁心想,他虽然没有把自己的抹额缠在别人身上过,但是他自小听过一些云深不知处的流传的家族故事,也知道蓝家人把抹额缠在命定之人身上时,必定是格外缠绵。千丝万缕,层层束缚,柔情万种……如春蚕到死丝方尽,甘愿以情作茧自缚,万劫不复。只要想到他有一天将这样解下自己的抹额,缠在温若寒身上,他便不由微微发热。忙别开心思不敢再想。
两人下至山脚的蓝田镇时,尚未过午,所幸雨已渐渐停了。终南山东起蓝田,这蓝田镇位处长安东南,乃关中要地,自古便为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更以盛产美玉而闻名,所谓“蓝田日暖玉生烟”是也。因而这蓝田镇虽不似不夜天城光辉灿烂,却也熙熙攘攘,错落有致。蓝启仁除了每月定期去不夜天城给温旭授课外,从未踏足过关中其他城镇,一路上左顾右盼,只觉这一方风土人情与姑苏大不相同,很是新奇有趣。
走在路上,忽见几名身着炎阳烈焰袍的温氏门生大摇大摆地横街走来,见着路边摊贩上略微入眼的物什便顺手取过。年长有经验的摊主见到他们,无不唯唯诺诺,点头哈腰。
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小贩想要出声讨钱,惹得几个门生子弟都大笑起来,其中一人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看看爷们是从哪来的,爷倒想给钱,你要得起吗?”
另一个子弟不耐烦地道:“师弟同他废什么话,依我说,要怪就怪咱家太久没在这儿立威,纵得这些兔崽子有眼不识泰山,今天不抓两个杀鸡儆猴,难不成让人以为温家是来躬行仁义的。”说罢亮出腰间长剑,冲着那小贩肩头一剑削去,那小贩登时鲜血长流,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街上的路人见状,纷纷哭爹喊娘四散而去。
蓝启仁看得怒火中烧,狠狠一扯温若寒的袖子,示意他出手管教管教这些无法无天的温氏门生。
温若寒却是一皱眉,拉起蓝启仁疾步走入不远处的一家酒楼,要了楼上一间清静雅室,又点了一壶酒和几样清淡小菜,竟是对方才温氏子弟的种种行径视而不见。
蓝启仁等了许久,见温若寒若只是无其事地喝酒吃菜,不禁拍案而起,怒道:“温宗主枉为一家之主,仙门统领,竟然对自家子弟的恶行毫不管教。”
温若寒沉声道:“我乔装改扮出门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万万不可在此地昭显身份,否则长老们知道我每年私自来到终南山祭祀母亲,后果不堪设想。”
蓝启仁不为所动:“即便不昭显宗主之名,凭你的功力难道收拾不了几个门生子弟?”
温若寒大摇其头:“我的阳炎心法独步天下,这些人纵然修为尚浅,也无有不识得的道理。同这样的人交手,万一不慎被识破,传出去我温若寒今后颜面何存?如一时失手再伤了他们性命,更要落下把柄,让人耻笑偌大一个岐山温家,外头端得高高在上,里面倒先窝里斗起来。人言可畏,我身为一家之主,不能不为温家的名声考虑。”
蓝启仁冷笑道:“原来你这些日子里满口圣人之言,不过是哄我开心罢了,到了利益关头方才原形毕露。”
温若寒嗤笑一声,道:“启仁若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也没有拦着你呀。你修为再烂,也还不至于教训不了这几个未入流的鼠辈,又何必苦苦求我出手?”
蓝启仁怒道:“温宗主又不是不知,当年我兄长只不过与温家一个后辈弟子温晟之死略有牵连,温家长老已恨不得杀我蓝家几人泄愤。今日我再与温家的人动手,岂非更加落人口舌,日后还不给我姑苏蓝氏招来灭门之灾?”
温若寒听得连连点头,末了竖起大拇指道:“我的启仁聪明得紧啊,这些关节我怎么都没想到。”
蓝启仁当然知道温若寒是在故意消遣他,当下只是怒目而视,更不回话。
温若寒许久不曾见到蓝启仁生气的样子,此刻不禁开怀大笑:“这就怕了么?实话告诉你罢,今天这事我无论是以宗主的身份还是过路人的身份,都不能管也不便管。不过你若一定想管,又不愿牵连蓝家,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你有办法?”听得外面街上喧嚣之声又起,蓝启仁手已按上剑柄。
温若寒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意,微微颔首:“这个办法呢,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就不知你愿不愿意以身一试。”
“人命关天!这个当口还卖关子!”
温若寒见蓝启仁真的急了,便不再玩笑,正色道:“我现传你一套温家入门剑法,你若学得足够快足够像,便可去用这套剑法收拾了那堆杂碎。凭他们的眼光,绝无可能看出你的来路并非温家,这样你也不必担心日后给蓝家招来祸端。”
“这……”蓝启仁沉吟着,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再寻思一回,猛然醒悟这是温若寒有意想要考较自己学习的本事。
这一节蓝启仁倒不十分担心,他想自己的资质虽然及不上兄长,比起温若寒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因此内功心法这类全凭资质的修行,自然终己一生之力,也难望其项背。可是抛开心法,单学招式又截然不同,凭的不过是死记硬背的速度与临敌变通的反应,与读书辩论一道倒是异曲同工。蓝启仁自诩自己的长处虽然不多,但这背书与辩经上,恐怕仙门百家中还没有能与自己一较长短的人。
修真界有许多不成文的忌讳,修习别家内功正是其中一条大忌。蓝启仁不是没有顾及到这一点,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学习的只是招式路数,内里底子仍是蓝家心法。只学招式不学心法,遇上水平相当的对手那是必败无疑,况且成名的仙家皆在招式上各有千秋,真正交手起来凭的还是个人修为,因此等闲谁也不会去专门研习别家的招式。另有一等聪明绝顶的人,只要看过别人施展一招一式,就能记得所有的招式和剑路,因此偶然有人通晓别家招数倒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蓝启仁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现学一套温家剑法并无什么不妥,用来对付楼下那些不入流的弟子也尽够了。
见蓝启仁点头,温若寒说到做到,当下命店家撤了酒菜,就在这间还算宽敞的雅室中,将温氏的入门剑法青龙剑一招一式地演示给蓝启仁。青龙是东方之神,五行属木,取的正是旭日东升,万木复苏万物苏醒之意,剑意虽然不似温家高深的剑法凌厉霸气,却也灿烂夺目,是每一位温氏弟子入门必修的启蒙剑法。
他动作极慢,蓝启仁全神贯注地观看,心中默记,直到从头至尾看完,又问了几处不甚明了的地方,方闭目将整套剑法从头到尾在脑中过了三遍。
看着青龙剑法被如镜丝毫不差地重演出来,向来惯说蓝启仁修为烂得要死的温若寒居然连连点头,露出大器晚成的欣慰笑容:“不错不错,外头的架子已像得很了。”他忽一挑眉,又道:“你内功底子太过阴柔,出手未免连绵有余,狠辣不足。你且将霞丹之力转化到剑意上试试。”
蓝启仁闻言,当即一手握住霞丹,一手持剑,凭借自身内息流转缓缓将霞丹中的炎阳之力引入剑上。再一出手,果然威力非同小可,若非温若寒及时挥手化解了剑气,只怕这满屋子家私此刻已成了一堆残木。
温若寒笑道:“这样已经很好。虽然比起温氏本家弟子还差着些,对付那些蝼蚁绰绰有余了。我的幻化这就要去替天行道么?”说着复又坐下,一手支颐,竟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蓝启仁狠狠瞪了温若寒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回身将斗笠戴上,遮住额间抹额。
温若寒道:“你说什么?”
蓝启仁恼道:“不是你的!”说罢头也不回地径自下楼去了。
温若寒大笑:“这可奇了。你学我的剑招,用我的法宝,连身上衣裳都是我的,怎么不是我的了……”
蓝启仁手中按剑出了客栈,来到街上,只见那几个温家门生尚未离去,这时正笑嘻嘻地拦住一位过路的女子勾肩搭背。那女子惊恐万状,口中只管告饶,这些温家弟子却是越发兴致昂然,一人已然按捺不住开始动手动脚。只听嗤一声裂帛声响,女子的一片衣袖竟被生生扯下。
蓝启仁快步上前,人还未到,如镜已然出鞘,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你们眼里还有岐山温氏的家规吗?”
那几人听见“岐山温氏”四字,一齐回过头来,只见面前立着一头戴箬笠的青衫人,虽然手中持剑,却分明是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当下一人哈哈一笑,倒提了佩剑大刺刺地走到蓝启仁身旁,一面伸手打算以剑尖挑起蓝启仁的下巴,一面嘴里不三不四地笑道:“小后生,乖乖跟着爷回岐山去,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温氏家规……”
“当”地一声,那名修士眼前一花,手中佩剑已被如镜打落在地,同时全身被一股无形之力压迫,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后面的几名修士似乎看见这书生出手之间有些青龙剑法的影子,却是谁也没瞧清楚他的身法。
虽然吃了个闷头亏,但这些修士仗着己方身着炎阳烈焰袍,乃正经八百的温氏门生弟子,蓝启仁即便身手不弱,一身布衣显然品级低微,因此也并不十分惧怕。这五人互望一眼,纷纷拔剑将蓝启仁围在中间,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蓝启仁微微皱眉,不愿与他们多费唇舌,又怕时间长了被人识破身份,当下更不多言,握紧霞丹,炎阳之气自剑身腾腾升起。他一剑击出,剑尖一一掠过五人手腕,只听连绵不绝一阵金属落地之声,一时间五人俱感到一股炙热灼得手腕疼痛异常,佩剑纷纷脱手。
先前那名女子早已趁着混战,偷偷逃走,现下换作这五个温氏子弟瑟瑟发抖。
“你……什么人,竟敢偷学温氏剑法?待……待我等禀明长老,定叫你……你……你死无全尸,死无全尸!”其中一人想要撂下几句壮胆的话,只是言辞之间不免结结巴巴,气势全无。
“师兄,”另一名修士扯了扯同伴,低声道:“这人来历不凡,寻常人即便看了我温氏剑法,侥幸学得一两招,可这炎阳心法也是能偷学的吗?”
另一个识时务的修士心中暗骂同伴不知好歹。凭这人适才显露出来的修为,必然在温家品级不低,搞不好还是哪位长年闭关的本家弟子,微服下山置办要事,自己几人碰上他也算倒了大霉。他越想越是胆战心惊,连忙上前对着蓝启仁一拱手,恭恭敬敬地道:“晚辈几人有眼不识泰山,惊扰前辈,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晚辈等人这就回去自罚面壁思过,只求前辈高抬贵手,看在晚辈等尚有家小的份上……”
蓝启仁听他喋喋不休,心中对这见风使舵的行径十分不屑,但他不愿多生是非,更怕周围还有别的温氏子弟,便重重哼了一声打断这人,一拂袖道:“回去自抄家规十遍,再让我知道你们在外地为非作歹,定不轻饶!”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声答应,一步三鞠躬地走了,对这位前辈的惩罚却多有不解。
“从来没听过处罚里还有罚抄家规的?”
“是啊,这家规不过薄薄两页,一时半刻就抄完了啊,你说前辈这是在逗我们呢?”
“前辈高人行事,岂是我等所能揣测。”
蓝启仁顺着来路拐了个弯,便见温若寒双臂环绕站在街角,笑吟吟地等着他。
“罚抄家规,哈哈哈哈,你不会以为谁家都像你们云深不之处家规三千,还年年有增无减?”
蓝启仁当时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暗想温家连有没有家规这种东西都说不好,好在刚才那几人似乎并未看出不对。想到温若寒刚才就在左近等候看自己的笑话,虽然知道他的苦衷,仍然不免愤愤不平,于是冷起一张脸,假装对温若寒视而不见。
温若寒上前一手挽住蓝启仁,道:“好啦好啦,侠也行了,义也仗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难道还要罚我抄十遍温家家规你才遂意?”
“蓝家家规!”蓝启仁没好气地道。
“都依你,都依你,回去就让温旭那小子把蓝家家规抄十遍。”
“你!”
“百善孝为先,父债子偿,有什么不对?”
蓝启仁知道温若寒在断章取义方面天赋异禀,也不晓得平时都是怎么看书的。好在他在温若寒身边时日不短,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他只当作没听见温若寒的话,狠狠挣脱了温若寒的手,微微侧过头去,却一眼瞥见街边一间书坊修筑得甚是风雅精致,不禁驻足多看了片刻。温若寒见蓝启仁忽然停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已将他的心思猜到了。他自知先前逗启仁逗得狠了些,这时正好顺水推舟解了尴尬,便道:“你自去书坊逛逛,莫要管我。”
见蓝启仁面露犹豫,温若寒哈哈一笑道:“我若是同你一般无书不爱,仙门百家里还有你蓝先生的饭碗吗?我正想在这左近随意走走,你尽管去就是。”
蓝启仁原本不愿抛下温若寒,但听那人三句话不忘取笑,心想再同他说下去自己早晚要被气死,当下把心一横,低低骂了句狗嘴吐不出象牙,自去看书了。
翻了几本时下盛行的小说,蓝启仁只觉这些故事写得甚是无趣,不是歪曲史实,便是陈腔滥调。他随手放下书来,心思不知不觉又转到了温若寒身上,也不知那人现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蓝启仁心神不定地出了书坊。此时天色尚明,那春雨却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他立在坊前左右回看,总不见温若寒的影子,索性信步顺着这条街一路走了下去,边走边找。
好在行了不到半条街,便见温若寒远远站在一个杂货铺前,正与铺中的伙计说着什么。蓝启仁心中一喜,快步向温若寒走去。温若寒听闻身后脚步声,回头见是蓝启仁来到,笑逐颜开,不等启仁开口便道:“启仁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正好来评评这个理!”
蓝启仁一怔,不知温若寒说的什么,正要出言询问,那铺子的小贩已然抢先道:“是该好好评评理!小人的铺子是街坊老店,十多年专卖不夜天城温氏宗主亲笔写就的辟邪符,百试百灵,无邪不除,这位公子爷方才却说小店这些符咒都是假的,还说小人行骗!秀才爷,小店本小利薄,这位爷如此坏我名声,让旁人听了去,小店今后还怎地做生意!”
蓝启仁先是一愣,待转过弯来几乎笑破肚子。他强自忍着没笑出声,上前拿起一张符咒一瞧,只见一道道咒文倒也画得似模似样,右边还题着一行小字“岐山温若寒。”他又捡着看了看别的符咒,有的驱鬼,有的祈福,有的祛病,倒也生老病死一应俱全,只是毫无例外都题着温若寒的名字。
温若寒向蓝启仁一摊手,满脸无奈:“我跟他说这些咒文不是温宗主的亲笔,他偏不信,还说我毁他店铺声誉,这可真是冤枉好人!”
那小贩怒哼了一声,道:“你诋毁小店的符咒也还罢了,还在上面胡画一通,这画坏了的符你可得按原价赔偿!一张五百文钱,不给钱不许走!”
温若寒更是愁容满面:“我见他的符不灵,好心好意在上面添了两笔让它显灵,他倒说我画坏了他的符,这又是哪朝哪代的道理!”
那小贩见温若寒尚自抵赖,更是怒气冲天,双目几乎喷出火来:“老子见识虽浅,也知道岐山上的真人们个个身着炎阳烈焰袍,你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须骗不过老子!”
蓝启仁听他二人据理力争,各不相让,早已忍俊不住,侧头向温若寒看去,恰好温若寒也向他看来,眼中一丝狡黠之色稍纵即逝。
温若寒回头向那小贩一摊手,又指指蓝启仁道:“可惜我今日身无分文,你要钱,只好找他了。”说罢双手负于背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蓝启仁不料温若寒突然四两拨千斤,不及多想那小贩两道刀子般的眼光已向他直射而来:“秀才爷,俺虽没读过书,也晓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这位爷一共毁了小店五张符咒,五五二十五,一共是两千五百文钱。”
蓝启仁愣住,一回头见温若寒笑呵呵站在身后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那小贩更是撸起袖子一副要开打的架势,二人竟将自己合围在中间,进退不得。
三个大男人就这么怒目对视半晌,最终还是蓝启仁无可奈何地掏出钱袋,心中早将温若寒骂了个狗血淋头。
温若寒好整以暇地看着蓝启仁赔了钱,拉起他离了货铺,又往客栈方向走,边走边道:“我也是没办法呀。我身上带的钱又不多,还要省下来晚上住店。”
“住店?温宗主可是忘了约法三章!”蓝启仁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想也不想就怼了回去。
“哦?启仁你记性好,你倒说说约法三章的第三条是什么?”
“最晚戌时必须离开岐山……”
“这就是了。敢问此地是岐山吗?”
“你!牵强附会!我的意思是……”蓝启仁一惊,顿觉大事不妙。
“我怎知道你当日的意思是什么,眼下的意思又是什么。约法三章就是约法三章,只要没有违约,就是默许。”
这才叫做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想来那日约法的时候自己冻得有些头脑不清晰了,以至于居然让温若寒抓住破绽,真是悔不当初。
蓝启仁被温若寒拽着,身不由己向客栈走去。纵然他是众望所归的仙门名师,此时也不禁有些怀疑,究竟自己数年来对温若寒苦口婆心的教化是让他改邪归正,还是变本加厉了……
到了客栈,温若寒不出所料只要了一间上房。蓝启仁此时万念俱灰,觉得再与温若寒争辩也是徒劳,因而只是闷闷不语。温若寒见了,不动声色地挽着他来到楼上的客房,一面低声道:“你听外面这雨越下越紧,你的蓝氏校服还在别馆,这么一来一去,我可放心不下。”
“……”
原来温若寒并非完全出于私心,这么做只怕还是为了照顾自己多一些……蓝启仁想到这里,心中一松,眉头稍展,也就没有再挣开温若寒的手。
青灯照壁,密雨敲窗,依稀可见外间一派萧疏凄凉。温若寒点亮了房中烛火,烛光盈盈下的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温若寒倒也遵守约定,并未再有逾越之举。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蓝启仁斜靠在榻上,听着雨打竹梢的淅沥声,情不自禁吟了出来。
“哟,想不到严厉古板的蓝先生还会伤春悲秋啊。不过依我说,这雨天里闲作草、戏分茶,可又别有一番情趣。”温若寒一面也上了榻,一面顺手环住身畔的双肩。
“其实小楼听雨,也很是清新脱俗。就不知明早起来有没有卖花郎。”蓝启仁微微一笑,就在温若寒怀中和衣躺下。
第二天卯时,作为蓝家家规表率的蓝启仁准时睁眼。他怕惊醒温若寒,待要蹑手蹑脚地起身,谁知回头一看身旁空空如也,再一抬眼,温若寒已然不知什么时候在窗前打起了坐。
大约是听到了衣裳窸窣声,温若寒睁开双眼,向才刚坐起的蓝启仁微微一笑道:“可算醒了,街上的卖花郎都比你起的早。”
蓝启仁一愕,起身来到窗前往外一探,果然街边隐隐约约传来卖花声。他蓦然回头,便见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小瓷瓶,瓶中插着一株盛开的红杏。
温若寒道:“我见这株杏花明媚鲜艳,就顺手买了来。你们云深不知处可没有这样艳俗的花草吧。”
蓝启仁却并不急着答话,细细地赏了一回花,方道:“诗云,杏花寒食佳期近,一帘烟雨琴书润。其实这杏花原自风雅,只是世人眼里将他看得俗了,其实我常想在书房窗前置上一株。”
温若寒听了,愣了一下,忽然捧腹大笑。
蓝启仁皱了皱眉,心下一阵不安,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温若寒笑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指着蓝启仁道:“你……你把这株红杏带回云深不知处,是想让蓝家的人都知道你红杏出墙么?哈哈哈哈哈……”
蓝启仁一怔,下一刻已是满脸通红,想也不想愤愤地道:“我看这株花还是你带回去吧,诺大一个不夜天城,谁不知道温宗主春色满园关不住?”
温若寒闻言,笑得更欢:“说得好。启仁你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不就是那春色?你子弟门生遍天下,岂止满园春色啊。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都不够形容你的倾国倾城。我温若寒何其有幸,得你这样的美人红杏出墙,投怀送抱,相伴枕榻……”
“…………”听得温若寒满口胡言,蓝启仁几欲捂耳。
一手遮天的温氏宗主直笑得揉起肚子,才又道:“罢了,这株归我,一会再去给你买一株白的。”
自那年以后,每逢清明时节,蓝先生书房的窗台上总会并头插上两株应季盛开的杏花,一株艳若朝霞,一株皑如白雪,交织错落,相映生辉。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