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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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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蓝忘机抱着蓝启仁回到不夜天城时,幸而已是入夜。他尽量捡着人少的道路行走,免得蓝启仁这般不省人事的模样被人瞧见。而事实证明了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蓝启仁没了胡子。就算有人看见他抱着人而担忧相询,也没人认出他抱着的俊秀青年便是蓝启仁。
他回到了姑苏蓝氏的驻扎之所,便急匆匆去找蓝曦臣。他刚才在岐山别馆所见所闻委实太过匪夷所思。兄长洞悉世情,也许能从叔父这番话中理出什么眉目来。
姑苏蓝氏的驻扎之所,正是在金碧辉煌的不夜天城内城,昔日岐山温氏宗主与长老们的居所。待得蓝曦臣理事完毕,来到内室,乍见榻上没了胡子,额上未绑抹额,兀自沉睡的蓝启仁,也是惊了一下。蓝忘机将所见所闻全都说了。蓝曦臣越听,神色便越是震惊。最后蓝忘机低声问:“兄长,可知岐山温氏哪一名长老、或是哪一著名人物,名叫温雪?”
蓝曦臣摇头:“从所未闻。温氏雨字辈之中,从来没听见过有这样一号人物。”他沉吟片刻,叹道:“忘机,你我年幼之时,叔父便奉长老们之命,前往岐山温氏,教化温氏子弟。”
蓝忘机一怔:“所以那些年叔父每月便去一次温家……?”
蓝曦臣:“嗯……教化第一,降伏第二。长老们作此决定,是在情理之中。可是不料叔父出了此事……还是莫要告知长老们为妙。”
蓝忘机沉默。自家长老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干了些什么。蓝曦臣亦是暗自愧疚。犹记得小时候叔父放心不下他与忘机,不肯前往岐山,他还对蓝启仁拍胸脯保证,叔父,我会照顾好忘机的,你放心去吧。
若非这样,他们可怜的叔父如何会与那温雪覆水难收、伤心至此。
兄弟俩合计片刻,家仆来报说金光瑶在外相候。蓝曦臣便即出去相见。蓝忘机紧随其后。金光瑶与蓝曦臣略聊了一下清理温氏余党、以及搜罗了哪些仙门宝器、各家如何分配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一条折叠好的白色物事,低声道:“这是从温若寒尸身上搜出来的,似是他贴身收藏的珍重之物。但看着又像是你姑苏蓝氏的东西?”
蓝曦臣与蓝忘机一眼就认出那是蓝家的卷云纹抹额。云纹繁复,是品级极高的象征。蓝曦臣急急打开抹额查看。蓝家子弟的抹额是非常私密的东西,内里都绣有自己的名字,且是以琴语符文绣成,非精通蓝氏琴语者不能辨别。蓝曦臣与蓝忘机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那白云沧海上绣着的一串符文,转译过来便是一个“化”字。
眼见蓝曦臣愣在当场,金光瑶有些不安地试探:“二哥?”
“……”蓝曦臣咬牙:“阿瑶,岐山温氏可有温雪这一号人物?”
金光瑶一讶:“那便是温若寒名讳……”
当啷——
蓝忘机失手打翻了自己桌上的茶盏。蓝曦臣则是怔怔将手中抹额掉落在地。
金光瑶略吃了一惊,弯腰替蓝曦臣拾起那抹额交回对方手中,面不改色继续说了下去:“……天底下哪有堂堂男儿单名一个雪字?因此温若寒名讳自来在不夜天城也是不传之密。若非我是他身边极亲信之人,也不能得知。二哥是如何知晓?”
蓝曦臣好片刻才回过神来,低声道:“阿瑶,此事莫得声张。”
金光瑶点头道:“二哥放心。但……蓝家的抹额可有何特殊意义?此抹额又是归属何人……”
蓝曦臣咬牙:“此事,此事……阿瑶,你莫问了。”
金光瑶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告辞离去。
蓝启仁醒时,只见自己躺在一金碧辉煌的卧室中。他撑起身,宿醉使他感到一阵头疼。他抬手,望着自己被伤布包扎好的手指,很是困惑。接着他转头,便看见折得好好地摆在枕边的自己的抹额。他忽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喊:“温雪,你回来了!你出来,出来啊!”
他脑子还有些迷糊,一瞬间以为是温若寒回来将抹额还给他了。
然而他迎来的,只是蓝曦臣隔着屏风,轻轻道了一句:“叔父,你醒了?”
蓝启仁一惊,是彻底醒了。他猛然发现自己额上并没有束缚,连忙系上抹额,才道:“曦臣进来吧。”
蓝曦臣走进来,坐在榻边。叔侄俩沉默半晌,蓝曦臣才低声:“叔父,大家都准备下山了。”
蓝启仁的头还疼得很。他隐约回想起昏迷之前的片段画面,他好似到过岐山别馆,独自触景伤情,想起了那年他与温若寒雪中煮酒。他找出了昔年他带给对方,却被温若寒珍而藏之,舍不得喝完的天子笑,一饮而尽。他恍然看见书册残页翩飞,叙述着的不知是悠悠青史,还是他与温若寒的往事。然后,无论是古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回忆,皆转瞬付之一炬。一切如梦似幻,画面亦如露如电,却怎样都串不起来。
他给温若寒讲过很多史书上的故事。最后温若寒握着他的手,笑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我坐而论道,不如起而力行。我们便是孝公商鞅,是明君良臣,是项王虞姬……
……啊,启仁你生气了?你不喜欢这个比喻?好,那我们换一个。我是唐太宗,你是长孙皇后,可好?
昔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蓝曦臣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蓝启仁:“……叔父也许需要这个?”
那是一副可黏贴的假胡须。蓝启仁不由大惊失色,一摸脸上才发现自己没了胡子。他颤声道:“是谁去岐山别馆找到我的?”
蓝曦臣低声道:“是忘机。”
“……”
眼见蓝启仁一脸崩溃,蓝曦臣又急忙轻声道:“叔父,忘机什么也没看见。忘机到别馆的时候,只看见叔父醉过去了,他便将叔父带了回来。我们……我们没有碰你的抹额。忘机到了别馆时,叔父额上便没了抹额的。他只在火炉中发现抹额烧化的灰烬。”
“……”
尴尬无比的气氛中,蓝曦臣似乎极力想要辩解,却又欲盖弥彰:“现在这条抹额是,是阿瑶交给我的。他说那人将抹额贴身藏着……”
温若寒一直将他的抹额贴身藏着。
蓝启仁忽然间便泪流满面,从榻上扑跌在地,面向东面深深叩首:“宗主,蓝化有罪。请赐蓝化一死。”
蓝曦臣吓了一跳,慌忙扶起蓝启仁:“叔父说什么呢。我们回去吧。”
蓝启仁起身,费尽平生之力克制住泪水,努力在侄儿面前装出冷静的样子,良久才道:“宗主如有疑惑,可以问蓝栀长老。”
蓝曦臣摇摇头:“不,不必。我相信叔父。”
他已经知晓,蓝启仁为全族存亡,大义灭亲。否则也不会与他一起游说百家,发起射日之征了。当时蓝启仁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不动声色地陪他四方游说,筹备战事,如今蓝曦臣想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
蓝曦臣怔怔地看着自家叔父俏生生昳丽面容。叔父身上,原来发生过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从不曾教族人与长老们知晓。若非忘机去寻到了他,而蓝启仁又恰巧酒后失态,也许这一段隐情,便会被蓝启仁永远深埋心中,直至与他一起归于一抔黄土。
蓝启仁见侄儿看着自己发怔,便别过头去,叹道:“……别看了。”
蓝曦臣垂目低声:“人皆道我与忘机品貌为世家公子榜首,可不知父亲与叔父您,才是绝代风华。”
蓝启仁严声道:“曦臣,你……”
他忽然闭口不言。蓝曦臣困惑地望着他。
蓝启仁原想要劝曦臣与忘机,不要学父亲,也不要学他。可是想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这个立场,完全没有说服力去劝曦臣忘机不要如何如何。他此刻为人师长,不但不能以身作则,还给两名侄儿做了一个完美的错误示范。当真是……太无力了。
尾声
云深不知处重建完毕,已是一年之后。仙府落成,姑苏蓝氏上下举族欢庆。小辈们更是行起酒令来。当然,云深不知处依然禁酒,处罚的方式并非饮酒,而是输了的人要起身念一句诗,并说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无伤大雅的秘密。
蓝影长老童心未泯,怜惜小辈们平时只能行诗词令,便教给他们当年藏色散人与他们玩儿的击鼓传花。
蓝曦臣虽身为宗主,毕竟年龄尚轻,也跟着小辈们坐在一处玩儿。不料那花儿传到他手中时,鼓声乍止。一时小辈们人人欢腾,大喊着:“宗主,宗主!”
就连一旁的蓝忘机也难得地眼睛亮了起来,望着自家兄长。
蓝曦臣拈花起身,微笑吟道:“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众小辈欢声雷动:“好!好诗!”
一名小辈笑道:“宗主知道的秘密肯定不少。随便说一个都定然精采万分!”
蓝曦臣微笑道:“可有很多秘密,是我不能说的呀。但若论及无伤大雅的,倒也有一个。只盼我说了之后,叔父能原谅我。”
众小辈闻此更是如炸开了锅,纷纷往蓝启仁看去。蓝启仁原也坐在一旁与族人同乐,此时不由微微叹息,起身离席而去。
蓝影早知道蓝曦臣要说什么,笑吟吟地望着他:“曦臣呀,你叔父定然教导过你,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不能随处流传。”
蓝曦臣笑道:“长老怎知我没有见过呢。”
蓝影一怔。
小辈们早已被他二人吊胃口吊得急不可耐,纷纷叫道:“宗主!长老!是什么秘密,你们倒是说呀!”
蓝曦臣于是笑望着众人:“世家公子品貌第一,并非是我与忘机,而是另有其人,就在我们蓝家,你们想知道是谁吗?”
小辈们纷纷笑道:“想想想!是谁比宗主还要俊美?”
蓝曦臣笑道:“我父亲青蘅君你们都见过。便算只是惊鸿一瞥,但其丰采超凡,是不是令你等惊为天人呀?”
他这么一说,登时冲淡了青蘅君离世之后隐隐弥漫在云深不知处的一股哀伤。小辈们欢声雷动,皆笑道:“那是自然!可是昔年青蘅君出关,我们都见过。这已经不算是秘密啦!”
蓝曦臣笑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惊天秘密。”说罢笑望着蓝忘机。
众小辈的眼神一下子被他给引到了蓝忘机身上。蓝忘机淡声道:“兄长看我作甚。”
一名小辈恍然明白过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难道……青蘅君与蓝先生便是上一代蓝氏双璧!另外一名品貌第一之人,是蓝先生!”
“天啊!怎么可能!”
蓝曦臣笑道:“怎么不可能?叔父若剃去胡须,其清秀绝尘,使人观之忘俗,胜过任何一名大家仙子。更令我与忘机相形失色。”
众小辈惊叹连连,往蓝启仁的方向望去,却哪里还有蓝启仁的踪影。
已然有小辈开始捶胸顿足:“啊啊啊啊我早说过嘛!看蓝先生那一双眼睛,怎可能不是个美人!他为什么非留胡子不可啊啊啊!”
众小辈笑成一团:“蓝汐,你想要抄家规啦!”
蓝影笑道:“你们蓝先生俊俏不可方物。若不留胡子走入兰室,你等还能好好专心上课吗?都光顾着看美人去了!”
众小辈惋惜不已。一人忽道:“蓝先生既然生得如此好看,肯定有人喜欢他!却不知蓝先生年轻时,有没有倾心之人啊?”
一言既出,小辈们纷纷眼睛发亮地望向蓝曦臣,盼他解答。
蓝曦臣一怔,摇了摇头。
小辈们失望地垂头:“果然是没有啊……”
有一人轻声道:“宗主可没说没有啊。也许是有的,但他不能说呢?宗主说过,有很多秘密,是他不能说的。”
“唉,不知蓝先生的倾心之人,是哪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
“那个,我好像隐约听说过,那名女子,是,是温家的……”
“天哪!别,别说了!这也是可以乱说的吗?万一不是呢……”
蓝启仁独自离席,来到云深不知处结界外,玉兰花树下,沉思着他与温若寒种种过往。
他想着如果自己不曾结识、教化温若寒,是否一切结果会有所不同?是否当初温若寒那三天三夜要强留他在岐山别馆时,自己答应了,那温若寒就不会死。暮春时候玉兰花瓣纷纷零落,转瞬红颜白发,他也恍如一瞬间便已老去。人生如东流逝水不再回头。再也没有什么如果了。
静夜沉沉,皎月当空,浮光霭霭。月下之人冷浸溶溶月。从前的他外表虽清冷,内里毕竟心如烈火。但恐怕此后当真是心如死灰,有若千里霜雪封冻。
一朵玉兰花瓣飘落,在他身上流连片刻,终于又落到地面上。蓝启仁拂衣而去,再不回头。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