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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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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蓝启仁浑浑噩噩地作着一个梦。
梦境中他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岐山别馆。他在书房里、卧房中四处寻找温若寒的身影。甚至是灶炉前他都找过了,满怀喜悦地想着定能看见那人在灶台前炒菜。但厨房内亦是空旷冷寂。
那他一定是在梅树下练剑。他这样想着,出了门外。
苍山被雪,连绵无尽。他满山遍野地找,一步一脚印地踩在雪地里,最后终于筋疲力尽,跌落在雪中。
天地一片洁白,天上下起鹅毛大雪,几欲将倒在雪地中的他覆盖。
雪停了,皓然归于天地之间。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蓝启仁醒来时,但闻营帐外一片欢呼雀跃。他瞬间浑身冰凉,冲出房门拉住一个蓝家弟子问道出了什么事,那名弟子喜上眉梢:“蓝先生还不知道吗,刚才传来喜讯,温家贼首已除,剩下的温狗都不足为惧,射日之征马上就要胜利了!”
蓝启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旷日持久的折磨终于结束。有什么鲜活的东西从他身体里被生生抽走。他那曾经有如烈火的心,也终究在这一刻化为死灰。
便似有一部分的他,已然彻底死去。
射日之征结束后,四大家族同上不夜天城,清扫温氏余党,并论功行赏,收缴金银财物、仙门宝器。
有人说,蓝先生游说百家,发起射日之征,居功甚伟,理当……
居首功吗?
蓝启仁大笑起来。
便在聂明玦、金光善、江澄等宗主与门下子弟皆讶然看着蓝启仁时,蓝曦臣忙道:“叔父只是太高兴了。叔父自来两袖清风,这些金银财物他不会收的,且用作重建云深不知处之用吧。”
蓝启仁恍恍惚惚走出炎阳殿,飘然轻举,往西飞去。
一个时辰后,蓝曦臣有事寻他,却找不见人。他身为宗主抽不开身,只得托蓝忘机帮忙寻找。蓝忘机找遍了整个不夜天城,也不见自家叔父踪影。这才想起,自己身上佩着云深不知处的通行玉令,用以穿越结界。而这玉令上至宗主,下至门生皆自持有一枚,故有不同品阶。最高品阶的四枚,便由青蘅君、蓝启仁、蓝曦臣以及蓝忘机所持有。这最高级的玉令无异于极珍贵的仙门宝器,尚有一项妙用,便是能互相指引出另外几枚玉令所在方位,令彼此不至相失。
蓝忘机想到此,便取出自己那枚通行玉令,默念咒法。那玉令果真发射出三道光芒:一道指向炎阳殿蓝曦臣所在之处,一道指向东面云深不知处青蘅君埋骨的方向,第三道光束则指向西面层层山峦中的某一处……
蓝忘机顺着玉令指示,独自寻到岐山别馆。他推开门的一刻,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怔住。
他的叔父,修真界最严谨、最雅正的名师蓝启仁,此时正跪在房中的火炉前,呆呆望着炉中的熊熊烈火出神。他的身边堆满了零零散散的书籍,有些装订甚是精美,不亚于云深不知处中蓝启仁自己书房的藏书。
蓝忘机刚想出声唤叔父,蓝启仁猛地拾起地下散落的一张书页,手一松,任由它跌入火炉。只见火光陡然一盛,瞬间吞噬了书页。蓝忘机分明瞧见蓝启仁的侧脸微一牵动,好似笑了一下。
“温雪,你先前不爱读书,我给你讲史记,你总跟我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依旧称霸天下。结果,你却对我这个儒生这么好,给我置办了这许多书。想来这些事情你也不愿让下人知道……这些书都是你自己搬上这绝壁的吧。”蓝启仁对着火炉,说一句,笑一笑,也没注意到蓝忘机就在身旁不远。
“你不在了。这岐山别馆,我也不能再来了……就是能来,又如何再看得这些书。我把它们留给你,让你在鬼界也非好好用功不可……其实我是为你好,你孤零零呆在那里,也不晓得功力还剩下几成,腹中再没些墨水,可别叫阎王与那一干小鬼耻笑了去。”蓝启仁说着,又拾起一卷《前汉书》,将它一页页拆开,又一页页投入火炉。
蓝忘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在云深不知处,小辈们还不识字的时候,叔父就教导他们要爱惜书册,念书时连口水都不允许喷在书页上。如若谁不小心损坏了一页半页,更要罚抄全书三遍。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会亲眼目睹叔父焚书的一幕,还是叔父平素最喜爱的史书。
蓝忘机左右一环顾,这才看见火炉旁还放着一坛开了封的天子笑,一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担心蓝启仁,于是试探着问:“叔父,天子笑?”
蓝启仁听见声音,微微侧头,蓝忘机才又发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一缕山羊胡子已全然不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俊俏昳丽的瓜子脸,竟比几名仙门中出了名的仙子还要清秀绝俗。
蓝忘机恍然想起自己与兄长被评为世家公子品貌第一与第二时,蓝影长老听见,摇摇头:“他们是没有见过当年你父亲与叔父的风采啊。唉,大师兄与二师兄一个盛年闭关,一个坚持留胡子。可惜教人无法见得上一代蓝家双璧的绝代风华。”
蓝曦臣当时言道:“父亲姿容风仪我等见过,我与忘机确实自愧不如。却不知叔父他……”
蓝影笑道:“你们叔父若是剃去胡子,可是比我们蓝家任何一个美男子都要清秀脱俗。亦足以令任何一个大家仙子自惭形秽。”
当时蓝忘机与蓝曦臣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蓝影长老随即取琴为他们唱了一首词曲:“……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
此刻,这张举世无双的脸对着蓝忘机微微一笑,笑容透着三分温柔,三分甜蜜,三分酸楚,半是自语地回答道:“温雪喜欢在雪天小酌。他说他们岐山的人冬日都是这样饮酒祛寒。他虽有阳炎护体,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却也改不了了。他最爱的就是这姑苏天子笑,每次都是一边喝,一边笑意盎然……他笑得是真好看,像那睥睨天下的明君帝王。那些年里,每逢冬日来此,我都会给他带一壶天子笑。这个名字起得也妙,最适合他不过。”
蓝忘机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奇怪,暗想温雪应是个女子的名字,可叔父为什么又说她笑起来像帝王?
蓝启仁不停将书页投入火炉中。越窜越高的火舌舔舐到他的手指,烧伤了那一双手指修长而常染墨香的手,起了水泡,蓝启仁却恍若不觉。蓝忘机抓住了他手臂,急道:“叔父,你……你烧慢些!你受伤了……”
“……”
眼见蓝启仁恍若未闻,蓝忘机只好跪坐在一旁,陪他一起烧,一次只递给自家叔父几页纸,以免他烧得太快,让火苗窜得太高。
片刻后,蓝忘机轻声道:“叔父,你的胡子……”
蓝启仁转过头去,微微叹息:“我没有胡子的样子,你许久未曾见到了吧?”
蓝忘机:“……”
“你总是说想看我没胡子的样子,我总是不肯。现下我好生后悔……没能让你多看看我真正的模样。温雪,温雪……你在么?你在看着么?我把胡子都剃干净了,你看看呀……”
蓝启仁的声音满溢柔情,但只要想到他此时是神智不清地在对着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鬼魂说话,蓝忘机也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蓝启仁就这么说一阵,烧一阵,直到身旁的书已剩下最后一本,蓝启仁缓缓将那本书拆开。蓝忘机看得清楚,翻开的一页正是《史记·商君列传》。只听蓝启仁凄然道:“温雪,你曾与我说,我们是孝公商鞅,你是我的君王,我是你的贤臣。我说等到天下太平,岐山温氏不再为难百家时,你拿我的玉佩来与我换一样东西。你大概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便将你看作是自己的命定之人。当时没把抹额给你,是怕你做不到答应我的承诺。”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你为了对我许下的承诺倾尽全力,独自扛下全族的反对,四面楚歌却不让我知道……你何苦如此要强?你若是早些告诉我,我……我的抹额,早就是你的。”
蓝忘机愈听愈是心惊,听蓝启仁话中的意思,这温雪便是叔父的倾心之人,且还是温家极有威望的人物,可是从没听过温氏雨字辈中出过哪位名动天下的女子,难道这位温雪竟然……并非女子?
蓝忘机一冒出这个想法,当即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本就心事重重,现在又无意中听了叔父这样惊世骇俗的吐露,一颗心突突直跳,说不上是惊恐,酸楚,还是……如释重负?
蓝启仁说着,声音又转温柔:“后来你知道了我们蓝家抹额的意义,我仍不肯把抹额给你,你很生气……你不知道,我没能亲手把抹额束在你身上,我也不甘心。你出来,我这就把抹额系在你身上。”
“你不出来,一定是生气了,对吧?你别生气,我把抹额烧给你吧。”
说完,蓝启仁解下头上抹额,投入炉中。蓝忘机眼看着雪白的卷云纹抹额被火舌舔舐,逐渐化作灰烬,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蓝家人的抹额,有规束自我之意。只有在倾心之人、命定之人面前方能解下。素来最是雅正古板、严以律己、德高望重的叔父,这是已经彻底放弃规束自我了。
蓝启仁烧着,烧着,烧到了《史记》中的《项羽本纪》。蓝忘机正自想着方才蓝启仁说的“你四面楚歌却不让我知晓”,便听蓝启仁柔声道:“你可知,我很是羡慕虞姬……你力拔山兮气盖世,无奈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姬尚且可以为项王舞剑一曲,而后自刎相从。我不但不能,还要游说百家来讨伐你。温雪,我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一年夏天,我为你舞剑,你说我修为虽差,舞剑却好看,说我如虞姬一样倾城倾国。你摘了柳枝与我拆招,指点我剑术……我原以为你托大看轻于我。后来才知道,即便你手持柔软的柳枝,也能将我击败。”
“……”此刻蓝忘机已经能肯定,此温雪绝非女子,且必定是岐山温氏某位修为精湛的人物。而素来心高气傲、风骨铮铮的叔父,究竟是爱此人多深,才甘愿被对方这般调戏、任凭对方将自己比作倾国倾城的女子?
这时蓝启仁已然烧完了手中最后一页书,抬首望见墙上挂着的琴,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去将它取了下来。而后盘坐在地,抚琴一面流泪,一面低声唱了起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蓝忘机没有听过蓝启仁唱歌,不知叔父的歌声竟能这般凄美、清润、情深如斯。本来欢快温馨的曲调,竟被唱出了肝肠寸断、生死离别之意。
“……你说我不肯在你面前饮酒,是不信你,不给你面子。其实酒不醉人人自醉……只要看着你,我便已经醉了。又何必饮酒?你说我不解风情。其实当时没有听懂我曲中深意的,是你呀。晚来天欲雪,欲雪……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不懂。能饮一杯无,是我在问你,我能不能将你当成了那三千弱水的一瓢饮?”
蓝忘机震惊地望着喃喃自语的叔父。蓝启仁给他们讲诗时,总是一本正经,不允许他们对古人诗赋做任何的歪解。岂知他自己,竟然在这一首纯述友谊的诗中,暗藏了这样深的情意。
云深不知处一直悄悄流传着一个传闻:姑苏蓝氏的人,雅正、坚毅、执着、一往情深。一旦动情,那这份情便如醇酒,会被一直珍藏、深埋在心底。越陈越香、越放越烈,直到把自己给醉倒,醉得彻彻底底,不省人事。所以,姑苏蓝氏禁酒。
此传闻不虚。可蓝忘机万万料不到,是自家叔父亲自给他做了示范。
蓝启仁奏罢一曲,再也支持不住,身心俱悴地倒在火炉旁边。瑶琴落地,发出崩裂鸣响。
子期已逝,伯牙弦绝。
那只火炉此刻却烧得愈发旺盛,是这座阴冷萧瑟的别馆中唯一的温暖之源。蓝启仁卧倒在地,尚自喃喃自语:“这里的冬天很冷……你每进去一个房间,都要为我生上一大盆旺盛的炉火。你身上阳炎炙盛,不畏寒暑,却总是怕我冻着……温雪,我这么没有良心,你怎么还对我这么好?”
蓝忘机一面心事重重地听着这些柔情似水的话语,一面走上前,搀起蓝启仁,想将叔父扶至隔壁卧房中躺下。蓝启仁任由他扶着,岂知一踏入卧房,蓝忘机便被眼前的双人床以及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给惊住了。显然有两人曾在此辗转贪欢,却不曾收拾。身旁的蓝启仁却笑起来:“温雪给我说过,这是他父母昔日的居所,他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蓝忘机刚刚缓过一口气,岂知蓝启仁接着道:“……所以你说,你要学着你父亲,在此金屋藏娇。你怕我被你们温氏长老刺杀,因而每次都教我来此与你会面。你知不知道,我兄长也是这样将嫂嫂藏起来……”
蓝忘机:“……”
“你敬我、惜我,不忍强行将我禁于此地。可是,当初你若这么做了,我便不会与曦臣一起去游说仙门百家,发动射日之征。我宁可……宁可你当初将我关在这里啊……”
蓝忘机大惊之下,差点没将人扶稳。好不容易将蓝启仁扶到了榻上。蓝启仁抱住了乱成一团的锦被,好像紧紧搂着什么人似的,极轻极轻地道:“你问我如何克己复礼,说我是清心寡欲的圣贤人……你错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每天早晚都泡云深不知处的冷泉。那冷泉有克制邪火之效……我亦不过凡夫俗子。人非草木,面对倾心之人,焉能无情无欲?”
他越说,声音越轻,到了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蓝忘机在榻边耳根泛红地听着。榻上的蓝启仁也是脸如火烧,似乎害羞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呼唤:“温雪,温雪,温雪……”
他唤得轻柔无比,百转千回,恰似在枕榻边呼唤着倾心之人。蓝忘机便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听着。此刻的蓝启仁,如许痴情、温柔,既风情万种,又伤心欲绝。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
蓝启仁唤到最后,阖着双目,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无声地滚入枕间,终于沉沉睡去。蓝忘机却是呆立在床边,思绪翩飞,久久不能平静。
这温雪……到底是何人?如何与自家叔父纠缠至此?而叔父……向来形象无比高大肃穆、克己复礼、严以自律、不苟言笑、仿佛永远不动心、也不知情为何物的人,原来竟有着这样一段刻骨铭心,肝肠寸断,却又不可告人、惊世骇俗的隐情。
蓝影长老曾经说过,姑苏蓝氏人人情种,鲜少有人能逃过情劫。蓝忘机当时就想,那么自家叔父定然是个例外。
岂知,蓝启仁却在方才为他上了生动而又震撼的一课。蓝忘机自幼也不晓得听了叔父几千堂课,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振聋发聩、深深印入脑海。蓝启仁这般情深如斯、伤心欲绝、恨不能相从心上人于地下,却无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情态,直是令见者动容,永生难忘。
蓝忘机心想,自己以后绝对不要像蓝启仁这般后悔莫及、终生遗憾。如果让叔父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护住自己的挚爱之人。哪怕那人恶事做尽、千夫所指。哪怕为护那人,必须与自己的亲族反目、名誉尽毁。
如果蓝启仁能够重新选择,他一定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