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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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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岐山别馆中,二人久别重逢,日夜偷卝欢。直到第二日,日影西斜之时,蓝启仁才终于得了空闲与气力回去温若寒替他布置的书房看看。
温若寒跟个影子似地紧紧粘着他。
眼见蓝启仁在几案前坐下,开始翻阅他最喜爱看的史书,温若寒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温若寒低声道:“启仁,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火烧云深不知处时,你在哪里?”
蓝启仁霍然抬头望着他。
温若寒道:“你说过,古来出将入相者,无论文人武将,皆跃马勇冠三军,身先士卒,一往无前。宁愿马革裹尸而还,也耻于做一个逃兵。你说过,若我要率人大举进攻云深不知处,你不会躲。”
蓝启仁沉默良久,露出一丝苦笑。
“我被兄长软禁了。”
“……”
眼见温若寒并无惊讶之色,蓝启仁摇头自嘲似地,苦涩道:“我与兄长自幼失怙,相依为命。兄长一直将我护在羽翼下……他言道,他只愿我永远也别知晓纷争险恶、人心复杂。双手永远浸染着书香墨香,莫要染上鲜血。他希望我永远只知教书育人,莫要卷入权力倾轧……”他抬头望着温若寒,哽咽道:“他用金针制住我,就像你对我下药一样。蓝化曾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能一手撑天,护佑族人。殊不知在你二人眼底,我却是需要让你们护着、藏着的。”
“…………”温若寒心底一痛。
蓝启仁的泪水掉在书页上,浸润模糊了墨迹。那上面正叙述着卫青如何大破匈奴单于于漠北。而汉朝的南宫公主,匈奴的南宫阏氏肝肠寸断的故事,却未曾被记录在史册上。
他哽咽道:“……你们均是我的至亲之人。一人是我此生仰赖亲敬的兄长,一人是我倾心交付的挚爱……可是你们却要以命相搏。不为私怨,而是为了家国大计。却是将我,置于何地……”
温若寒紧紧揽住他,任由蓝启仁在他怀中痛哭失声,听着那人含泪一字一句:“……我曾无数次扪心自问,是否我一开始不教化你,不与你这般覆水难收,兄长便不会死?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卷入你温氏族人的权力倾轧、纷争险恶……”
“……幻化!”温若寒心痛低唤。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蓝启仁抚着史书,低声道:“以往我教导子弟,均告诉他们,一国之风气,影响着这个国家的盛衰兴亡。我仙门各家家风,对家族未来的命运影响亦如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多行不义的家族,纵然有一人想要力挽狂澜,却也必然积重难返。”
“……”
“……但是,在大势潮流不可逆的同时,又必然牺牲一些无辜者。在汉朝四百年气数将尽时,尚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想要扶持这将倾的大厦,君臣二人携手躬行仁义,想要重兴汉朝的礼乐教化。以至于在昭烈帝夷陵战败驾崩后,武侯尚屡次北伐,终于积劳成疾,病逝军中……历史上盛衰兴亡,尽是这样的故事。”
“……”
“可我不料,我们有一日也成了史书中的人物。”蓝启仁哽咽道:“有如被历史潮流淹没的蝼蚁。脆弱、渺小、无能为力。兄长为保我姑苏蓝氏,不惜亡命身殒。你为挽回温氏家风,多年辛苦,功败垂成。你我的家族,终不免一战。我这个失败的蓝家和亲公主……”
温若寒低头吻卝住他。
良久,温若寒方才放开他,摇头笑叹:“你仅仅只是蓝家的和亲公主么?你先是同商鞅辅佐秦孝公一样,辅佐于我。见势不成,又游说百家讨伐我岐山温氏,好比苏秦合纵,联合诸国伐秦。启仁,你当真是出将入相,国士无双啊。”
因为愧疚,蓝启仁在倾心之人怀中发起抖来,颤声:“我……我……”
温若寒叹道:“……想帝王指点江山,英雄盖世,美人倾城。你若非如此才气纵横,心比天高,如何得我这般倾心以之,欲罢不能。只是而今,无论你是和亲公主,还是国士无双,我都必将你留在此地。无论是为我个人的私心,还是为温家大计故,我都不能放你。”
蓝启仁阖上书册,咬牙道:“如此,我便再也不看你为我备下的史书。”
温若寒问:“为什么?”
蓝启仁道:“若要我的余生都在这绝崖别馆之中度过,则不必知晓盛衰兴替,自然也不必再看史书。”
温若寒道:“那你还可以看诗。”
蓝启仁抱著书册起身,将史书放回书架上,又取了《诗经》过来,坐回案边,微笑:“《诗》三百,是为所有诗词文赋之鼻祖。”
温若寒笑道:“昔日听你为我与旭儿讲《诗》,我也好生怀念。你要再给我讲讲吗?”
蓝启仁随意翻开书页,念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温若寒笑着搂紧了他:“《邶风·终风》?我怎么觉得这首诗这么熟悉呢?美人,说说,你是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蓝启仁淡淡一笑:“自然是从你当年在姑苏城,对我百般调笑卝戏卝侮的时候就开始了。你当时再怎样作那登徒子之举,再怎样令人捉摸不定,可你笑起来,总是好看的。”
温若寒笑道:“谑浪笑敖,中心是悼……你那时早就喜欢我,却唯恐我只是戏卝弄你,对你不是真心,所以哀悼忧伤?”
蓝启仁笑而点头,又念道:“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温若寒笑道:“这意思是说,虽然我百般调卝戏于你,可我来找你,你心底却是欢喜的。我不来找你的时候,你还会悠悠地想念我。”
蓝启仁微微晕红了双颊,轻声道:“我们换一首。”
他又随意翻了几页,停下来。温若寒讶然:“还是《邶风》?这首《邶风·简兮》你又当作何解?”
蓝启仁念道:“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温若寒笑道:“这是描写一名女子观看男舞者勇健刚强的万舞而生倾慕之意。红日当空,鼓声隆隆……是了,岐山温氏以天上太阳自比,你见我剑舞刚卝猛,见我力拔山兮,自然也生了倾慕之意。有力如虎,执辔如组……我曾在岐山百家清谈大会上,亲自驾车执辔,带你巡游不夜天城。想来你亦是无比怀念?”
蓝启仁晕红着双颊,却不答他,只将那诗继续念了下去:“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温若寒大笑起来:“岐山地处中原西陲。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西方的美人呀。”他挑起对方形状优美的下颚:“那你便是南方的佳人。”
蓝启仁阖上书册,笑叹道:“不读了。”
温若寒忙道:“我还意犹未尽呢。你怎么不读了?”
蓝启仁摇头:“诗以言情,歌以咏志。若我余生皆在此度过,确也不必读什么诗歌了。”
“……”温若寒叹道:“总之你便是不甘被我软禁在此。”
蓝启仁起身,取下壁上挂着的瑶琴。
温若寒望着他:“你既说我摧折了你的志向,那你为何还能为我读诗,为我抚琴?”
蓝启仁抱琴微笑:“因为,你曾是我的志向,是我的盛衰兴替,是我极目所尽的江山……是我虽败犹荣的君王。”
温若寒心中一热,起身来到蓝启仁面前,抬手轻抚他额前发丝,低笑:“幻化,你能正常一些么?打从你上得这岐山别馆,我一直怀疑你是被夺舍了……可这些只有你知我知的心底话,确实又只有你能说得出。”
蓝启仁不语笑望着他。姑苏蓝氏子弟所谓雅正,去掉了“正”那便是只余风卝流雅致。他蓝化自然也并非不懂风卝情。只是之前二人有着共事关系,必须恪守君臣之礼。但如今战事已起,山河大计尽付东流。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不若今宵共怡悦,把握良辰美景,慨然欢纵。
温若寒笑了一声:“一时冷,一时热。一时怪我将你拘禁于此,一时又深情款款地同我告白……启仁,这样玩我,你很开心是么?礼尚往来,要不要我也玩你一回?”
蓝启仁微敛双眸:“温雪,你这两日两夜,玩得我还不够多么?”
令人听来脸红心跳的话语,从克己复礼的蓝启仁口中说出,直叫人血卝脉卝贲卝张。温若寒强自克制着立刻把这人按倒狠狠蹂卝躏的冲动,回身去取了一醰天子笑,自斟了一杯,推到蓝启仁面前,笑道:“却要问你,敢不敢这么玩?”
蓝启仁望着酒杯中醇厚的琼浆玉液,笑道:“我酒量不好,若醉了恐怕不省人事。我想要多看看你……而不是酒醉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
温若寒举杯饮下那一杯天子笑,却不吞下,揽住蓝启仁俯身便要给他渡酒。蓝启仁挣扎起来:“……不要,温雪。你要看我醉了的模样,又有何难?”
温若寒只好自饮下了那口酒,道:“你又没喝酒,如何能醉? ”
蓝启仁微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我十多年携手相伴,我还不知道你要什么?”
他抱琴起身,往卧房走去,一面走一面笑道:“你且看一会儿书……闻我琴音,方能进来。”
温若寒翻开了眼前的诗三百,心底却如十几只小猫爪在抓挠一样,坐都坐不住,如何看得下去。
待得终于闻到一阵旖旎悠远的琴响,他立刻起身去至卧房。
绕过屏风之时,他一瞬间被眼前的光景惊住。
琴桌之前坐着的人,有着一张举世无双,光洁如玉且无比俊俏昳丽的脸庞。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世人未曾见过,温若寒却知晓,蓝启仁剃去胡子之后的样貌,就是这个样子的。饶是十几年未曾见了,此人较之十九岁时成都那一晚,虽同样倾倒众生,却少一分少年青涩气息,多一分成熟温润的风卝韵。
蓝启仁一头青丝瀑垂,随意用抹额绾在身后。身上只着宽松外袍,未束衣带,只松散地系着衣结,更衬得其下秀逸紧卝致的身姿若隐若现。
幻化而出的天上仙者,也莫过如是。
他修长白晰的手指抚过七弦琴,为他浅吟低唱出无比温软悠扬的曲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蓝启仁在对他倾诉此生难尽的相思,将自己比作了生在南国的红豆,在告诉他,他已化作一颗颗殷红的相思子,邀他采撷……
曲未过三巡,温若寒便将人打横抱起,置于榻上。蓝启仁靠在他怀中低声道:“……饶了我吧。我实在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