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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17.
      雨收云散之时,蓝启仁躺在温若寒怀中,觉得自己都要散了架。温若寒细密地吻他,便彷佛又将他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可是又如何,明日之后,他们依然要分道扬镳,兵戈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温若寒在他耳边道:“跟我回岐山别馆吧。”
      蓝启仁微弱地摇摇头。他的心志如铁,温若寒亦是知道的。
      岂知温若寒淡淡道:“幻化,我总是惯着你。这次由不得你了。”
      蓝启仁眼中一片惊惶,也不顾衣襟尚自凌乱,便摇摇晃晃起身。铿地一声,佩剑出鞘,他挥手斩下了一段玉兰花树的树枝。那一段枝桠上的洁白花瓣便纷扬而落在土地上,零落成泥委作尘。
      蓝启仁仗剑一字一句:“我姑苏蓝氏代代在此开枝散叶,生生死死,都不会离开这片故土。你温氏要毁我家园,杀我手足至亲,那么我作为蓝氏子孙,也绝不会独活。”
      温若寒眸中闪过一片刀光,挥手便打落对方手中仙剑。他揽住了那连站都要站不稳的人,恨声道:“你已经是我的人!”
      蓝启仁咬牙:“……这便是我十多年来,虽倾心于你,却迟迟不肯相许的原因。温宗主,请你莫要再逼我。若我抛弃姑苏蓝氏家业,随你留在岐山,那我蓝化岂不成了一事无成的懦夫?!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便是该当顶天立地,勇于承担!你是要我成为姑苏蓝氏的罪人,还是岐山一名没没无闻,只能依附于你、以色事人的佞幸?”蓝启仁说到此,喘了一口气,恨声道:“你若要如此强人所难,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
      温若寒抱着他,苦笑了一下:“启仁,你为何要这样以圣贤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常说,自己不如兄长。说青蘅君当年如何如何风采超凡、比你还优秀。可他后来不也是因为难过情关,任由那色字头上一把刀葬送自己的余生吗?可是青蘅君像你这样寻死觅活了没有?他不是还好好地闭他的关、当他的蓝氏宗主?就算他没没无闻、碌碌无为,你还不是对你兄长一样的敬重?”
      蓝启仁颤声道:“兄长便是因为无颜再面对世人,才愧疚闭关。他曾说过,自己是姑苏蓝氏的罪人。可我敬重他,那是身为人弟应当尽的孝悌本分。至于你说兄长没没无闻……”蓝启仁猛然抬头望着对方:“你听过蓝家的破障音没有?!蓝化不才,音律修为浅薄,尚不能传承兄长闭关十年所创绝技。可是忘机、曦臣都传承了其父绝学!”
      听闻破障音竟是由蓝照所创,温若寒不由眼底微微一讶。
      只听蓝启仁又道:“……人的一生是非功过,唯有盖棺论定。温宗主如何知我兄长长年闭关,便是碌碌无为、自毁一生?兄长的是非,轮不到你来评判。我只知道,我此时若听了你的话,那我才真正是个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沦于下流的小人!”
      温若寒咬牙,眸中一片痛色。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蓝启仁虽生得秀色倾城,又早已倾心于他,却始终有着古代贤者圣人一样的骄傲。因为那是他做人的根本,是他赖以为生的信念。正因如此,蓝启仁才能在兄长闭关之后,为姑苏蓝氏撑起一片天。正因如此,他才是德高望重、名扬天下的仙门师表。如果没有姑苏蓝氏,没有这些信念,那么他的世界,亦会在瞬间崩塌。温若寒彷佛看见,他若是此时将人强行带回岐山别馆,那么蓝启仁将不会只是在梅树下傲雪凌霜,与他执手约法三章。这个无比固执、无比骄傲、却也无比纯粹的人,会直接从那万丈悬崖上跳下去,以身殉族,以死明志……
      蓝启仁肝肠寸断地望着温若寒的剑光消逝在天边。当他一步步艰难地来到寒室时,已是身心俱摧。
      蓝照打开门时,只见蓝启仁伏地泣不成声,哽咽道:“兄长,姑苏蓝氏今日全族将蒙大难……皆蓝化之过也!”
      “……”
      借着冷寂月光,蓝照看见,蓝启仁身上衣衫虽穿得好好的,却显然已有多处被扯破了,身上不再有着檀香混合着玉兰花的纯净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石楠花混合着汗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精通医理的青蘅君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心痛之下扶起人,又震惊地看见,素来最注重仪容端方的蓝启仁此刻额上的卷云纹抹额早已不知所踪,而是束了一条从衣衫上撕下来的白布条替代。
      蓝启仁虽被兄长扶着,却跪着不肯起身。因为自责、愧疚与虚疲,身驱不住发颤。
      蓝照稳稳搀住了他,沉声:“这如何是你的过错?启仁,起来,进屋说话。”
      蓝照十分体贴地没将人扶去椅子坐下,而是将蓝启仁扶至案边,兄弟二人相对跪坐。蓝启仁察觉了兄长的细致心思,羞得耳根泛红。
      蓝照沉声道:“……他如何将你伤成这样?”
      蓝启仁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蓝照这便知道不能再问了。又道:“温氏已决意攻打我云深不知处?什么时候?”
      蓝启仁低声:“……明日清晨。”
      蓝照望了望更漏:“此时已是午夜。”
      他兄弟二人早有约定,面对岐山温氏,教化第一,降伏第二,灭绝第三。先由蓝启仁对温若寒与温旭施行教化,如若不成,这降伏与灭绝,就由蓝照来执行。而今蓝启仁已然尽力,却再难挽大厦将倾,便是家主青蘅君伸展自己的羽翼,护佑全族于危亡之时。
      蓝照起身,唤屋外家仆进来,严声吩咐道:“传我号令,全族备战。其余仙门子弟尚在云深不知处求学者,当即遣散,令其下山归家。”
      家仆领命退下。自蓝启仁向蓝照禀报射艺大会情况之后,蓝照便未雨绸缪,加固云深不知处结界防守与奇门迷阵,号令长老与子弟勤加演练剑阵。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刻号令一出,全族早有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被杀得措手不及。
      相较于蓝照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蓝启仁此刻却是愧疚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兄长……是否我一开始不接近温若寒,温氏长老便不会齐齐对温宗主发难,请清君侧。是不是我一开始不教导伯升,他便不会被逼着来烧我家园、屠我全族。是不是若我不令曦臣忘机在射艺大会上展露锋芒,姑苏蓝氏便不会遭此大难……我……我为家族惹来此滔天大祸,万死难赎……”
      蓝照温声道:“启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岐山温氏要灭我四大家族,不过是先后早晚的问题。你将这灭门之祸推迟了多年,维持仙门百家与岐山温氏平静无波……足足长达十年之久!天下奇功,莫大于此。难道你忍辱负重、与敌周旋、持家有方、育才有道,令我姑苏蓝氏成为仙门表率,将曦臣忘机教导得出类拔萃,也是你的过错吗?”
      蓝启仁啜泣出声。
      青蘅君只一席话,便抚平了他的惶惑不安。蓝启仁再支撑不住地伏在案上,无声落泪。
      蓝照取出上好伤药,交予蓝启仁,温声道:“莫哭了。你体虚力疲,再这般悲泣,更加伤身,明日如何应战?去清洗一下上药,到我榻上歇着。稍后我来给你下针。”
      蓝启仁点点头,接过伤药,自去屏风后清洗打理。躺到榻上之后唤了一声兄长,蓝照便扣着针袋走过来,坐在榻边,沉吟片刻,出手如电,飞速下针。待得蓝启仁意识过来,已是全身动弹不得。
      他瞪大眼睛看着兄长。蓝照望着弟弟清秀苍白面容以及因为恐惧而睁大的澄澈双眸,不由笑了起来。启仁这副神情,跟小时候初见他从蓝翼那儿学到弦杀术,将祖母缝给他们的小布老虎割得四分五裂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启仁,莫怕。”蓝照手里捻着最后一枚金针,微笑:“安心睡一觉吧。等醒来之后,一切便都过去了……”
      便在蓝照最后一针将往他额上扎下时,蓝启仁咬牙道:“兄长且慢。”
      蓝照的手停在半空中。
      蓝启仁颤声:“放开我。你……你与温若寒,为什么都是一个样?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蓝化是当不得大任、拿不起刀剑、还是并非姑苏蓝氏族人?”
      蓝照沉吟:“从始至终,温宗主恐怕都将你当了他的妻。而我,始终视你为妹妹,是我蓝家居功至伟的和亲公主……”
      蓝启仁气得双颊晕红,怒喝:“你,你住口!”
      蓝照笑了笑:“启仁,我是真的不忍心让你看见你的两方至亲以命相搏、看见那般令你肝肠寸断、硝烟血腥漫天的场面。你要我放了你……可就算我此时放你,你能如何?是执剑杀了温旭,还是杀了温若寒?”
      “……”
      “明日之事,由我来承担就好。”蓝照温声道:“弟弟,你该休息了。”
      然而他望着蓝启仁伤心至极、愤恨绝望的眼神,那双自来骄傲的眼睛,最后甚至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他终于不忍再下这最后一针,叹息一声,将人打横抱起。
      蓝启仁咬牙:“……你带我去哪?”
      蓝照不答,将他禁了言,兀自走出寒室,抱着他走在云深不知处山道上,琼楼玉宇之间。族人脚步杂沓,忙于备战,奔走匆匆,鲜少有人能来留意他二人。蓝启仁在兄长怀中,挣扎不得,又说不出话,只急得泪流满面。只听蓝照笑道:“启仁,你也许不记得了。你我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你在襁褓之中时,我就这样抱着你,满山遍野地走。除了祖母之外,谁要抱你,我都不给。那时祖母就笑着告诉我,护着你弟弟,护他一辈子。”
      “对不起……我将你护成了如今这个模样。非惟是我内心过意不去,九泉之下,祖母也一定会怪罪我吧。”
      蓝启仁在内心吶喊,混账,兄长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账……放开我!!祖母、你、还有温若寒,全都是虎狼,全都不是人!
      蓝照将他抱到了冷泉,抱着他穿过飞流直下的冰凉瀑布,入了一处山洞之中。幽暗的山洞里,只有朦胧月光,透过瀑帘隐约照进来。
      蓝照将他放到石床上,解下自己外衫,折好垫在蓝启仁脑后,让他枕得舒服些,这才给他解了禁言。甫一解禁,蓝启仁便破口大骂,甚至将他从温若寒那儿听来的粗话都骂了一遍。他有生以来,都从来没有这么不雅正过。
      蓝照神色如常地听完了,最后温柔一笑:“骂得好,启仁。”
      蓝启仁一怔。他敢保证,性情雅正圆融,又闭关半生的兄长绝对没有听过这些粗话。怎么如今听见比他还要雅正自持的弟弟骂出这些粗言秽语,竟能面不改色?蓝照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温若寒教你的这些粗话,比起阿乐生曦臣时疼得骂我的那些,还差一点。”
      蓝启仁愣住。对他那出身邪道、已然身亡多年的嫂嫂的怨气从所未有地暴涨。他的兄长,就是被那个女魔头带成了如今这样……!
      但听蓝照叹道:“启仁,你骂我再多,都是我应得的。”
      他又解下蓝启仁腰间佩剑,道:“避尘已然传予忘机。你的如镜,且借我暂用。”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避尘与如镜,本是不可分离的双剑。启仁,你我为了蓝家时时勤奋不怠、规束自我。却忘了人非草木,更非金石,本身便是有七情六欲的。而今……由我来承担一切。你便放过自己一回吧。这金针之效,会令你一日一夜不能动弹。明日此时,你便能行动自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抑扬顿挫,洗涤尘心的长吟声中,青蘅君穿过瀑帘,不再回头。瀑布水声哗啦作响,隔绝了外面云深不知处深夜从未有过的嘈杂动荡,隔绝了蓝启仁声嘶力竭的叫喊。
      冥室传来的警钟,在每一个时辰的正点时分,响遍云深不知处的每一个角落。一次比一次更加急促、肃穆。
      蓝启仁动弹不得,从月出东山,熬到日上三竿,从心急如焚,直熬到了心如死灰。他忽然浑身冰冷地想,也许这是他见蓝照的最后一面。而他最后对兄长说的一番话,竟然是一顿痛骂,与那些不堪入耳的粗秽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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