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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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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蓝启仁在温旭的护送下抵达炎阳殿。他一跨进殿内,厚重大门便在身后阖上。
偌大的炎阳殿,此时只有温若寒一人,高踞主座。他没有抬起眼来看蓝启仁,亦不曾起身相迎。平日有如烈日一样光采焕然的人,此时却像是高处不胜寒的王者,孤独、落寞、心如死灰。
蓝启仁一瞬间彷佛被钉在原地。若说他见温旭时,心痛有如万针穿心。那么现在则如兜头一盆雪水浇下,浑身冰凉。
身为姑苏蓝氏的代理家主,他何尝不明白,一个仙门大家之主绝无可能随心所欲、呼风唤雨。人不能事必躬亲,大家族中那么多家务与子弟门生,必然交给长老们分担带领。因此家主不可能不听取长老们的意见,受长老会制衡。所谓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风与家规,又是如何地坚不可摧。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多行不义之家,如岐山温氏,纵然有温若寒一人欲力挽狂澜,却终究敌不过大势所趋。
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尚且时不利兮骓不逝。温若寒纵然神功盖世,此刻也不得不处处受擒制。他又何尝不替温若寒感到痛心。
可是,明白一切,并且理解温若寒所有的苦衷,并不代表他便能够接受对方屠戮自己的族人,焚烧自己的家园。
温若寒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良久,温若寒道:“你来做什么?老东西们看见温旭亲自送你进来,不曾阻拦?”
蓝启仁沉默片刻,道:“我不曾拖累伯升。我告诉你家长老们,我是来伏诛于你剑下。”
温若寒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因为狂怒,他身周瞬间炎光盛放,扑面而来的炙热阳炎令蓝启仁被灼烫得退了一步,随即站定,冷声道:“伯升虽不算出类拔萃,但也没有长歪了。你温氏长老会既然说他不成器,那么,教不严,师之惰,让你们长老会冲我来!你们既然说四大家族子弟人才辈出,压温家子弟一头,要拿四大家族开刀,那么今日蓝化在此,替姑苏蓝氏双璧、魏无羡、金子轩他们,受你们长老会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温若寒冷笑:“你以为你一人身死,我温氏就不会对四大家族动手?你莫非以为你是四大家族小辈们的师长,便可以代替他们受过?”
“四大家族小辈们何过之有!”蓝启仁怒道:“要仁善的去做灭门烧家的残酷之举、要出类拔萃的收敛锋芒,不得一展才华。这是哪朝哪代的道理?!这是……这是地火明夷!是君子螫伏、小人得势,是光明殒落、黑暗降临……大乱之兆!”
温若寒微微一笑:“地火明夷?启仁,你教我读易经时曾经告诉我,易经所言,乃天地大道,蕴含做人处事之方,非惟巫卜占筮之用。而你今日,竟忧心到妄动卜术,以易经占卦?你占的是什么?”
蓝启仁咬牙:“我于三日之前焚香恭敬,对天祝祷,以蓍草占卜,占的是你温家的前程。”他缓了一口气,低声道:“温宗主,你忘了吗?地火明夷,是为凶卦。有斜阳日暮之意。你岐山温氏自来以天上太阳自喻。如此,如此……”
温若寒干笑了一声:“启仁,你对我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还记得十年前,岐山百家清谈大会上,我问你,你博古通今,难道真的认为每一朝的亡国之君都如史书中所载一样,暴虐无道、十恶不赦?”
“你答道:却也未必。俗语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国的基业,那得耗费多少有才有德之人毕生的心血,岂是一两个昏庸无能之辈可以覆灭的?”
“……”
“你还说,汉高祖刘邦初建汉朝之时,与民约法三章,天下稍安。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兴礼乐教化万民。那便是汉朝难以颠覆的风气,是它足以维持四百年屹立不摇的根本……而我岐山温氏,自先祖温卯开宗以来二百年,一直是以霸业为重、力量至上、野心勃勃……从来不讲你躬行仁义、慈柔谦善那一套!如今的温家,即便有明君在世,想改变作风,也早已积重难返……难道是我一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就能挽回的?!”
“……”
“你知不知道那些老东西们怎么说我?他们说我欺师灭祖、违背温氏家训,去遵从姑苏蓝氏的那一套就算了,还连他云梦江氏的家训也奉行不误,是为岐山温氏二百年来之大叛逆、大笑话、大耻辱!一个温氏宗主,当到了我这个份上,也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非我神功已成,他们投鼠忌器,早就弒君另立了!”
蓝启仁颤声道:“你独自一人,面对着族人这么多年来的怨恨不满,苦于斡旋,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温若寒淡淡道:“告诉你,让你空自忧心忡忡,却什么也做不了?你有家业要承担、有无数学生要教导,我怎能再拿这些破事让你烦心?告诉你,我快要应付不来,告诉你我被一群老东西逼得进退维谷、狼狈不堪,让你看我的笑话、看我无能的一面吗?”
“……”蓝启仁颤声:“我几时看过你的笑话、几时说过你无能?你雷厉风行、天纵英才、知人善任、弘毅宽厚、勇于承担,有英雄之姿,枭雄之器。不然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说到此,耳根微红,别过身去,低声道:“为什么倾心于你、非你不可?”
温若寒闻他此言,亦是心中一软,叹道:“启仁,你我相识十多年,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背信弃义、轻易放弃我们的理想之人吗?你以为我身为岐山温氏的宗主,不知道如今我做此决定,是冒天下之大不讳,不会引起四大家族、仙门百家群起而攻之,导致天下大乱?但是,你告诉我,除了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旭儿与晁儿?你莫非要我们父子立刻死于你面前,你才舒心!”
蓝启仁方才被温若寒说得无言反驳,还紧咬着嘴唇不语,直到听见这最后一句话,不禁心下又惊又痛又是委屈,怒道:“我何曾这么说过?!我心疼伯升,岂不如你一般?”
温若寒怒道:“那你说什么来此伏诛于我剑下、受我岐山温氏五马分尸的话?你以为你这样说,我跟旭儿,就不痛心?”
蓝启仁咬牙。
温若寒转过身去,冷声:“你回去。找地方暂避一时。”
蓝启仁颤声:“你说什么?”
“…………”
“我为兄长,代理姑苏蓝氏家主之职,已有十余年之久。”蓝启仁一字一句:“古来出将入相者,无论文人武将,皆跃马勇冠三军,身先士卒,一往无前!宁愿马革裹尸而还,也耻于做一个逃兵,苟且偷生!你将我蓝化……看作了什么!”
温若寒怒喝:“我念你、惜你、想保你性命,这也是看轻于你?!”
蓝启仁咬牙:“温宗主,你如何肯定我姑苏蓝氏必然不敌你岐山温氏?你……莫得轻易踏足云深不知处,否则你与伯升会有来无回!”
温若寒气极反笑:“你莫要危言耸听。你兄长当年就打不过我,现在难道打得过了吗?还是说你们云深不知处有重重陷阱机关、奇门遁甲?”
蓝启仁心下焦急,却又万不能将自家兄长能用邪曲杀人、夺人金丹之事告诉温若寒,泄漏己方机密,便咬牙道:“有又怎样?当年蜀汉虽弱小,武侯却能以八阵困司马懿,令其险些丧命,你不知晓吗?”
温若寒道:“启仁你敢情忘记这儿就是岐山,就是当年武侯设八阵,与魏军交战之地。论到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天下百家无有出我岐山温氏之右者。”
蓝启仁一时与他说不清,不由得急火攻心,怒喝:“温宗主,你听好了,若你要火烧云深不知处、屠我蓝氏族人,我不会躲!姑苏蓝氏全族也绝对不会甘于屈居人下,或被你岐山温氏吞并!若教我亲见全族受辱的那一日,不如你与温氏长老会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们来日刀兵相见!”
“…………”温若寒气得浑身颤抖。他一时收敛不住灵力,炙热阳炎有如日火在炎阳殿内四处炸开,却仍小心地空出面前一丈清凉之地,不肯伤及眼前之人。
“今日之缘,明朝逝水。”蓝启仁回身,冷然道:“温宗主,你我……就此别过。”
他快步往大门走去。温若寒上前扣住他手腕:“那群老东西此时恨不得将你乱剑砍死。我送你回去。”
云深不知处结界外,静夜沉沉,浮光霭霭。蓝启仁走在溶溶月色下,背影秀拔,清绝冷绝。
温若寒原以为,他会就此踏入结界内,不再回头。
未料蓝启仁伫立在结界前,迟疑片刻,忽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面前,执起挚爱之人双手,啜泣出声。
此去经年,应是天涯陌路。十余年死生契阔,明日之后,就此音断弦绝。如何不令人肝肠寸断?
他们彼此理解对方的难处与苦衷,明白对方的骄傲。理智上不能接受对方屠戮自己的家园、与自己的家族刀兵相向,却不代表情感上能够就此抹灭彼此十多年来携手相伴的温柔情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温若寒眸色一深,忽然抓住对方双肩,将他推到一株玉兰花树下。蓝启仁不由自主,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树干,随即被狠狠吻住。温若寒越吻越是缠绵,他被亲得一阵意乱情迷。迷迷糊糊间,只听温若寒一面吻一面喃喃:“你想就这么抛下老子,一走了之……”
衣带一松,温若寒开始解他的衣服。蓝启仁抓住对方的手,颤声道:“……你不能再这般羞辱于我。”
温若寒愤恨地望着眼前人。他不明白,此时二人情出自然,怎么就又成了羞辱。
蓝启仁咬牙低声:“你要我躲起来,要我依附于你,成为你的佞幸,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少年时候……碧灵湖畔……是我没有意识。可是现在我二人都要决裂了……温宗主,你不能再这样羞辱于我。”
温若寒恍然大悟。
他笑了一声:“……那时你昏过去了,我家修士随即带着旭儿找了过来。我当时根本没有碰你。”
蓝启仁红晕上脸,颤声道:“你说什么?!十三年前、碧灵湖畔,芦苇荡中,你没有……没有……”
温若寒摇头叹道:“幻化,你当真是如天上掉下来的仙子一般,未免太过天真懵懂?你放心,你清白之身尚在。若我当初办了你,你早痛得醒过来。可能还得连续痛个好几天……你难道不知道,破身之苦,于男子身上,较女人更甚吗?
蓝启仁扶住了额头,颤声道:“你,你……不要再说了!”
温若寒望住他继续说了下去:“我见过的绝色美人多了去。你以为你对我这么冷淡,这么宁死不屈、三贞九烈的倔驴脾气,我为什么非你不可,非你不爱?我一个正常男人,为什么忍着十七年不碰你?”
蓝启仁咬牙。
温若寒望着他,一字一句:“我喜欢你、敬重你,因为你君子言出必行,你严以自律,对自己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一开始,你勒令自己不能对我动心,为了姑苏蓝氏忍辱负重,与我周旋,数年如一日。后来,即便我二人已心意相通,你依然事事以大局为重,内心坚毅、强大无比,决不让任何的拖泥带水、儿女情长动摇你的志向。我见过的强者很多,但是他们只是表面强大,最终都不免跪在我脚下,服软求饶!唯有你……宁折不挠,始终不屈。即使你修为烂得要死,内心却无比强大……你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强者!”
蓝启仁惊讶地望着他。
“我们岐山温氏崇尚强者,我也不例外!我爱你、敬你,所以不忍看到你在我身下辗转痛吟、哭泣求饶、狼狈不堪。但是启仁,你未免将我看得太轻。你将我对你的敬重,都当成了什么?为何我对你一片真心,到了你这里,竟变成了羞辱?”
“……!”蓝启仁内心甚为震撼。温若寒说过,他始终知晓他以温氏霸业为重,知道他视权柄胜过一切,是他的知己。殊不知,温若寒也知他,知他的刚毅不屈,知他铮铮傲骨,一至于斯。
温若寒无比落寞地低叹:“即便我二人功败垂成,你也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你说我求仁得仁……可是我得到你了没有?”
“我……我……”蓝启仁耳根泛红,偏头毫无底气地:“……莫忘了约法三章。”
温若寒笑了:“其一,我没有让你饮酒。其二,若如当年在碧灵湖畔那般就算踰矩,你我也不晓得已踰矩几多次了。其三,我已经在时辰之前,送你回云深不知处。”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
蓝启仁没有想过,他竟会在云深不知处的结界外,玉兰花树下,献身予挚爱之人。
(中間省略)
一梦行云,两意相欢。
蓝启仁死咬住自己的抹额飘带,隐忍着,唯恐他发出的羞人声音透过高墙与那一层薄薄的结界,传入云深不知处。岂料温若寒直接将他的抹额解了下来,又以一阵猛烈的攻势迫他松口,而后将抹额收入怀中,低笑:“这个就归我了。你叫吧。我便是喜欢听你的叫声……”
一片安静,只余那人强自克制而越发不稳的吐气如兰。
蓝启仁对自己施了禁言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温若寒不懂如何解蓝家的禁言术,气得发了狠地动作,以致没有注意到他们越发往结界靠了过去……
在温若寒即将无意中触动结界警报时,蓝启仁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连忙抱住温若寒滚了一圈。温若寒以为这寡淡羞涩的人终于回应了自己,不由更是动容,彻底没了分寸。蓝启仁一時被逼得泪流满面,疼痛而又畅快。
天上佳期贪眷恋。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