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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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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数月之后,已是严冬。蓝启仁如约来到岐山别馆,为温旭授课。他与温旭本来相差八岁,更如长兄幼弟一般,与其说是授课,更像是相谈。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岐山别馆扫雪亭里,蓝启仁与温旭相对论道,温若寒皆在一旁微笑旁听。温旭对蓝启仁越显亲近,上课时也显得特别开心。想来他父子也难能有这样将凡尘俗事暂放一边,只沉浸在史书故事、可以倾心而谈的相处时间。
在授课告一段落时,温旭临要告别,还有些依依不舍。蓝启仁从未见过如他这般好学温厚的好学生,不禁笑了出来。温若寒却是坚决赶人下山:“学以致用。别看你在这儿与蓝先生谈得开心,下去不夜天城你也得要会用才好。整日呆在这儿清谈,你要成废人不成?”
温旭望了蓝启仁一眼:“孩儿还想听蓝先生与父亲相谈,必定也极为精彩……”
温若寒头疼不已。蓝启仁专注望着炉火,努力忍住唇角一丝笑意。
温旭不明白蓝先生为何不替他说句话,只得满腹疑惑,略略失望地恭敬一揖,轻声道:“如此,父亲,蓝先生,温旭先告辞了。”
温若寒嗯了一声。待得温旭剑光消失在天际,蓝启仁笑叹:“你真不打算让二公子也来听学?”
温若寒叹道:“你可知,上回你在旭儿府上遇刺,便是因晁儿前去禀告长老们,说你在兄长府上授课。那群老东西明里不能跟我对着干,便暗地里给你来阴的。”
蓝启仁微微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敢教他?!”温若寒怒道:“我都不敢让他知晓此处。”
蓝启仁笑起来:“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怎样顽劣的学生,是我不能教的。怎么?温大宗主,我都不怕,你竟是怕了么?”
温若寒好气又好笑:“你越发长胆了。”他起身走到蓝启仁身前,伸手托住对方下颚,笑道:“幻化,我说,你过份了吧?”
蓝启仁任他托着,仰头望他,眼带笑意,故作不解:“敢问在下哪里过份?”
温若寒咬牙:“故意勾着我,却又不让我办。你好大的胆子?”说罢俯身便吻住那轻薄柔软的双唇。
蓝启仁心底一阵温柔,破天荒没有推开对方。好在温若寒亦是浅尝即止,笑望着他:“这,便是我不能让旭儿留在这儿听我二人谈话的原因。”
绝崖峰顶的小庭院中生着一盆炭火。温若寒身后,是无尽绵延的苍山覆雪。天地一片洁白,千里封冻,而那人双眼中笑意有若暖阳。蓝启仁心想,若天与地之间有第三种绝色,那必定是眼前的温雪。
温若寒回屋取了一坛酒来,倒入石壶中,复将石壶置于炭火之上,笑道:“这大冷天,我们岐山人最喜欢热一盏酒来暖暖身子。此刻这里并无第三人,你该不会坚持不饮酒吧?”
蓝启仁垂首望着炉中炭火,轻声道:“温宗主,我不能饮酒。”
温若寒笑道:“我这么信你,什么都听你的了。可你就是信不过我,连在我面前饮酒都不敢吗?”
蓝启仁的抹额与发丝被北风吹得微微有些凌乱,微笑摇头:“我酒量不好。饮酒醉,最为丑。”
温若寒大笑:“原来你是为悦己者容,怕我见到你醉后的丑态?我哪能介意这个?”他说着,笑着凑近对方:“事实上,我特别想看看,雅正庄重的蓝先生,醉酒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动人情态……”他说着,见对方窘迫得耳根泛红,没忍住伸手便要摸脸。蓝启仁啪地一下打掉他手,咬牙道:“温宗主!”
温若寒啧了一声:“好吧。少不得我自斟自饮罢了。”
“……”
蓝启仁默然望着亲自煮酒的温若寒,翦水双眸中一片温柔,心想有你在,我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何用得着饮酒?
眼见温若寒斟了一杯温酒自行饮了,蓝启仁笑道:“古人青梅煮酒,而今温宗主雪中煮酒,倒也别有一番雅致。”
温若寒笑道:“昔有曹操与刘先主煮酒论英雄。启仁可愿与我一论当今天下大势?”
蓝启仁笑道:“愿闻温宗主高见。”
温若寒点头:“仙门四大家族中,聂云之子聂明玦少年掌家,难得作风沉稳。聂云死时,此子临危受命,竟能扶住这将倾的大厦,实是一伟丈夫。清河聂氏当今如日中天,但是祖上屠户出身。我见过他家的刀法,戾气过重,恐怕头重脚轻。”
蓝启仁微微点头。温若寒又道:“青蘅君我自钦佩,你兄长是个可敬的对手。如今闭关无为,未知他是否甘于就此埋没?姑苏蓝氏看似与世无争,但是礼乐传家,俨然是培育下一代仙门子弟的摇篮。更有启仁你润物细无声,桃李满天下,不是易与之辈。”
蓝启仁微笑:“承蒙温宗主抬爱。蓝化愧不敢当。”
温若寒哼了一声:“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不敢?江枫眠爽朗疏阔,颇有侠客之风。然云梦江氏一脉单传,人丁又不旺盛,看似家大业大,其实内里空虚。”
蓝启仁听温若寒评论各家,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不由默默点头。
温若寒又道:“金光善其人谄媚奉承、见风倒戈,我很是不屑这种人。兰陵金氏倒是人丁兴旺。不过金光善的私生子那么多,也不知道未来的家主之位到底鹿死谁手。”
蓝启仁微笑:“温宗主雷厉风行,天纵英才,弘毅宽厚,知人待士,有枭雄之器。岐山温氏家大业大,子弟门生满天下。若能以德服人,则仙门百家,莫不万众归心。”
温若寒笑叹:“你别只捡好的说。岐山温氏这一代有我,可我百年之后呢?”
蓝启仁摇头微笑:“伯升已然很好。”
温若寒摇头:“知子莫如父。旭儿像头绵羊似的,如何带领我岐山温氏虎狼之众?四大家族人孩子少的,可也出色呀。孩子多的那更不愁。我那俩儿子,没一个成材的。”
蓝启仁默默点头,然后没忍住笑了一下。
温若寒怒道:“笑笑笑!你是让我继续生吗?”
蓝启仁忍笑点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你若敢生,我便敢教。”
温若寒大笑:“我温若寒何德何能,得你这般天姿国色、贤惠无双的美人相伴身侧,相夫教子……”
蓝启仁气得双颊微微晕红,起身转头便走。他走回别馆屋内,将温若寒的大笑声关在屋外,却仍是耳根发烫了好一阵。良久也不闻温若寒跟进来,他想起上回养伤时恍然记得屋内有琴,便去取了琴,又回到扫雪亭内。温若寒见他抱琴而来,笑道:“这是我母亲昔日的琴。幻化,你可是愿为我抚琴一曲?”
蓝启仁微微点头:“对酒当歌,我赠温宗主一曲。”
温若寒笑而叉腿侧卧,蓝启仁置琴膝上,望向他微微一笑,抚弦而歌。清幽歌声便和着亲切柔和的曲调,声声入耳: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短小的诗曲,寥寥二十字,没有深远寄托,没有华丽辞藻,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烈欢快的色调和温馨炽热的友谊。
温若寒笑道:“我原以为你能唱一曲《花间集》中的词曲予我听。那首「旧欢如梦中」就很不错。如若不然,你弹一曲《凤求凰》也好呀。怎地却是这一首有朋自远方来?”
蓝启仁手下抚琴不停,笑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温若寒恼道:“我不知你什么?你说来听听。”
蓝启仁笑道:“蓝化失言。温宗主是我知己。”
温若寒笑容明亮,有若午后暖阳。蓝启仁心想,晚来天欲雪。温雪,我将你唱入诗中,你却不知。我心底并非无欲无求,所欲唯你,你却不知。能饮一杯无……你可知你是我三千弱水中的一瓢饮。我想饮下,又恐就此沉醉不醒。
他笑着为温若寒唱了三遍,直到温若寒与他一起击节高歌。
温若寒笑道:“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孔子和别人一起唱歌,如果别人唱得好,就必定要他再唱,然后自己跟着唱。启仁,你那么不解风情,跟个老学究圣贤人似地。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蓝启仁微笑不言望着他。「风」是乐曲的统称,风情者,曲中之情也。你不懂我曲中之意。不解风情的,应该是温宗主你才是呀。
二人煮酒论道,畅谈天下。到了最后,好学的温若寒竟与蓝启仁讨教起音律来。蓝启仁这才发现,温若寒于音律上也是天资极高,可惜向来乏人指点。若遇良师,实则一点就透。手把手教了他半日,不觉天色已晚。天上下起蒙蒙大雪。二人回到暖阁中,温若寒生起了一大盆炭火,笑对蓝启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夜你我同榻而眠可好?”
蓝启仁沉吟,且不说现下大雪纷飞,天色昏暗,御剑危险。便算此时启程,回到云深不知处时也早已过宵禁时间。蓝家三千家规,他自来以身作则,极为遵守。绝不因自己代理家主之职,而擅自违背。
于是他点点头,又警告地望向温若寒:“望温宗主守礼,休得存了非分之想。”
温若寒心下暗笑,道此人当真纯净无瑕得可爱。哪里有与倾心之人同榻而眠,能够不存了非分之想的道理?于是略作洗漱便解衣上榻,例行打坐运气。蓝启仁洗漱过后,亦在榻下垫子上打坐。静夜沉沉,二人一在榻上,一在榻下,各自用功。一炷香之后,两人先后睁眼。温若寒笑道:“你也早晚打坐炼气?”
蓝启仁摇头:“只是打坐静心。这是佛门必修课。”
“……”温若寒自来于修为上极为刻苦用功,即便神功已成,仍坚持早晚修炼岐山温氏祖传心法,从无间断。可没有想到,蓝启仁也早晚用功,竟然仅仅只是为了“静心”?
蓝启仁此时已颇为困倦,爬上榻在温若寒身边躺下时,心底迷迷糊糊地只是想,今晚他没有回云深不知处,没法泡冷泉。再不打坐静心,麻烦就大了……
眼见蓝启仁几乎是沾枕便睡。温若寒转身搂住他。
蓝启仁低声道:“温宗主……我困得很。”
温若寒笑道:“现在才是亥时。”
蓝启仁道:“我姑苏蓝氏依暮鼓晨钟作息……卯时作,亥时息。全族如此……”
温若寒乍舌,一个翻身压到了蓝启仁身上,笑道:“可我现在睡不着。”
他说着便拉对方衣带。蓝启仁按住他手,半闭着眼轻声道:“你睡不着,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说什么?”
“我们开宗先祖蓝安的故事。”
“……”温若寒闻言,不禁来了兴趣。蓝安故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知道得不多。
但听蓝启仁缓声道:“先祖出身庙宇,聆梵音长成,通慧性灵,年少便是远近闻名的高僧。弱冠之龄,他以“伽蓝”之“蓝”为姓还俗,做了一名乐师。”
温若寒躺回枕上道:“好好地为什么要还俗?自来乐师地位低下,高僧则是德高望重,备受尊敬。做一名高僧,岂不比做一名乐师好得多?”
蓝启仁低声:“我们子孙,莫得妄议先祖之事……后来先祖在求仙问道途中,在姑苏遇到了他所寻的「天定之人」,与之结为道侣。”
温若寒道:“他是在庙中,尚未还俗之时,便遇见那位道侣了吧?”
“……”蓝启仁轻声:“传闻,先祖在庙宇之中时,是见过那位道侣的。但也许是梦中所见,是惊鸿一瞥,过后了无痕迹,却平白使人入了魔障。二十年清修,毁于一旦。”
温若寒道:“他这是襄王梦神女吗?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蓝启仁微微颔首:“幸而天不负有心人。先祖在姑苏寻见了那名道侣,二人双双打下蓝家的基业。在仙侣身陨之后,先祖又回归寺中,了结此身。”
温若寒忽道:“你们先祖那名道侣,到底是人是仙?”
蓝启仁的声音更添困倦,道:“《太平御览》卷二九九引《襄阳耆旧记》:“我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
温若寒吃惊道:“当真是巫山神女?那是集天地灵气所化的花草精灵之属!无怪你姑苏蓝氏子孙,个个生得这般钟灵毓秀。”
“……”
蓝启仁呼吸渐缓,沉沉睡去。留下温若寒独自细品这奇妙至极、匪夷所思的先祖故事。他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数年前岐山清谈大会上,他说要许蓝启仁太平天下。要蓝启仁也给他一个承诺。而对方回答了他什么?
“……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温若寒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细望枕榻上熟睡之人在朦胧夜色中清秀白皙得恍若透明的脸颊。蓝启仁的睡颜沉静而美好,是幻化般的温柔与绝代风华。
原来,你早已给过我相许一生的承诺……我竟然到现在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