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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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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数月后,蓝启仁如约来到岐山不夜天城,原准备好与温若寒一起面对温氏族人与长老会的反对。然而,直到温若寒将他领至温旭居所书房授课的地方,一路皆相安无事。显然温若寒已威摄过族人与长老们了。温若寒从不对他多言温家家事,每每蓝启仁问及,温若寒皆是付诸一笑,言道无妨不用担心。但其中多少险恶风波,他亦能料想得到。
他想,温若寒愿意为改变岐山温氏家风,甘冒族人之大不讳,独自扛下一切艰险。那么他必定会站在温若寒身边,不离不弃。
一如自古以来的明君贤臣,千古佳话。如秦孝公与商鞅,如齐桓公与管仲。
到了温旭书房,温若寒亲自请蓝启仁上座,自己则坐于一旁。温若寒本欲让温旭行拜师礼。蓝启仁却摇头:“伯升不过小我八岁,且将我视为长兄,彼此教学相长即可。师礼不敢受之。”
温旭一怔,望着蓝启仁,心道这般谦和温润的君子,果真不曾在温家见到过,不由更添几分敬佩之意。
温若寒微微一笑:“也好。”复又皱眉道:“温晁呢?怎么这时候还没来?”
书房内温氏家仆尽皆不敢吭声,良久才有人轻声道:“二公子不愿读书,尚在长辈处撒泼撒娇。”
温若寒神色如罩严霜:“老东西们还放了什么话?”
那家仆吓得不住发抖,道:“温煌长老言道……宗主要让大公子受教于外人也就罢了,二公子是万万不能再学姑苏蓝氏那一套道理的。否则长此以往,温氏家风何存,颜面何存……”他说罢,跪倒在地,发着抖不住磕头:“宗主……宗主饶命!温煌长老……还有温炜、温炬长老命小奴传话,否则便要小的的命……”
温若寒冷笑一声:“好呀。”
他转头对蓝启仁道:“你莫忧心,只管给旭儿上课便是。我去去就回。”
蓝启仁微微点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会看人眼色,知道谁可以依怙。莫得纵容了他如此下去。”
温若寒点头离去后,蓝启仁片刻沉吟,心道事情定然不会如此简单。只听温旭轻声道:“父亲并非不想管教弟弟。可无奈长老们宠着。我听闻寻常百姓家中,也会有这样的问题。蓝先生,在你们云深不知处,会有这样的事么?”
蓝启仁摇头:“云深不知处子弟无论受教于哪一名长老,十余年内,便只能听命于师。即便父母也不得干预。”
温旭一愣:“此一规定,可在姑苏蓝氏三千家规之中?”
蓝启仁颔首:“不错。”
曦臣与忘机,不就是如此?他们自出生便被抱离母亲身畔,由蓝启仁教养。便是青蘅君也不会横加干预。两兄弟知道自己无有父母可以依靠撒泼,自然只能乖乖听命受教于叔父。若非如此,忘机怎会因为思念父亲,故意晚上跑出去吹风,弄到自己染了风寒,方能被送去给青蘅君医治,见上父亲一面?
但见温旭微微垂首,叹道:“……真好。我听闻青蘅君幼时,是直接受教于祖母蓝翼。稍长之后,祖母去世,他便受教于三位恩师:琅琊琴派仙师葛惙、云深不知处执剑长老蓝椎、医仙蓝栀。遂成琴、剑、医三绝,少年成名,风光无两。”
蓝启仁正自讶然温旭如何知道这许多,却见温旭仰起苍白清秀的面容,对他一笑:“是父亲跟我说的。父亲也很是欣赏青蘅君。但我觉得,他更欣赏蓝先生一些。未知蓝先生受教于何人?”
蓝启仁心道温若寒嘴上对兄长骂不绝口,不料暗地里竟也是欣赏自家兄长的。当下温声道:“我有两名恩师。戒律长老蓝桧、明经长老蓝桦。”
温旭点头:“温旭今日得受教于蓝先生,觉得自己很是幸运。若来日,我也能如青蘅君那般……”他说着,低垂了头。
蓝启仁温声道:“伯升,无论学艺或是治学,勿得好高骛远。能得人品端正、行事不踰矩,已是不易。你若能如此,则执掌家业已是足够。你父看重你、疼爱你,正是因为你这一份正直良善,难能可贵。”
温旭点头:“温旭明白。旭资质鲁钝,也许穷尽一生,也不得父亲那般高深修为,抑或青蘅君那般惊才绝艳。于掌家一事,我更无头绪。仅仅只是弟弟之事,我……”
蓝启仁见温旭眉头深锁,思及此子成长环境,不由极为心疼,温声道:“《史记》、《左传》可曾读过?”
温旭猛然抬头:“……温旭读过。史书中干戈倾轧之事,委实惊心动魄。蓝先生,你也知道我弟弟年纪虽小,已然有夺嫡之意?”
蓝启仁摇头:“你莫要这样想。你弟弟年纪小,不过是受长老们教唆,方才如此。《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说给我听。”
温旭道:“郑庄公的母亲并不疼爱郑庄公,宠爱他的弟弟共叔段。在庄公继位之后,不断要求庄公将领土城池分封给弟弟。共叔段因此拥兵自重、胡作非为。郑庄公的大臣虽有劝谏他规束弟弟,但郑庄公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放任共叔段为恶。最终,共叔段起兵叛变,郑庄公将其诛杀。”
蓝启仁点头:“《春秋》是如何评判郑庄公的?记得吗?”
温旭摇摇头。
蓝启仁便道:“《春秋》讥讽郑庄公对弟弟失教,意欲养成其恶,再图杀之,可谓用心险恶。”
温旭点头道:“我亦觉如此。”
蓝启仁又道:“《史记》当中秦始皇长子扶苏与其弟胡亥的故事,说与我听。”
温旭垂首,轻声道:“我只记得胡亥为秦二世,残暴不仁。扶苏原为秦太子,却为胡亥与赵高所害,不得不自刎。是这样么?”
蓝启仁道:“扶苏原为秦始皇长子,素有贤名,因反对秦始皇焚书坑儒、严刑峻法,而遭流放到北方,监督蒙恬部队军务。扶苏展现出刚强坚毅的性情,且威武勇猛,待人诚信,因而振奋贤士。后来秦始皇巡行天下时半途病逝,临终前曾以玺为遗诏,要扶苏到咸阳来主持他的葬礼,意思就是要扶苏继位。但赵高和丞相李斯秘不发丧,阴谋扶持胡亥继位,另下诏书赐死扶苏。蒙恬曾起疑心,力劝扶苏不要轻生,待查明真相再说。但扶苏为人仁孝,说:「父亲要赐死儿子,有何好请示?」扶苏旋即伏剑自刎于军中。胡亥继位,是为秦二世,其残暴不仁,更甚于其父秦始皇,遂使天下大乱,秦三世而亡。”
温旭垂首不语。秦国这般夺嫡之争,与温家的情况何等相仿。扶苏与胡亥的性情,可不就神似他与温晁。而长老们对温晁的宠溺,可不就像极了扶持温晁的赵高与李斯。
但听蓝启仁温声:“伯升,你既读史书,当知以史为鉴,取是舍非。固然不能如郑庄公那般放任弟弟,使其作恶自取灭亡。更不能如扶苏那般一味愚孝,罔顾家族天下大任。”
温旭若有所悟:“先生是劝我,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如能做到,便对弟弟加以约束?”
蓝启仁点头,欣慰道:“你甚是聪明颖悟,且本性仁善,更得温宗主疼爱。弟弟的事情,你莫太过忧心。我亦会尽力辅佐、教导于你。”
温旭微笑起来,望着蓝启仁的目光中更添亲近之意。二人之间与其说是授课,更像是朋友兄弟闲聊。蓝启仁彷佛一亲切可靠、饱学多才的长兄,令他感到胜读十年书。
蓝启仁这才发觉,温旭笑时,俊朗疏阔,颇似其父。无怪温若寒对这位长子甚为疼爱。他自己又何尝不欣慰,添了这样一个温和善良而刚毅木讷的学生兼幼弟?
便在此时,静夜沉沉,忽听窗棂上传来喀地一声轻响。蓝启仁尚未反应过来,眼前数道银光闪过,腹间一阵剧痛。温旭将砚台朝他砸来,蓝启仁偏头堪堪闪避过,却听当地一响,被那砚台打落掉在桌上的,赫然是一把发亮的飞刀。而他方才偏头避开的身后墙上,亦插着另一柄尚自颤巍巍发亮的利刃!
电光石火之间,刺客连掷三刀,分取头、心、腹三处要害。温旭一掷砚台,便打落了袭向蓝启仁心口的一刀,亦使他避开袭向面门的那刀。可最后直取腹部的第三刀,终究没有避过。
砰地一声巨响,书房内所有窗户尽皆粉碎。十余名黑衣刺客跳窗而入。
蓝启仁按着腹部起身,佩剑出鞘,挽出朵朵剑花,剑光错落,护住周身要害。温旭持剑挡在他身前,以一敌十,与大半刺客动上了手。金铁交鸣声中,温旭厉喝:“在我府上,你们也敢撒野吗!还不退下!”
刺客们无动于衷,笑道:“长公子勿要阻拦,以免被我们误伤呀。”
另一人道:“师兄莫得对长公子无礼。让长公子伤了我们也好。回头看温煌长老如何怪罪于他?”
又一人道:“怪罪得了吗?长公子可有宗主护着。”
温旭怒道:“你们……”
蓝启仁苦苦招架着面前三名刺客,一面暗道温氏仅仅是几名家仆,剑法已经这般了得。一面暗叹这些家仆仗着长老之势,竟然不将温旭这个长公子放在眼中。实在是礼崩乐坏、大乱之兆。温若寒平日统领这样一个野蛮混乱的家族,尚能对外维持着表象的和平,内里有多辛苦艰险,只怕难以想象……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尚自在想着温若寒平日是如何辛苦。
一名黑衣刺客忽然发出一声痛哼,原来是被温旭出剑刺伤。蓝启仁但觉按着腹部的左手尽被自己温热血水浸湿,因为失血而眼前一阵阵发晕。勉力持剑招架的右手也越来越无力……
温旭急道:“蓝先生,你怎么样?再撑一刻……”
“啊——!”
眼前忽然虹光错落。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温旭喜得叫了一声:“阿爹!”
温若寒一剑刺入最后一名刺客心口,回身望见以剑伫地才堪堪能站立的蓝启仁,不由大骇,一把将人横抱而起,咬牙:“撑着点。”便抱着他走出门去。温旭紧跟在后。
屋外正是月上中天,银光洒落,将蓝启仁失血的清秀面颊映得越发惨白。他微弱道:“温宗主,你带我去哪?”
“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了。自然是去我的寝殿。”
“不可……”蓝启仁心下一急,按住对方胸口:“你……你……如此岂不落人口舌!”
温若寒骂道:“这种时候,你还顾念著名节?!”
蓝启仁怒道:“如若不然,我立刻拔刀!”
温若寒停步站定。他知道蓝启仁说到做到。若此时拔出了他腹部的那一刀,不及施治,只怕人立刻就要失血过多而死。温旭站在二人身后,听得发愣。温若寒当机立断:“好,都依你。我们去一处无人知晓的所在,尽快给你疗伤。”
说罢,他抽剑掷地,御剑而起,往西面无尽黑影层迭的大山飞去。
温若寒飞得极高,御剑速度也极快。骤降的气温使得蓝启仁失血的速度减缓,却又多一层失温冻死的危险。温若寒抓住了他脉门,往其中输送灵力,护住蓝启仁心脉,一面道:“跟我说话!不要睡过去了!”
蓝启仁道:“未想温宗主也通医理。”
温若寒骂道:“我不通医理,你现在已经去见阎王了!天下名师竟然因为不肯入我的寝殿,迂腐而死,很光荣吗?”
蓝启仁道:“我只是有所不为。”
“……”
片刻后,蓝启仁又道:“伯升剑法极好。温宗主教导有方。”
“好个屁!”温若寒怒道:“他若是剑法好,会让你受这一刀?会半天收拾不下一群家仆?你以为我温家谁都跟你一样修为烂得要死?”
“第三次。”蓝启仁道。
“什么第三次?”温若寒奇道。
蓝启仁笑道:“这是温宗主第三次骂我‘修为烂得要死’。须知蓝化修为在姑苏蓝氏虽算不上很好,却也不差。长老们昔日对我剑术,也多有称赞。为何到你这里,就成了‘烂得要死’了?还有,你这样斥责伯升,我不同意……”
温若寒骂道:“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要死吗?”
蓝启仁:“……”
“蓝化,跟我说话!”
……
……
……
当落地之时,蓝启仁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迷糊之中似乎是被抱到了一处暖阁的榻上,然后腹中一痛,温若寒死死按住他的伤处。耳边传来温旭惊惶呼唤,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蓝启仁再次醒来时,只见温若寒坐在榻边看书。暖阁中炭火烧得正旺。虽时值早秋,此处却显然比不夜天城寒冷许多。温若寒耳目灵敏,闻得些许动静,便回过头来,松了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温若寒起身过来,坐在榻边拂了一下枕上之人鬓边微乱发丝,道:“给你用上最好的伤药,血已经止住。你也睡了大半夜了。但我不懂如何开药。你自己来吧。”
蓝启仁说了数个药材名与斤两用量,温若寒当即记下,过不多时便带着一包药材归来,自行将一石壶放到炭火上,开始烧水准备煎药。蓝启仁望着自顾忙碌的温若寒,不禁笑了起来。
温若寒淡声道:“你笑什么?”
蓝启仁微笑道:“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温大宗主,此刻为我亲手煎药,我……”
温若寒骂道:“闭嘴!若不是因为我,你会伤成这样?你他妈还笑得出?”
“……”蓝启仁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心想我捡回了一条命,此刻还得你亲手替我疗伤照顾,能这样看着你,心底便已是无尽喜悦满足,哪里会笑不出呢?他这样静静凝望了温若寒半晌,方问道:“此是何处?”
温若寒神色稍缓,道:“这是我母亲昔日居所。位在不夜天城以西四十里深山绝崖上。你放心,此处除你我与旭儿之外,无有第四人知晓。”
他将水烧开了,将最后一味药材放入壶中,盖上壶盖,走来坐在榻边,握住蓝启仁手腕继续渡以灵力。蓝启仁道:“我已经无妨了。温宗主不必如此耗费修为。”
温若寒冷然道:“我神功已成,给你渡这点灵力不算什么。你伤得颇重,若非我一路给你渡灵力,你撑不到现在。”
蓝启仁想想,便安心任由他渡着灵力,片刻后叹道:“兄长有言,我欲于岐山不夜天城躬行仁义,殊为困难。”
温若寒淡淡道:“青蘅君一语成谶,所料机先,在我之上。我嘴上虽骂他,心底自来很是佩服你兄长。他不愧是蓝翼养出来的……你以后万不可再冒险踏足不夜天城。”
蓝启仁一怔:“我不入不夜天城,如何教导伯升?如何辅佐于你?”
温若寒道:“你就在这里教导伯升,就在这里辅佐我。”
蓝启仁一愣。想兄长便是为护妻子,将嫂嫂带入云深不知处藏了起来。如今温宗主这是在效仿自家兄长,金屋藏娇吗?他想到此,不由双颊一阵晕红,怒道:“你……”
温若寒忍不住笑:“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藏之。不知陈皇后之骄纵蛮横,比你如何?”
蓝启仁怒道:“我哪里骄纵蛮横?”
不……等等,不是这个问题。汉武帝的陈皇后名阿娇,是武帝姑母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武帝幼时与阿娇玩在一块,曾经戏言若长大后得阿娇为妻,当作金屋藏娇。现在温若寒显然是将自己比为汉武帝,将他比为陈阿娇了。这简直……
不是说好做明君良臣,孝公商鞅的吗?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
“还善妒,爱吃醋。”温若寒继续笑:“像,像极了。”
蓝启仁开始猛甩温若寒的手,想将他甩开。温若寒扣住他手腕,笑道:“好了别生气。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蓝启仁怒道:“温宗主若以为我能忍你这般将我藏于此地,那便是将我看得忑轻……”
温若寒奇道:“我就是因为怕你死,才让你暂时委屈居于此地。蓝化,拜托你不要逞英雄好不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没有命在,你拿什么为人师表,拿什么为人良辅,拿什么躬行仁义?”
蓝启仁:“……”
他沉默良久,叹道:“不料此处,竟连药材也一应俱全。”
温若寒微笑:“这是昔年父亲为母亲建造的别馆。他很宠我母亲,自然是什么都为她备下了。”
蓝启仁怔然:“令堂既然居住在此绝崖别馆,为何还会为温老宗主的正室与姬妾所害?”
温若寒沉默良久,方缓缓道:“当年父亲将我母亲带回岐山,却知母亲性情单纯,必不惯于温氏大家族的勾心斗角、纷争险恶。遂建造此处别馆,让母亲居住,他自己时常来看看。怎料母亲在此生下我后,却认为不能让我这般与她呆在这绝崖峰顶,与世隔绝,故而坚持带着我前往不夜天城。终于在我五岁时,母亲为人所害而死……”
“……”
“岐山别馆地处偏远。后来我在此设下结界,自己常来看看,没有让人知晓这个地方。”
“……”蓝启仁沉默半晌,低声道:“待我能起身了,便先回姑苏。温宗主,我……”
温若寒微微扣紧了他的手腕,紧盯着他。
蓝启仁一字一句,望进他眼中:“我不会放弃。”
不会放弃你,不会放弃我们的理想,不会放弃教化岐山温氏。
温若寒笑了,俯身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蓝启仁一惊,推开他怒道:“若教伯升看见,如何是好?!”
温若寒笑了起来:“哦……这么说来,只要旭儿不看见,那就没有关系?”
蓝启仁怒道:“你……!”
温若寒笑道:“你放心。天色已晚,我早已赶他下山睡觉了。”
蓝启仁:“……”
石壶中的滚水烧开,发出与壶盖碰撞的轻微且清脆的碰撞声响。暖阁中炭火融融,满室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