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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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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蓝启仁回云深不知处后,去了一趟寒室,向兄长禀报近况与在岐山所见所闻。蓝照听完,沉吟道:“启仁,便是温若寒已有心为你改变作风,但有温氏长老会从中作梗,你要教导温家两位公子,殊为不易。要在岐山不夜天城躬行仁义,更是难上加难。你……这是要让温若寒公然与温氏长老会起冲突啊。”
蓝启仁默然不语,良久低声:“温宗主他……本性至真。”
蓝照微微点头:“听你之言,我亦不禁对温若寒肃然起敬。可你二人面对的,是整个庞大的岐山温氏,是温家两百年来代代相传的野蛮家风。恐怕并非是温若寒一人的决心,与你一人的满腹经纶、诗书礼义,就可改变的。商鞅变法是成功了,可他的下场如何?春秋战国之时,还有多少变法,是不及推行,便被半途扼杀?孔子孟子,何尝不想要变法?他们成功了没有?”
“可是,温若寒将我的话听进去了!”蓝启仁急切道:“这不一样,兄长……”
蓝照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启仁,你不曾真正当过家主。面对过长老会的施压吗?温若寒有心听从你,为你而改变。但若他顶不住温氏长老与族人的反对呢?”
“……”蓝启仁沉默半晌,涩然道:“我姑苏蓝氏家训,教化第一,降伏第二,灭绝第三。岐山温氏并非我等可以降伏灭绝。就算我知道教化岐山温氏多有不易,也只能虽千万人吾往矣……”
蓝照叹道:“启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姑苏蓝氏祖上原为沙门,以降魔去恶为己任。自此代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也不知演出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说着,笑而摇头:“启仁,亲自与邪魔交手,感觉如何?”
面对兄长的取笑,蓝启仁清秀脸颊微微泛红,别过头去。心想至少我没有如你这般,被邪魔给度化了去。青蘅君为了一以东瀛邪曲为祸江湖的邪道女子自毁一生,闭关之后,为了赎罪与完成恩师遗愿,一直在穷尽毕生医术与音律造诣,精研破解邪曲之法,创除邪破障之音。而今与那邪道女子诞下了两个孩子,也不知邪曲破解得如何了?
想到此,蓝启仁便问:“兄长,破障音创得如何了?”
蓝照沉默良久,道:“苦无进展。来不及救阿乐了。”
蓝启仁沉默片刻,道:“兄长节哀。”
蓝照一愕。蓝启仁这才发现自己言语中不妥之处。嫂嫂多年前为杀兄长恩师,受邪术反噬,如今命悬一线,可还没死,怎么能道节哀呢?他想到此,忙歉然道:“兄长……”
蓝照苦笑摇头:“没事。人终有一死。阿乐杀了老师之后,本就是个该死之人。我保她性命这么多年,如今该也算无愧于她了……”
蓝启仁气不打一处来:“兄长竟然还认为你对嫂嫂有愧?!”
蓝照一愣,叹道:“阿乐性子比男子还要坚毅刚烈。少时便走遍大江南北、东瀛、大秦……她原该浪迹天涯,行游天下。就算多行不义,被我姑苏蓝氏捉住,赐她一死也可说是痛快。偏偏被我……唉。幸好阿乐是个万事不萦怀的性子。难为她被关着这么多年,却一点也不将自己的苦闷透露半分与人知晓。”
蓝启仁气得微微发颤:“若非看在她是曦臣与忘机之母……”
蓝照微微一笑:“好了,启仁。你再恨她,她现在也用不着你亲手杀她了。”
蓝启仁起身就走。蓝照却在他身后叫住他:“启仁。”
蓝启仁停步,却并不回头:“兄长还有何见教?”
“且坐,听我抚琴一曲如何?”
“……”蓝启仁内心虽不情愿,仍是回来在席上坐了。
蓝照手抚七弦,奏起一段他从没听过的异域曲调。听着像是东瀛那里的旋律……蓝启仁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兄长又是在借曲思人,怀念那会奏东瀛邪曲的嫂嫂!
然只七响过后,蓝照便止住琴音,望向他道:“提气,运转灵力。”
蓝启仁照做,意外发现自己竟提不起灵力。他以为自己是气坏了,一时无法专注于灵力运转。正要再次提气,蓝照却道:“启仁过来。”
蓝启仁起身,跪坐到兄长身旁。
“打我一掌。”蓝照道。
蓝启仁皱眉:“什么?”
“打我一掌。”蓝照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蓝启仁沉声道:“蓝化僭越。”说罢提气一掌打在兄长背上。
蓝照也不挡格,坦然受了,笑了笑:“你用力了吗?”
蓝启仁绷着脸:“用了。”
“用了几成力?”蓝照问:“我是说灵力。”
“八成。”蓝启仁咬牙。
“很好,你果然恨我。”蓝照笑起来,伸出手给弟弟:“替我把脉。”
蓝启仁恨恨瞪了兄长一眼,拉过他手将三指按上脉门,意外发现蓝照的脉博平稳舒缓,丝毫没有中掌疼痛之象。内伤什么的更是完全没有。他心下大惊,道:“兄长,你……”
蓝照笑了笑:“启仁,你已灵力全失。自然伤不到我。”
蓝启仁大惊失色,再次提气,果觉灵脉内空空荡荡。他以为自己的金丹已被化去,不由万念俱灰,颤声道:“兄长为何如此?以往我犯错,兄长要责罚,我哪一次不是乖乖跪下领罚?你何必,何必……”
蓝照一怔:“小时候我罚过你吗?”
蓝启仁:“……”
“哦,我想起来了。”蓝照笑起来:“好像是罚过的,两次。一次是你染了风寒发着高烧,竟然还撑着要把三国志的《蜀书》看完。一次是你十三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却每天熬夜,看那什么王右丞全集、李太白诗集……”他说着,摇头笑了笑,起身去取了药箱,从中捡出几根金针,一一扎在蓝启仁肩头胸口要穴,然后握住他手腕脉门渡以灵力,温声道:“放心,我未曾化去你的金丹,只是让你暂时灵力尽失罢了。回去睡一晚上就好了。”
“……”蓝启仁没能忍住,再次狠瞪了兄长一眼。
蓝照看着弟弟气恼的神色,笑道:“好了,启仁,我只是要让你知道这东瀛邪曲的威力。阿乐已将所学邪曲尽皆传授予我。你只看见我为她自毁一生,却不知她对我姑苏蓝氏有大用。”
蓝启仁震惊地望着蓝照,彷佛不曾认识过自己的兄长。这个人……怎么能上一刻还深情款款地为自己即将死去的妻子哀伤,下一刻便说保她性命是为了什么“大用”?
蓝启仁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蓝照。他敬他、爱他、恨他,却也怕他。多少长老都说,蓝照的性子,像极了其祖母蓝翼。蓝翼是姑苏蓝氏唯一一位女家主,蓝安最为疼爱的孙女,亦是继开宗先祖之后最为杰出的一位蓝氏宗主。她为了暗杀异己所创的姑苏蓝氏秘技“弦杀术”,威力极强,亦极为狠毒,曾一度被列为禁术。七根由粗逐渐到细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软的指底弹奏高洁的曲调,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而她最疼爱的孙儿,青蘅君蓝照,医术精湛,妙手仁心,一曲琴音亦是雅正高洁。谁又曾想他会奏出那能在七响之内夺人金丹、取人性命的邪曲?
蓝启仁想要起身,却一时膝上乏力……原来是已吓到腿软。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兄长闭关,并非就此埋没一生,更并非就此弃姑苏蓝氏于不顾。他还是那年少成名、光采逼人的青蘅君。他只是在韬光养晦,正如国之重宝,不能轻易示人。又如最具杀伤力的伏兵,隐藏在人们看不到之处。蓝照这是想要出其不易,给岐山温氏一个迎头痛击!难为他的兄长如此心思缜密、深谋远虑,竟然连自己的弟弟都给蒙骗过!
也许正因此,青蘅君才一直是姑苏蓝氏的家主。就算闭关了,也从来没有谁动过一丝一毫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
但听蓝氏家主缓声道:“启仁,我方才在你不留意之间,举手夺你灵力。须知今日就算是我姑苏蓝氏灵力最为精湛的凝丹长老在此,只要我愿意自损修为,也照样能化去他的金丹。长老会多年来未能苟同于我,一致认定这是该当灭绝于世的邪法……可是,如有一日姑苏蓝氏面临灭族之祸,能够保全我等的,亦是这个邪法!”
蓝启仁:“……”
蓝照说着,垂头笑叹:“启仁,你记得吗?我初识阿乐的时候,正值温若寒对我姑苏蓝氏百般为难之时。那时阿乐告诉我,她师尊与她,根本不曾把岐山温氏放在眼底。我当时便想,这样多好。她那时候的样子,多么像祖母……长老们斥我受阿乐迷惑,走火入魔,行于邪道。可是,没有关系。只要我能保下她,保全姑苏蓝氏……我什么都愿意做。”
蓝启仁望着兄长:“你是说……就算温宗主在此,你也能……”
蓝照缓缓点头:“但是,在这么做之前,我必须征求你的同意。我可以一力扛下长老会对我的诸般反对与质疑,但我不忍伤你。抱歉,启仁,从一开始我便鼓励你去岐山,也是望你能规劝温若寒,导邪归正。可我不料,温氏家风与温家长老,竟会如此坚如盘石,难以撼动。以致使你受此辛苦……”
“……”蓝启仁哽咽道:“我不觉辛苦。温宗主为此,想必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与苦楚。可他却不曾对我透露半分。”
蓝照低声道:“我明白。同样身为家主,同样深受长老会质疑施压,我怎么会不懂温若寒此时的难处?教化第一,降伏第二,灭绝第三……若非迫不得已,我亦不愿大动干戈。启仁,你我手足情深,你的倾心之人……温宗主受你感化,求仁得仁,甘冒全族之大不讳,我何尝不是对他深感敬佩,只恐他无法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
蓝启仁:“……”
蓝照低叹:“启仁,我近来观史书,至汉武帝与匈奴单于伊稚斜交战之时,忽然想,那远嫁匈奴的南宫公主,在匈奴与汉军交战时,她的内心,该当是何等煎熬?在匈奴王战败身死之时,她的弟弟活了,丈夫与儿子却死了,她是什么感受?可若是伊稚斜战胜,长安城破,武帝与刘氏皇族全族被掳,受辱于匈奴,那南宫又该当是喜?是悲?无论汉朝与匈奴哪一方战胜,对她来说,皆是撕心裂肺的彻骨之痛。她到底,是汉族的南宫公主,还是匈奴的阏氏母后?”
“……”蓝启仁微微发颤,说不出一句话。他何尝不知道,兄长是在暗喻姑苏蓝氏为汉朝,岐山温氏是匈奴。温若寒是匈奴单于伊稚斜,他蓝照则是汉武帝。而他蓝启仁,便是那肝肠寸断的南宫公主……
“启仁,抱歉。”蓝照低声道:“是我害得你生受此两面为难、撕心裂肺之苦。可是身为家主,我必须保姑苏蓝氏全族性命。我为全族而牺牲你去与温若寒周旋,未料你与温宗主如今覆水难收,却抗不过大势所趋。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我可能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
“启仁……我是否做错了?是否早在数年前温若寒试图接近你时,我便该阻止他。如此,便不会有今日局面。我牺牲亲弟去与敌人周旋,是个可恨的兄长。我累死恩师,是万死难赎的弟子。我将阿乐囚禁终生,是个无情的丈夫。我无法亲自教养曦臣与忘机,是个不尽职的父亲。蓝照此生,愧为人兄、愧为弟子、愧为人夫、愧为人父。可至少,我要做好姑苏蓝氏的家主,对得起我姑苏蓝氏列祖列宗……”
蓝启仁咬牙。他以为自己已然担起了姑苏蓝氏家业,殊不知,在兄长眼中,他还是那心思单纯、一尘不染的弟弟,是蓝家柔弱美丽的和亲公主。青蘅君从始自终,仍将姑苏蓝氏一肩扛在自己身上。他守护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为护妻子,足以使他看破名利、自毁一生。甚至在将来,守护族人的愿望,亦能够带他穿越生死。
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
蓝启仁知道蓝照的性子,知晓兄长本性温柔,绝对不会逼他对姑苏蓝氏表忠心。他只不过是在心疼自己的弟弟……毕竟从小时候起,兄长就是那般疼爱他。便算他说要从此呆在温若寒身边,不再回云深,兄长也不会阻拦他。姑苏蓝氏的子弟,到了他们这般年龄,大半皆已曾经沧海难为水。又怎会不知情之一字是如何煎熬?若非迫不得已,兄长又何尝愿意与岐山温氏大动干戈?
“启仁?”
蓝启仁蓦地提气起身,却不免一个踉跄,随即冷声:“南宫既生为汉朝公主,那么她至死也是汉家人!兄长,你莫告诉我,女子出嫁从夫云云这种话!古来和亲公主,本来便背负着家国重任,而非私人情感!”
蓝照微微摇头:“可你是我弟弟……”
“蓝化枉为人弟了。”蓝启仁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代替兄长扛起了姑苏蓝氏家业。可殊不知在兄长眼底,我原来只不过是蓝家的……和亲公主?”
蓝照垂首,低笑了一声:“启仁,你自小就生得清秀漂亮,心思纯净,择善固执。你满腹经纶、文采斐然,屡屡为了读书废寝忘食、荒废修炼。我当时就想,没有关系,有我护着你。我只愿你永远也别知晓纷争险恶、人心复杂。双手永远浸染着书香墨香,莫要染上鲜血。我希望你永远只知教书育人,莫要卷入权力倾轧。我想护你,如护幼妹一般。怎料最后却是我,亲手将你推入火坑……”
蓝启仁咬牙:“你……你别再说了!”
蓝照:“……”
蓝启仁又道:“兄长言道是你将我推出去与温若寒周旋,可是试问,就算兄长当初有心阻止,又是否阻止得了?兄长既是有心无力,又何必将过错归咎于己?我决心教化温若寒,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并非兄长授意。姑苏蓝氏,本来便应当由我兄弟二人共同承担。我绝无为此怨怼兄长之理!”
蓝照微微摇头:“启仁……”
“蓝化堂堂七尺男儿,担得起家业、做得了决断、明白得是非!若是我等与岐山温氏真到了那一日,便是温若寒为我愿留蓝氏全族性命,我也看不得我姑苏蓝氏从此屈居人下、全族受辱!”
蓝照默然。他这个弟弟的骄傲,他再明白不过。
蓝启仁咬牙:“我必会好生劝他,导邪归正。如若不成……兄长再要杀他,不必问我!”
蓝照叹息声中,蓝启仁头也不回地走出寒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