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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   69.
      蓝翼行至寒山寺,亦不通禀住持,只缓缓往昔日蓝安禅房行去。她修为极高,故而走路无声。即便到了窗下,里面的人也是无法察觉。
      但听内里蓝栖温声道:“子纶,你要如何才肯信我?莫不如我二人现在便去佛前发誓。”
      蓝梧沉默片刻,低声道:“兄长心意,我早已知晓了。你我莫要去冒犯菩萨、激怒护法神明。我也不要兄长答应你做不到的事情。”
      蓝栖笑道:“小没良心的,你知晓什么?你说我做不到什么?”
      蓝翼往窗内望去。但见蓝栖一头长发披散,蓝梧正跪坐在兄长身后,拿手指一下下梳理着蓝栖半干的青丝,一面耳根泛红,咬牙不答。当真是好一番温柔情景。想是两人方才淋得湿透,蓝梧便让蓝栖将发髻解下来擦干,这寺里无有梳子,男孩子身上也不会随身携带此物,便只好用手指梳理打结的头发了。
      这使她不禁想起,谢鲲也总喜欢这样跪坐着让她帮他梳头。然后谢鲲会笑着抱膝坐在一边看她梳妆,最后亲自将凤钗别在她的鬓边。
      但听蓝栖低笑道:“等我当上宗主……”
      蓝梧忽然一惊,倾身向前,摀住蓝栖的嘴。蓝栖方一怔,便见蓝翼沉着脸踏进禅房,冷声道:“等你当了宗主,你便如何?把你弟弟娶入寒室,做姑苏蓝氏的主母吗?”
      “……!!”蓝栖见了母亲,满面羞愧,叩伏在地:“阿娘!”
      蓝梧也羞得满面通红,跪得笔直:“母亲!兄长他,他只是无心之言。母亲莫要责怪他……”
      然而蓝翼并没有发怒,只清丽玉颊上挂着隐隐的悲哀,摇头道:“灵均,子纶,可知你们祖父逝世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蓝栖此刻披头散发,早已羞愧得不敢抬头。蓝梧颤声问:“是什么?”
      “他说,姑苏蓝氏将会毁于我手。”蓝翼平静地道。
      蓝栖蓝梧内心震恐不已,吓得浑身冰凉。但听蓝翼低笑道:“他这一句话,有如千钧重担,十九年来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甚而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而我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安师与他对我的教养与重托。”
      “……母亲!”蓝梧惭愧得流下泪来,叩地有声。
      蓝翼望着窗外灰惨惨的天空,淡淡道:“直到如今,姑苏蓝氏兴旺了,我正想告诉他,你说错了。可如今我再一想,你们祖父说得也许没错。你二人是我所生养,我甚至不能将他的原话奉送给你们。总而言之,是我这个阿娘,对你二人失教。”
      蓝栖啜泣出声。
      蓝翼看着两名痛哭的爱子,摇头:“明知道是错,却还是要彼此纠缠,做那有违人伦的事情。也怪我,给你们做了一个坏榜样。我也明知仙门中人不得干政,明知此举将陷蓝氏于危局之中,还是要扶持你们阿达登基、与他结为道侣。如今想来我再说什么、再拿戒鞭打你们,也是无用的。只如今长老们已经发现你二人此事,我身为宗主,亦不得不给姑苏蓝氏一个交代。”
      “……阿娘?”
      蓝翼别过身去,道:“灵均,把头发梳好,回家好好待着。这几日我会与你阿达商议你的婚事。你如不愿,不妨现在带着你弟弟远走高飞。我也权当没了你们这两个孩儿。”说罢踏出屋外,走入雨中。

      当晚蓝翼独自在寒室中枯坐着,怔怔地望着案前烛火,一动不动,失魂落魄的模样使她看来仿佛已经化作一尊清丽雪白的雕像。直到湛蓝火光忽在厅堂中闪耀,谢鲲从那一片烈焰中走出时,她才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一点鲜活的颜色。谢鲲急步来到她身边揽住她,发现爱妻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蓝翼纤指紧扣住他手腕,颤声道:“恒卿!长老们已经知晓此事。灵均与子纶……”
      谢鲲温声安慰:“只是长老们知晓罢了,不要紧的。蓝氏长老们雅正立身,且绝对忠于蓝氏,为护蓝氏声誉,定会守口如瓶。何况他们也是看着俩孩子长大的。”
      蓝翼得他安抚,稍稍安下心来,雪白的脸颊也多了一些血色,叹道:“灵均的婚事……你可有打算?”
      谢鲲道:“就是雨笙吧。”
      蓝翼蹙眉:“那孩子很好,只是出身官宦世家,又是你的得力大臣孔令之女。你也知道,我家长老们虽敬佩你,却也忌惮你。深怕有一日姑苏蓝氏被你谢家拖累了……”
      谢鲲笑了一下:“他们反对他们的去。如今仙门百家,哪个敢对朕的决定说半个不字?就是那岐山温氏,也不敢违抗朕的旨意。再说了,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灵均的婚事且由你我作主,干他们长老何事?”
      蓝翼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是……”
      谢鲲又温声道:“如今之计,亦不能教灵均另娶别家仙姝。但凡才貌配得上他的仙门世家女,必定有些骄矜傲气,若教过门后发现他兄弟二人之事,气愤妒忌之下声张起来,他二人一样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那便是重演齐襄公、文姜与鲁桓公之难。若教他娶个小家小户的女子,也不一定免得了此等危险。唯有雨笙这孩子,我们知根知底。她性情温柔大方,识得大体,又与他兄弟俩相熟,还是子纶的挚友,二人又于她有救命之恩。因此她绝不会闹出那醋海生波之事。且她孔门才学,会于你蓝氏办学大有助益。虽说她出身官宦世家,可嫁鸡随鸡,一入你姑苏蓝氏,就是仙门中人,断不会让你蓝氏因此与尚书府扯上什么瓜葛。”谢鲲说着,笑望蓝翼:“朕可不明白你们长老为何有此一担忧?是担忧仙门百家对你蓝氏有微词,而朕威加海内,却堵不了仙门中那起好事者的嘴?要说瓜葛,你这蓝氏宗主与我谢朝皇族就有着莫大的瓜葛。灵均、子纶、纤云身上都流着我谢家的帝王之血。你蓝氏若如此不愿与朝廷沾上边,是不是该把他三人都丢出云深不知处?”
      蓝翼给他说得无法反驳,半晌点头道:“陛下说得在理。就这样吧。只灵均那孩子执拗,若他执意不肯……”
      谢鲲斩钉截铁道:“你莫担忧。我来跟他说。”

      隔日午后,谢鲲白衣抹额,缓步于彩衣镇青石街道上。他身后白衣银甲的侍卫紧随在后,抱拳道:“陛下,那酒肆的老板听说陛下驾临,已然吓得腿软了。现在怕是只有那老板娘能掌事。”
      谢鲲一面走一面微笑:“虽说上回蓝宗主点了一瓶姑苏老陈醋,那老板却送上一坛酒,让朕当场醉倒。但朕也给了他们店里酿的酒赐名「天子笑」,使这酒肆名扬江南,老板一家也就此致富。朕断没有此刻再来找他问罪的道理。”
      那侍卫笑道:“可那酒肆老板不明白陛下为何而笑。他并不知樱公主是因此酒而生。”
      谢鲲停步微笑斜睨着他:“什么公主?朕何时有过一个公主?”
      那侍卫忙笑着半跪在地:“属下失言。属下是说,蓝小仙姝是因此酒而生。”
      谢鲲往前继续走着,片刻叹道:“等一会儿我与两位公子相谈,其余闲杂人等,包括你——皆不许靠近酒肆方圆百尺之内。”
      侍卫一怔,道:“这,陛下……”
      谢鲲摇头道:“此为姑苏蓝氏与我谢姓皇族至为隐密之事。断不能使人听去。”
      那侍卫内心虽疑惑,仍抱拳道:“是。”
      谢鲲俊秀眉宇间笼罩着微微忧色,叹道:“这俩孩子……”
      侍卫察颜观色,道:“陛下,周王贤良,且经陛下教养多年,如今已受百官肯定、百姓拥戴。然蓝长公子惊才绝艳,少年有为,今亦已名扬仙门,若为太子,其治国之才怕是更胜周王。二公子沉静内敛、执法刚正,若是个王爷,协理廷尉府,也必为帝之良辅、国之栋梁。陛下更有何虑?”
      谢鲲摇了摇头。正因为这俩孩子如此优秀,他才万不能让他们耽误彼此。
      彩衣镇并不大,君臣二人不多时便走进了当年的那间小酒铺。蓝栖与蓝梧已然在内坐着等候,见谢鲲走进来,二人双双起身抱拳:“陛下。”
      谢鲲微笑点头。那酒铺老板娘忙过来将他迎入座,哆嗦着奉上茶水,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谢鲲温声道:“你莫害怕。朕不过借你的地方与两位蓝公子谈事情。稍后便随朕的侍卫退出去吧。”
      那老板娘“砰”地一下跪到地上叩头:“陛下,十五年前,是妾糊涂,误将那封条贴错,外子才将一瓶酒当了醋交给蓝宗主。陛下要斩就斩妾吧!只求陛下饶外子与子女们一命……”
      谢鲲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要斩你们了。不过借个地方一下午。过后茶水钱加倍给你们。哦,对了,朕还要多带几坛天子笑回去,国宴上用。你快去准备。回头朕的侍卫会告诉你送到哪儿。”
      那老板娘一愕,喜出望外,忙叩了几个头。那侍卫将她搀扶着去了。
      父子三人在酒肆内对坐着。蓝栖见谢鲲只是闲闲饮茶,并不说话,便也静候他开口。谢鲲直到听见远方传来信号弹的声响,知道带来的羽林卫已将无关人等撤走,这才转向蓝梧,温声道:“子纶,稍后我与你兄长谈话,你往后堂去。以免尴尬。”
      蓝梧一愕。蓝栖却是握紧他的手,望着谢鲲:“阿达有什么话,同我们俩一并说了吧。”
      谢鲲摇头道:“不是我不让子纶聆听你我对话。只是他若在场,多是难堪。他可以听,但不该当着你我的面。哪怕隔着一座屏风、一面墙也好。”
      他这隐晦一说,蓝梧却是听懂了,起身抱拳道:“是。”
      蓝栖急道:“子纶你……”
      蓝梧走了几步,回头对兄长报以微微一笑。那清光映雪也似笑意太过耀眼,蓝栖便亦放下心来,望着蓝梧走入后堂。
      谢鲲摇头笑叹:“小猪,你知道么?他原本可以是个堂堂正正的王爷。如今非被你搞得必须垂帘听政。”
      厅堂后的蓝梧闻言,修长雪白的手指扣紧了窗棂。但听蓝栖咬牙道:“陛下说什么?请恕儿臣不明白。”
      谢鲲便知爱子这是赌气了,微笑:“小猪,别忙着炸毛。这里只有父子,没有君臣。等我说完,你再细想,朕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蓝栖冷声:“孩儿愿闻其详。”
      谢鲲喝了一口茶,望着茶盏中飘着的翠绿茶叶,叹道:“朕忙于国事,十多年来没有对你兄妹三人尽到教养之职。便是我曾略教了你一些什么,那也只是相聚短暂的师徒之谊。至于我对纤云,几乎完全是宠溺,谈不上管教过她。可我最对不住的,是子纶。这十七年来,我竟丝毫没对他尽过半点为人父的责任。”
      蓝栖忙宽慰他道:“为帝者肩负治国之责,乃天下百姓依托,自然先国后家。自陛下登基后,将风雨飘摇的谢朝带向从所未有的稳定强盛之境,使海晏河清、风调雨顺,万民有目共睹。这些年来阿达日理万机之余,尚抽空陪伴教导我与纤云。孩儿细想来亦很是敬佩。”
      谢鲲微笑点头:“你只会宽慰我吧。蓝宗主在你们幼年时,忙着外出赴清谈会、带领族人夜猎。因此子纶大半时候是你带着长大的。朕该谢谢你,替我陪伴他、教养他。”
      蓝栖摸不准谢鲲葫芦里卖什么药,只知道自家老父舌灿莲花,说话很是厉害,便咬牙道:“阿达既然也说子纶是我带着长大的,为何我……”说到此,却是顾虑下半句话有失雅正。
      “不能拥有他?”谢鲲笑替他说出来:“我问你,如果你是代替我行父职而教养他,你是否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而非一辈子只能随你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蓝栖咬牙,低声道:“那件事,是孩儿做错了。可虽我二人行差踏错,却也绝无后悔过。”
      “好一个「绝无后悔」。”谢鲲点头:“蓝氏子孙,自当如此。”
      蓝栖望着他:“阿达也并不认为我与子纶如此是错,因此才赠子纶香炉。是也不是?”
      谢鲲温声:“是。可我赠他香炉,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希望他与你留下遗憾。”
      蓝栖问:“是何遗憾?”
      谢鲲望着窗外,遥遥可见云深不知处所在的层峦叠翠,此刻蓝氏仙府所在的山头早隐没在云雾之中,而天色向晚欲雨,湿云压数峰低,好一幅江南水乡朦胧秀美的景色。他叹道:“我虽治理国家有方,可心中却有一遗憾,那便是让你阿娘卷入我登基之时的朝局纷争之中。我于国无悔,却于你娘亲有愧。我为了谢朝的未来,借你娘亲之手为我铲除异己。虽然心疼,却不得不为之。而蓝宗主也明知此举会陷蓝氏于危局之中,仍是创下弦杀术、助我登基。但那之后,她却做了一个决定——回到云深不知处,成为蓝氏宗主,而非朕的皇后。”
      蓝栖点头:“阿达当时,一定很舍不得她。想阿达阿娘这多年相思之苦,后来孩儿也一一看在眼中,深感不易……”
      谢鲲微笑点头:“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蓝宗主那样一个杰出的女子,不该拘于深宫内苑。我不放她自由,便是耽误了她。可教我撒手,我舍不得。何况她当时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她也曾问我,是否愿与她一同归隐山林?但朕一样不能放下宗庙社稷,否则非但有愧天下百姓、有愧族人,更如何面对蓝宗主这样坚强有为的妻子?”
      蓝栖怔然。虽父母故事他早有听闻,然其中无奈酸楚,苦甜参半,却是头一回听谢鲲亲自道出。蓝氏族人深情,蓝家人的道侣又何尝不是如此?并不因为谢鲲出自帝王之家,这情份便少得半分。
      只听谢鲲叹道:“小猪,你知道身为帝王与宗主,最为无奈的是什么?那便是没有自己,一切必须以天下百姓之安危、族人的安危为优先。你阿娘以前是一个多么骄纵不羁的世家千金,顽皮胡闹丝毫不输给纤云。她是怎么将自己的本性一点点扼杀,成为如今雅正沉稳、杀伐决断的蓝宗主?同样是扼杀,朕手中血债累累,人命无数。而她,却是杀死了从前的自己。”
      “阿娘她……”
      谢鲲凝望着爱子:“小猪,我不是教你对你阿娘存着什么愧疚之心。子女孝敬父母固然是应当。但父母疼爱子女,亦是天经地义。如果你与子纶做了决定,我与蓝宗主绝不阻挡你们。朕只问你一句,这样的蓝宗主,值不值得你敬佩,值不值得你这个未来的宗主效法?”
      蓝栖咬牙道:“当然!阿达与阿娘皆是孩儿的榜样。可是……”
      谢鲲微笑道:“可是什么?朕说完了。剩下该你说了。”
      蓝栖点头:“阿达欲将雨笙妹妹赐婚与我,可我蓝家人为一人而入红尘,只能娶自己倾心之人命定之人。断没有娶一个我视作妹妹的女子的道理!”
      谢鲲笑而点头:“如果你能娶你弟弟,我倒愿意把子纶嫁给你。”
      一语立刻让蓝栖脸红了。在堂后聆听的蓝梧亦是耳根泛红。
      只听谢鲲徐徐叹道:“既然说到蓝家,我们就来说说蓝家的道理。你既然奉行蓝氏族训,那么必定把家族看得很重。蓝氏家规第一条,是家族至上。蓝氏子弟必须以家族的利益为优先,然后才考虑自己。是也不是?”
      蓝栖讶然望着谢鲲:“阿达,你?”
      “将蓝氏家规倒背如流吗?”谢鲲摇头笑叹:“并非如此。只因这也是我谢姓皇族的族规。”
      “……”
      谢鲲又道:“小猪,我且问你,如果你坚持与自己的倾心之人结为道侣,而此举却会危害整个姑苏蓝氏,让你的族人、你的阿娘、弟弟跟着你一起身败名裂,这件事你还可不可以去做?这条族训你还能不能奉行?因此你阿娘才告诉你们,若要不奉行族训,除非你带着子纶远走高飞、自此不再是蓝氏族人。你也要知道,若你们这么做了,我谢姓皇族也容不得你们。天下之大,你们将不再有父母族人。多年后当你们蓦然回首,发现你二人孑然孤立于天地之间,不为世人所容,甚至不为亲族所容,只能与飞禽走兽为伍……甚至不可称其为大丈夫,又谈何顶天立地?那时,你们会不会觉得遗憾?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后悔?”谢鲲说罢,叹道:“你现在与我说不悔,自是容易。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你还能告诉我,你们仍不后悔吗?”
      蓝栖咬牙。便在这时,只听后堂窗棂一声脆响。蓝栖一惊,叫道:“子纶!”忙起身奔至堂后查看。只见蓝梧早已破窗而出,不见踪影。他转身急道:“阿达!”
      谢鲲早已紧跟过来,皱眉道:“他走不远。定还在这彩衣镇上。你我且分头找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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