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6.
“沧溟帝?”故事听到此,蓝曦臣不禁问道:“他与曾祖母有何相关?”
蓝照微微一笑:“你对沧溟帝,所知多少?”
提起这位帝王,蓝曦臣不由一脸神往:“昔日明经长老给我等上《史记》、《汉书》时曾说,综观青史,最好的皇帝,非汉文帝莫属。而沧溟帝谢鲲亦是如此,几乎集合了众生对一个完美君王的所有想象:聪敏孝顺,宽容平和。他领兵亲征,威摄边关,却不穷兵黩武,因他总是更关注百姓民生。他励精图治,兴修水利,衣着朴素,废除酷刑,使我朝进入强盛安定的时期,百姓富裕,天下小康。他在世时,人们还不觉得他如何的好。但在他逝世后,所有的百姓臣民都怀念他。我还听说……”蓝曦臣犹豫片刻,道:“沧溟帝对出家僧人极为恭敬,喜好佛理,也喜好黄老之术,所以以道家清静无为之方治世,与民休息。他少年时代亦曾经修仙,结过金丹,能击剑,且修为不弱。”
蓝照笑了起来:“一个帝王,日理万机。便是作为分封王子之时,忙于读书、治理郡国,有多少时间可以修仙?何况沧溟帝少年时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被远远封到边疆代郡做了代王,时不时要抵抗匈奴袭扰。怎有余暇修行?”
“那,他的修为……”蓝曦臣还想再问,岂料蓝照低笑了一声,又问他:“你对你曾祖母,所知多少?”
蓝曦臣摇头道:“所知不多。只知曾祖母修为极高,是我姑苏蓝氏最为杰出的女家主,修琴,创下我蓝氏威力强大的绝技「弦杀术」,七根由粗逐渐到细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软的指底弹奏高洁的曲调,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然她创弦杀术,是为暗杀异己,因此颇受后人非议。却不知她所暗杀的异己,是为何人?”
蓝照不答,又问:“先祖安公还俗之后,所操何业?”
蓝曦臣答道:“乐师。”
蓝照又问:“何等乐师?江湖卖艺的乐师?”
蓝曦臣笑道:“恐怕不是。先祖雅韵高绝,音律造诣极高。如何能与市井百姓的杂耍混在一处?”他说到此,又不禁“啊”了一声:“难道,先祖竟是宫廷乐师?”
蓝照点头:“先祖曾为宫廷乐师,更与我朝开国之君更始帝结为知交。更始帝极喜先祖琴音,故而在先祖告别去修道前,曾与先祖约定,望先祖日后派遣他的后人再度入宫,为他的子孙们奏乐。”
蓝曦臣讶然道:“于是,先祖派遣了曾祖母前去?那么,曾祖母所暗杀之人……”
“非仙门中人、亦非江湖邪道中人。”蓝照接道:“祖母年轻时,以宫庭乐师身份,入未央宫,暗杀数名朝廷重臣,御林军无人能撄其锋芒……她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沧溟帝登基。”
“……!”
蓝曦臣终于明白,蓝翼为何颇受蓝家后世,乃至仙门非议了。他良久方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沉吟道:“我等仙门世家与朝政之间,关系微妙。仙门世家不与官宦世家往来、不参与朝政,乃是约定成俗。曾祖母公然打破此一规约,自然会颇受非议。然而,千年以前,修仙世家,原也是官宦世家、皇亲贵戚。”
蓝照微笑点头,趁机考较儿子:“那么后来,我们修仙世家与官宦世家之间,又是为何而分化?”
蓝曦臣道:“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天下历朝历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动乱不止。每一朝的君臣,莫不绞尽脑汁,穷尽毕生之力,希望找出根本原因,治乱之法,以求长治久安。后来,周文王君臣根据《河图》、《洛书》推演周易八卦之时,发现人心之所以动乱,是因为受无形之妖、魔、鬼、怪所影响。故而,有「人间战乱未起,阴世鬼兵先动」的说法。”
蓝照微笑点头:“何为妖、魔、鬼、怪?我姑苏蓝氏,又以对付何种为长?”
蓝曦臣笑道:“阿爹考起我来,一点也不比叔父含糊。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我姑苏蓝氏,以伏魔为长。又以第二代家主蓝焱修为最高、甚至可持般若剑与天魔交战。叔父说起蓝焱家主,总是夸赞不绝,说我们这些后代子孙都不如他……”
蓝照笑道:“你叔父自来崇尚修为高强的强者。他自己修为不如何,倒好意思说你们!”
蓝曦臣笑道:“如若不然,叔父也不会喜欢那修为精湛的温家仙子了吧。却不知那温家仙子……”
蓝照笑道:“曦臣,你要学周文王推演八卦不成?”
蓝曦臣一怔,垂目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心想自己推演八卦的本事可不及师尊蓝樱之万一。但听蓝照笑道:“且说周文王,还有官宦世家与修仙世家是如何分化的?”
蓝曦臣笑道:“是。当年周文王发现妖魔鬼怪对人世的影响后,他的大臣之中,亦有修道修仙者,能够对付这些妖魔鬼怪,自请前往除祟。于是,管理朝政的朝臣世家,与这些去对付妖魔鬼怪的大臣世家,便分工合作,各自为政。修仙世家在与妖魔鬼怪不断的交手之时,修行不断,获得了极为强大的力量,几可与朝廷兵马抗衡,因此逐渐为朝廷与官宦世家所忌惮。然朝廷却又无力将修仙世家铲除。幸好,修仙世家向来崇尚老庄学说,淡泊名利,亦没有干预朝政、争权夺利的意图。因此,皇亲贵戚、朝臣世家便与修仙世家约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帝王朝臣治理人界,修仙世家管理修仙界,彼此再也不互相干预、通婚。”
蓝照微微点头:“但说到底,我等修仙世家,之所以铲妖除魔,亦是为百姓谋太平,无形中帮助帝王治理天下时,能长治久安。祖母干预朝政、受世人非议之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她错在何处?杀掉意图为乱的奸臣、扶持贤君继位,也是错吗?同样的事情,为什么陈平周勃等汉初名臣做得,她做不得?”
蓝曦臣:“……”
***
太液池边,春日飞花烂漫,飘落在凉亭边一华服峨冠的老者与一名僧人衣袍上。亭外侍立着众多内官与宫女,而那老者视而不见,只全神贯注地聆听僧人抚琴。那僧人弦下雅音传神,隐隐融天地造化之响。分明是一把小小的七弦古琴,于他指下,竟可奏出天外惊雷之音,万马奔腾之势。
细看那僧人面目,虽眸光已经历岁华洗炼,沉着而沧桑,却是清澈有若秋水。眉眼鼻梁,更是俊极雅极。他的肌肤是极为好看的冷玉色,笼罩得他整个人如霜、如月。任谁看这僧人一眼,皆要赞一声好一个美男子。
一曲已毕,华服老者不由击掌笑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蓝安,你的绝世之曲,朕还能再听上一万年!”
蓝安欠身道:“能为陛下奏琴,臣之幸也。”
更始帝笑叹:“想上回你我见面,你尚是白衣抹额、满头青丝。怎料如今须发落尽,缁衣加身,教人看得好不感慨。安师,你如今是化外之人,就不必称「臣」啦。”
蓝安温声道:“岂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说话之间,便有内侍上来撤下琴案与焚香,换上茶盏。更始帝与蓝安二人相对而坐,煮茶闲聊。
更始帝笑道:“安师呀,瞧你越发淡然的神态,莫非已然看破红尘?还是,你已然再度出家,归隐寺中,不理俗务,埋怨我又把你唤来宫中?”
蓝安微笑:“陛下想念臣,愿意召臣前来宫中,臣心下只有高兴,哪有怨陛下的道理?况陛下曾与臣约定,即便臣离宫求仙修道、开宗立业,亦当派谴后代子孙前来,再为陛下奏乐。如今我正是带翼儿来,一圆与陛下的约定。”
更始帝笑道:“蓝翼当真是个好的!琴弹得好不说,如今年方十三,已是这样漂亮,长大后定是一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若非她是你孙女,出自修仙世家,我便要她入宫做我小儿子的王妃……”
蓝安笑道:“陛下,这辈分不对。臣的孙女做了理王妃,臣却又成了什么?”
更始帝笑骂:“花和尚!你竟嫌弃起朕来!朕愿意纡尊降贵给你当晚辈,你还不愿吗?好。你有个好孙女,我岂没有个好孙儿?”说着便问一旁的内侍:“鲲儿呢?”
内侍笑答:“鲲皇孙与诸皇孙、蓝翼姑娘在花圃那边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呢。”
更始帝笑道:“别玩儿疯了,把他带来。”
“是。”
蓝安微笑垂目望着眼前蒸腾的茶烟。更始帝自来嘻笑不羁,恼起来喊他「花和尚」,是嘲笑他青年时为遇一人而入红尘还俗之事。如今道侣瑶姬在人间修行功德圆满,已逝世回归天上。自己再不过十载,也可以与她重逢了吧。
更始帝又笑望蓝安:“蓝安,听说你云深不知处家规上千,可朕知道你不是个拘泥于世俗礼法之人。如若不然,二十年前,北疆战场上,你又如何与道侣现身两军阵前,为朕擒住匈奴王?想当年你二人白衣抹额,神仙侠侣,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出入三军如入无人之境,看得好不令人目炫……欸,释迦如来有训,佛子不可杀生、不可参与战争。你又是如何违反佛律?”
蓝安温然道:“戒律亦有方便之路,倘若擒杀一人而可救千千万万人,那么菩萨为救护众生故,不当吝惜自身戒体。”
更始帝抚掌大笑:“说得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蓝安!来,你我共饮!”
蓝安微笑端起茶盏,与更始帝共饮。
不多时,内侍带了一名清秀可爱的皇孙过来。那皇孙约莫十岁,看来文静可喜,聪敏灵慧,清脆地喊了一声皇爷爷,更始帝便将他揽入怀中,笑对蓝安:“安师,你会看面相,给这孩子看看,他的命如何?”
蓝安微微一笑:“陛下子孙,皆大贵之相。”
更始帝笑而摇摇头:“他一定有些不同,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子孙当中,我独疼他!你家蓝翼也最喜欢他,最爱跟他玩儿?”
谢鲲悄悄地在祖父怀中挣动了一下,轻声道:“皇爷爷,翼姐姐说等我呢,要我快些儿回去。”
更始帝笑骂:“好样的!你才多大,就被女人迷住了!如此耽于美色玩乐,将来长大别要成了纣王!”
谢鲲小脸一红。
蓝安:“……”
更始帝笑对蓝安:“安师,给朕吓住了?”
蓝安微笑:“皇孙之名,可是起自庄子《逍遥游》?”
更始帝笑道:“正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几千里也。」鲲鹏展翅九千里,大丈夫志在天下。我的儿子里没一个成器,唯有这个皇孙,自幼聪敏平和,有望成为一代明君!”
蓝安笑而摇头:“陛下慎言,别要害了他。却说皇孙之名,与翼儿却是巧合。”
更始帝一手抱皇孙,一手一拍大腿:“可不是!《逍遥游》下一句即是鲲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听说鲲鹏这种鱼,是蓝色的;化而为鸟,其翼也是蓝色。蓝翼的意思,可不就是蓝色的大鹏鸟?安师,你怎么老跟朕想到一起呢?”
蓝安笑道:“翼儿的名字是她父亲起的。”
更始帝笑道:“那就是了。鲲儿的名字也是他爹起的。我俩的儿子连给孙子起名都能想到一块儿,这就是你佛家说的有缘啊。”
蓝安:“……”
更始帝又叹:“朕的儿子虽多,尽是些不成器的……只有太子妃倒是能干。可仍不比安师你的儿子呀。当今姑苏蓝氏蓝宗主为仙门之中修为最高之人,远超其余各家家主。连岐山温氏皆不敢撄其锋芒。蓝安,你给朕说说,你是怎么生出这样的好儿子的?”
蓝安微微摇头:“至刚易折。蓝焱这般,并非好事。他是瑶姬所生,身负神血,故而灵力远超常人。可因瑶姬有孕时,正与我四处除祟伏魔,使得蓝焱在母胎中时,即沾染了杀伐之气。因此,他的脾气不好,过于刚直冷肃、嫉恶如仇,对翼儿更是规束甚严,有些太过矫枉过正了。”
听蓝安说起儿女,话起家常,这样子的蓝安,方有了些许烟火气息。思及此,更始帝不禁笑起来,又问:“你孙女可有起字了?”
蓝安道:“有。翼儿字「若谷」。《道德经》云: 古之为政者「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又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更始帝大笑:“如此说来,翼儿是谷神,是大地之母了?好你个安师!竟是拿出清谈会上的气魄与朕谈论老庄了。既然都要说《老子》,那朕告诉你吧,鲲儿的字,可也是与这《道德经》有关。”
蓝安微笑:“臣愿闻其详。敢问皇孙表字?”
更始帝笑道:“鲲儿字「恒卿」。汉文帝刘恒的恒。恒有长久之意。《道德经》云:「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又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无为而治,长长久久,这便是老子所推崇的帝王之道。”
蓝安微笑:“皇家取字,果不一般。好字。”
更始帝笑道:“蓝安,你我是知音,给儿女子孙起名,也尽用道家经典。朕年纪也大了,便好这黄老之术。闲暇时召你入宫抚琴清谈,你莫要嫌劳烦。”
蓝安微微一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