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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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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蓝梧在云深不知处接到蓝樱传讯,即往寒室面见蓝翼,请允告假。蓝翼听罢,微笑:“琅琊琴派葛仙师之名,我早有听闻。你们能结识他,也是好事一件。去吧。”
蓝梧心下无限欢喜,当日下午便启程飞往长安。抵达时,已是夜幕低垂。奇怪的是,长安城上空却为一层怨气黑雾所笼罩,致使万家灯火几乎隐而不现。蓝梧驻足凝神往下望,惊见千万怨灵依八卦方位排列,如列军阵,正欲往中心反扑!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谢朝开国之前,天下曾经历长达百年的战乱。关中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因连年战祸,死去的战士与百姓以百万计,怨气极重。因此更始帝建都时,便托岐山温氏在长安城内布下先天八卦阵,震摄方圆百里之内的亡灵,使其不得作祟。然而先天八卦阵每隔七年便需加固一次,为其注入新的灵力,方可维持阵法运转。是以每逢七年之期,皆是由朝廷耗费大量银两,请岐山温氏的修士前来。由于加固这种怨气极重的大阵极为险峻,每回岐山温氏少不得牺牲几人,方得平息上万亡灵怨气。如今旧事重演,亡灵们看来是要撕裂那阵眼中主导大阵的人,做为活祭……
幸而,阵眼中那白衣人手执一面灵力充沛的文王八卦镜。亡灵们受其神光反弹,无法靠近那白衣人,便以怨气不断朝那八卦镜所形成的灵力屏障进攻。蓝梧注目观战,心想八卦镜虽为辟邪化煞的至宝,又如何经得起上万亡灵的围攻?果然,过不多时,那八卦镜锵啷破碎,屏障瞬间消失。亡灵们呼啸着朝那白衣人扑下去。
眼看阵眼之中那白衣人及将遭受无妄之灾,蓝梧自幼受佛家教理熏陶,心地慈悲,不及细想岐山温氏之人值不值得自己冒险去救,已然御剑笔直往下冲,将那白衣人从亡灵们的利爪下拉开,同时念动金刚伏魔咒,以己灵力为凭,撑开方圆十尺的灵力屏障。亡灵受咒语所驱,尖啸着退避。
白衣人死里逃生,靠在蓝梧怀中,兀自发抖,声音却还算镇定,低声道:“多谢公子。”
蓝梧发现怀中的躯体纤瘦柔软,灵力低微,当即将人放开。若非此人声音低沉威肃,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个女子。
那白衣人转过身来,蓝梧方见此人戴着威武的黄金面具,手执令旗,虽然身量不高,然浑身气度不凡,自有一股儒将风范。身上所著也并非炎阳烈焰袍,而是帽插白羽,身着白银细铠,袖口与衣角亦皆雪白,绣着银色云纹滚饰。他立时便想起蓝樱与他提过,这是谢朝皇家羽林军的校服——由谢鲲亲自调教、统领的一支皇家精锐,实力不亚于任何一个仙门世家。其中成员各各白衣白甲,结有金丹。而这白衣人,显然是羽林军的统领。
金刚伏魔咒形成的灵力屏障极耗灵力,蓝梧不堪长久消耗,当即取下背上落霞琴,奏响琴弦。片刻后,琴弦凭空自响。蓝梧复奏出一段旋律,亡灵们便又加以答复。那白衣人在一旁看着,讶然道:“《问灵》?”
蓝梧点点头,指下奏琴不断。如是几回问答后,蓝梧撤回金刚伏魔屏障。亡灵们果真没有再度俯冲反扑,而是不断在二人上空徘徊。成千上万的怨灵,悲泣不绝,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白衣人却似并不害怕,道:“久闻姑苏蓝氏《问灵》绝技,可以琴音沟通冥阳两界。今日一见,足见其精妙。悲悯度亡之意,更足感通天地。”
蓝梧听他一说,向来冷若冰霜的面容也柔软许多,点头道:“确是如此。将军亦是知音之人?”
白衣人温声道:“略懂一二罢了。”
便在这时,数名羽林郎终于寻得空隙冲入阵眼中,半跪在那白衣人面前,喘息道:“我等护卫来迟,军师无恙?”
白衣人笑道:“如非这位姑苏蓝氏的公子,我已成怨灵爪下活祭矣。”
几名羽林郎羞愧得一个个不敢抬起头,终是那名为首的说道:“陛下有令,此次加固大阵,若仍要牺牲活祭,我等全都要受军法严惩。特别是不能令军师有任何闪失。我等,我等……”
白衣人道:“我指挥失当,亦有过错。军法稍后再议。尔等且听蓝公子调度。”说罢望向蓝梧。
蓝梧微微点头:“适才诸亡灵言道,往年每次加固大阵,皆是以铁血手段强行镇压,方引得他们怒而反扑,杀害活祭以为血嗣。如果此次能以《安魂》之曲,引导他们怨气平息,甚或解脱痛苦、就此超渡,他们便不再阻挠大阵加固。然以我一人之力,奏《安魂》之曲,不过杯水车薪。可否请陛下调派人手,与我一同合奏,以超度这些亡灵?”
众羽林郎怔然之间,只见那白衣人亦讶然回头看着蓝梧:“我听说《问灵》虽能与鬼魂沟通,却只可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亡灵姓氏、因何死亡。若要再问得详细些,便需耗费大量神思与时间逐一相询。公子问灵不过倾刻之间,便能知悉这上万亡灵之所需所求?”
蓝梧沉吟:“人言《问灵》难学,我却不觉得。人言鬼魂难以沟通,我亦不觉。或者是我八字极轻的缘故?”
白衣人急道:“你胡说什么?公子耳力过人,定力非凡,故而于问灵一道得以专精,远超他人。怎么便是八字轻、阴气重了?”说罢转头对为首的羽林郎道:“将蓝公子所言禀报陛下。并告诉陛下,孔昭指挥加固大阵不利,待此间大事一了,当自请军法惩处。”
那羽林郎叩首领命而去。蓝梧对孔昭道:“可暂缓大阵加固,等待援助。如此各退一步,亡灵怨气稍减,将士们亦不至于过于疲惫。”
孔昭点头,登上阵眼高台,挥动令旗。分布八面的上百名羽林郎皆依令而行,逐渐缓解往阵中输送的灵力,却各各仍手执灵剑,严阵以待。蓝梧见孔昭号令严明,诸羽林郎令行禁止,进退有度,不由暗自称叹谢鲲用人唯才,治军有方。
孔昭发号施令毕,走下高台,开始寻找掉落在四处的文王八卦镜碎片。奈何天色昏暗,遍寻不着。蓝梧便道:“等天明再找吧。”孔昭点点头。只闻城楼上敲响三更鼓。长安城内万籁俱寂,百姓均已安歇。孔昭就地抱膝而坐,拍拍身边青草地,道:“夜已深沉,公子也歇一会儿吧。”
蓝梧便走过去坐在他身畔,端正盘膝,问:“这大阵已加固多久了?”
孔昭道:“我们从日落时分便已就位。”
蓝梧道:“你歇一会儿,不必管我。”
孔昭道:“敝姓孔,单名一个昭字。你唤我「阿昭」就好。”
蓝梧道:“蓝宗主次子,蓝梧。贱字子纶。”
孔昭笑道:“原来是蓝二公子。陛下与我提到过你。家父是尚书令孔骞,我在家也排行第二。”
蓝梧一凛:“我闻尚书府一门为至圣先师孔丘后人。足下精通先天八卦,主导大阵有方,莫非源自孔门家学?”
孔昭点头:“嗯。孔圣人仰慕周文王,精研文王八卦与周易,又将他的所学传给我们后代子孙。至于往年岐山温氏加固大阵时,参考的都是武侯当年北伐遗留在岐山、关中一带的武侯八阵。”
蓝梧好奇道:“孔门八阵与武侯八阵有何分别?”
孔昭微笑:“一个至圣先师,一个千古贤相,各擅胜场,要详细说来,这一夜也说不完呢。只是我有这个家学渊源,表兄又出身琅琊葛氏,与武侯同宗,他也将武侯八阵教给我一些。我才能接下陛下所指派的这个任务。”说着又笑问:“陛下说,二公子师从蓝氏仙府明经长老,熟读各家经典。你最喜欢儒家哪部典籍呢?”
蓝梧答:“《春秋》、《诗》、《乐》。”
孔昭笑道:“你看似严肃,其实天性并不喜欢被拘束着呢。我也一样,虽出身孔门,但并不那么喜欢《四书》。我专攻的是《诗》与《易》。”
二人言谈至此,都觉彼此十分投契。只听孔昭又道:“你不许再说什么八字轻的话了。”
蓝梧道:“八字轻不一定便微贱,只是俗缘浅。许多出家人八字都很轻,甚至生具阴阳眼,不必问灵,也可与鬼神沟通。”
孔昭一怔,叹道:“你说的很是。听说八字越重的人,命越富贵。但我见过一个八字极重的人,他却很是辛苦,很是操劳。”
蓝梧问:“是当今陛下么?”
孔昭沉默片刻,极轻地“嗯”了一声,望向远处灯火未熄的未央宫,道:“陛下身有仙法,修为甚高,又十分善待羽林子弟,极能服众,所以羽林郎们都愿听他号令,为陛下万死不辞。他本来要亲自带领羽林军加固先天八卦阵,但是被大臣们劝阻了……他才将这个重任交给了我。其实,他国事繁忙,根本抽不开身……你看,现在早已过了午夜,未央宫尚灯火通明。陛下辛劳,日以继夜处理国事,可不正如《诗》中所言「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蓝梧望着先天八卦阵中四面八方猎猎飞扬的令旗,上面绣着代表谢姓皇族的鲲鹏国徽,傲然展翅遨游,旗上銮铃叮当作响。蓝梧取了落霞琴,随手奏出这首诗经中的著名篇章《小雅庭燎》的旋律。孔昭便和着他的琴音唱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一曲已毕,二人沉默半晌,孔昭叹道:“我听说陛下自从执掌朝政,一日只睡二到三个时辰,寻常人这样,根本撑不住的。他是靠着极高的灵力修为撑持着。后来大臣们劝他,他才逐渐放手让臣属们替他分忧。我接到这个任务时,只觉不胜荣幸。但就这样,我还差点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想诸葛武侯就是因为国事繁重,又事必躬亲才忧劳成疾。现在想想,却也不是因为他不肯让属下替他分忧,而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无能……”
蓝梧温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作岐山温氏来,也不一定做得比你好。听说他们往年来协助加固大阵,也总要牺牲掉几名子弟门生。”
孔昭听闻,心下也自欢喜,垂头道:“真的吗?陛下待我,有师徒之谊。但愿我这个徒弟没有给他丢脸。”
“……”蓝梧心想,谢鲲真是一位很有人格魅力的帝王。以往他还总觉得兄长与母亲是被谢鲲所迷惑。如今看见谢鲲的下属臣子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倾心仰慕,不由万分感叹自己从前真是误会他了,当下又问:“陛下此次因何不将加固大阵之事交予岐山温氏?”
孔昭道:“陛下爱民如子,是百年难见的明君圣主。自从他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提倡节俭,严禁皇族与官宦世家有任何铺张奢靡之举。百姓们的赋税负担因此能逐年减轻。近年来,甚至创下关中连续三年免收田租,仍然仓廪丰足的纪录。可是请岐山温氏来加固一次大阵,他们就要收取相当于关中百姓所缴纳一年赋税的报酬。”
蓝梧惊道:“那可不得要上百万两白银?”
孔昭叹道:“是。不只如此,以往关中一带鬼怪为乱,也都是百姓们自己掏钱请岐山温氏的修士前来除祟。这造成了关中百姓极大的负担。可他岐山温氏,倒是赚得钵满盆满,演变得家大业大,富可敌国。所以陛下多年来致力于让皇族收养的孤儿们去各仙门学习仙法,回来之后,就成为天子门生、羽林子弟,彼此砥砺教导。现在关中长安一带鬼怪为乱,百姓们只要向官府通报,便由结有金丹的羽林郎前往处理,让百姓们不必再掏钱请岐山温氏。”
蓝梧点头:“这也堪称一项创举了。但陛下这么做,不是公然与岐山温氏抢夜猎地盘吗?”
孔昭笑道:“是啊。但岐山温氏敢说什么吗?陛下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把岐山温氏制得服服贴贴的帝王。前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前人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蓝梧再次望向未央宫的方向。时近四更,未央宫中的灯火依然亮着。他不禁叹道:“究竟是何等国家大事,使得他这样劳累?”
孔昭沉吟片刻,道:“最近几年有东瀛邪曲为祸江湖。陛下在跟遣唐使谈这件事,听说是要跟东瀛女皇合力对付这种邪道修士。”
蓝梧道:“东瀛敢不尽力吗?听说近年来天下大治,谢朝国力强盛。东瀛的女天皇也曾亲自来朝见过。”
孔昭叹了口气。蓝梧问:“足下为何叹气?”
孔昭迟疑了一会儿,道:“坏就坏在那个女天皇亲自来过。她见我们陛下生得好皮相,好像起了一些别的心思。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 蓝梧沉默片刻,道:“如若是这样,东瀛邪法传入中土,极有可能是那女天皇授意、或纵容他们的邪道修士所为,用以要胁陛下。我不明白,以当今谢朝国力,陛下也不是不能发兵攻打东瀛。”
孔昭点头:“陛下本想着等收拾完诸侯王,把东瀛往死里打。但是现在国内诸侯王未定,朝廷不宜跨海大举东征。况且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牺牲我朝与东瀛百姓陷入战乱之苦,当真值得吗?此外,中原大地自古以来天灾不断,旱涝无常。每年雨季过后,黄河决堤、改道,究竟哪朝哪代都从来没有解决过。陛下正在与群臣研讨解决方法,逐年改善。还有□□案。这些年不知哪一个诸侯国铸造的□□,流向市面,害惨了关中与各国做生意的小老百姓。估计也是诸侯王给陛下使的绊子。”
“……”蓝梧光听着都已觉得头疼,顿感为君之不易。只听孔昭又道:“这些事情还没闹出个定论,老臣们每日上朝,却只是催着陛下立太子。”
蓝梧一怔:“可是陛下并无子嗣。”
孔昭点头:“陛下思念青羽皇后,自皇后薨逝,他便无意于任何嫔妃宫人,因此并无子嗣。老臣们屡屡建言,陛下便召集所有谢氏元老与文武重臣,推举谢氏皇族子弟中最贤德优秀的一人,加以培养。因此,选出了如今的周王谢询。周王是当年被路太后所害的高帝三皇子遗孤,陛下的亲侄儿。这十年来,陛下带着周王在身边培养,也许过几年就要立他为太子了。说来,这是陛下的又一项创举。周王谢询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由元老大臣们选出来的储君呢。”
蓝梧一听,稍稍放心。当下二人不时聊着天,偶然也稍微打盹,轮流守夜,以待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