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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52.
      夜晚,琅琊琴派仙府大厅内灯火通明。蓝樱坐在桌前翻看一本琴谱,不时用焦尾琴试弹,遇见不解之处便向在一旁看书的葛惙询问。后者亦不厌其烦地给予指点。蓝樱笑道:“不言大哥,你真的像我的兄长一样。他们俩指点我琴艺,从来不会不耐烦。就是我二哥严厉些。我大哥虽温和,却也不允许我马虎错音。你呢,却真正是春风化雨一样温柔和煦、细心周至。你一定是个好老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要离开琅琊,你的学生们一定舍不得你吧。”
      葛惙微笑摇头。
      蓝樱又笑问:“仙师芳龄几何?”
      葛惙已经习惯了她的满口胡言,也不以为意,道:“弱冠之龄。”
      蓝樱笑道:“那不言大哥比我大哥大两岁。老实说,我觉得你的琴艺也略胜他一筹呢。”
      葛惙微笑摇头:“你谬赞了。”
      蓝樱又问:“不言大哥,你父兄在朝廷里当什么官呀?”
      葛惙道:“家父便是工部尚书葛辕。”
      蓝樱惊道:“六部尚书中的工部尚书!这可是个高官呀。听说葛尚书颇有巧思,才华横溢,甚至复原了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作为当今陛下北征匈奴时运粮之用,立了大功!”
      葛惙莞尔:“仙门中人大都不关心朝政,你却连这个也知道。敢问令……尊,官居何职?”
      蓝樱嘿嘿笑道:“你要说干爹就说干爹。没有「令干尊」这个词。”
      葛惙:“……”
      只听蓝樱又笑:“我干爹不是官,他是管着百官的。”
      葛惙震惊地望着她:“令尊是尚书令?还是中书令?”
      蓝樱笑道:“尚书令中书令不也还是官吗。”
      葛惙微微倒抽一口气,良久道:“你别又要是胡说。”
      蓝樱笑道:“我骗你干麻?不然等到了长安,你就知道了。”
      便在这时,寂静夜空中忽响起铿锵琴音,悦耳激荡,如风之烈,如雷之迅,隐含挑战邀约之意。显然是有人蓄意以灵力激发而出。蓝樱一怔,葛惙亦是面色一变,侧耳倾听片刻,道:“这是著名的古曲《风雷引》。来者修为不凡,气势汹汹,必是前来挑战无疑。”
      蓝樱笑问:“你以前可有遇见过这样上门踢馆的?”
      葛惙摇头:“鲜少。便算是有,也自有门下弟子打发。但如今这一位……”
      蓝樱微笑:“不言大哥,你等等。我越听越觉得这个琴声熟悉。”说着取过焦尾琴,纤指拂过,奏出一段《问灵》。夜空中的琴音果然停止,接着是几声琴响,隐含责备之意。葛惙莞尔一笑。蓝樱推开琴,起身恼道:“狐狸精!要骂我你就下来骂!用琴语骂人,什么意思!当人家葛仙师听不懂吗?”
      琴音静止片刻,风雷又起,隐含挑战之意。蓝樱气得跺脚,转向葛惙:“是我大哥来了。他这阵子在外面独自夜猎,想来收到信的时候他正好离琅琊不远,就直接赶过来了!他向来为人最温和的,不该会这样……”
      葛惙性情本自豁达,又兼少年义气,许久未逢对手,也是技痒,笑道:“无妨。以乐会友,棋逢对手,我亦甚喜。”说着抱琴而起,走出门外,翩然而上屋顶。蓝樱乍见他身法飘然如仙,好看已极,一时看得目不转睛,好半晌才想到追上去。待得她跃上屋顶,只见琅琊城万家灯火,一个白衣抹额的身影正在东面屋宇上移动,葛惙紧跟在后,二人一面奏琴问答,一面如两朵白云相逐,往东而去。
      蓝樱直追着两人到东海边。此刻海上生明月,万里波涛如倾,使人心神开阔。她仰头一望,只见蓝栖葛惙各自横琴当空,海风吹得二人衣袂飞扬。葛惙笑道:“此处开阔,蓝公子尽可放手施展,不必担忧伤及百姓。今夜天朗气清,皓月当空,你我便以琴咏此夜色,一较高下如何?”
      蓝栖笑道:“正合我意。”话音方落,挥手之间,丰沛的灵力将沉静开阔的琴音远远传送出去,遍响海面。若说海天一色,蓝栖的琴音便是回荡在天地之间的第三种绝响。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蓝樱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这句诗。东海夜色,本已美得令人屏息。琴师借琴曲咏天地之造化,抒胸臆间喜怒忧悲之思,则使这良宵美景更摄人心魄。她不由想起从前蓝栖教她抚琴时曾说:你喜欢王维的画。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抚琴也是一样。需做到琴中有诗,诗中有琴。如此,你的一首琴曲,便是活的,是一幅美景,一段故事。
      蓝栖一曲已毕,葛惙琴音又起,完好无缺地衔接蓝栖所奏尾音,以同样浑厚的灵力、更加开阔的意象,演绎这沧浪月色。二人便如此双琴相和,不分高下,你一曲我一曲,斗了一个时辰,尚未分胜负。蓝樱在下方抱膝坐着听,已觉困倦不堪,便用抹额尾端塞在自己耳中,倒在沙滩上便睡。在上空拚琴的两人一见,不约而同解了外衣,落下地来要给蓝樱盖上。见了对方与自己一样的动作,皆停步一笑。终是蓝栖先将自己的外衣给妹子盖上了,葛惙也将自己的白色大氅覆于其上。二人再次升空斗琴。
      蓝樱悠悠醒转时,但见海平面上升起一轮旭日,曙光万丈。她虽塞着抹额,仍隐隐可闻琴音不绝于耳,忙起身拉出耳中抹额飘带,只见葛惙人在半空,面对着朝霞奏琴。曲调平稳,隐含旷古之思,却又于沉静中透出一股缠绵哀伤之意。海天茫茫,而琴师俯仰天地,融造化万物于一曲瑶琴之中,如此神韵,真堪为琴中之仙也。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
      一曲已毕,蓝樱不由怔然。葛惙不过二十岁,正年轻的岁月,怎能奏出这样哀愁的曲调?
      沙滩上唯闻海风吹拂、海潮拍岸的声响。偶然有海鸟飞过,鸣叫一两声。却不闻蓝栖再奏琴相和。蓝樱回头望去,只见蓝栖已落下地,朝她走来。蓝樱把外衣递给他。葛惙也走了过来,接过自己的外氅。蓝樱笑道:“你俩拚琴,倒像人家打架似地,大衣服都脱了。却到现在才终于比出结果呀?”
      蓝栖笑道:“葛仙师雅韵高绝,令我叹服。蓝栖输了。”
      葛惙微笑摇头:“不敢。”
      蓝栖淡淡道:“但我输了,不代表我便不追究阁下辱及舍妹的事情。”
      葛惙讶然:“蓝公子误会了,我……”
      蓝樱脸红跺脚:“狐狸精,你胡说什么!我跟不言大哥是清白的!”
      蓝栖冷声:“清白?我一入琅琊城,便闻城内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你在曲水流觞盛会上喝醉晕倒,葛仙师将你抱回去,经过一晚上,我姑苏蓝氏已经与他琅琊琴派结了亲家了!”
      蓝樱双颊晕红,怒道:“我就在不言大哥的书房里睡了一觉!他把我放在书房坐榻上,靴子也没给我脱,纶巾也没给我解,还在书房外设了结界,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不许擅入。人家规规矩矩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就是他把我睡了!他不把我抱回去,难道把我丢在河边,让那一干猥琐男子玷污我的清白吗?”说着便把当时曲水流觞盛会上的情况解释了一遍。
      她一面说,蓝栖一面望向葛惙,只见后者玉面微微泛红,眉目间隐有恼色,转头看着旭日,只不言语。蓝栖一见,便知自己误会了他,而葛惙为人清正,不屑辩解。蓝栖听完蓝樱述说,当即对葛惙一揖,道:“是蓝栖莽撞,误会仙师了。”
      葛惙回过头来,咬牙道:“清者自清。当时情况,我不能丢下纤云不管。”
      蓝栖长揖:“仙师保下舍妹名节性命,恩同再生。我代这个碎妹子,以及姑苏蓝氏全族,谢过仙师。”
      葛惙忙道不敢。心内暗自疑惑,「碎妹子」乃是关中地方方言,谦称自家小妹之意,蓝栖一个江南人如何说得这样顺口。而观蓝樱之性情豪爽,也更似秦人女子,并无江南女子婉约娴静之态。
      蓝栖转头冷声训斥蓝樱:“好一个仙门出身的大家闺秀,当着一群男人的面饮酒,你眼底还有没有家规?还要不要自己的清白?这次若不是碰上葛仙师,你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回头我告诉阿娘,非关你一年禁闭不可!”
      蓝樱咬牙:“我只道我们家就你一个是一杯倒!我怎么知道我也……”她话说到一半,只见蓝栖神色尴尬,一旁的葛惙有些忍俊不禁,别过头去,道:“蓝公子,我二人一夜未眠,且往蔽府上吃茶安歇如何?”
      三人御剑回城,在琅琊琴派仙府大厅上落坐。葛惙命仆从奉上茶果点心,只听蓝樱笑道:“不言大哥,我大哥性子极好的,是个再好相与的人不过。这次他是因为听了城里流言,担忧着急,才这个样子。我姑苏蓝氏家规禁酒,即使子弟们在外也不许饮酒,我起初不知何故,老想尝尝看。就没想起几年前有个前车之鉴。”说着笑望蓝栖。
      葛惙笑道:“纤云,昨日的《神奇秘谱》第五卷你说尚有不明之处,我现在给你讲……”
      蓝樱笑道:“你听我说完。三年前的冬天,我大哥也想偷吃酒,就趁着带我们上彩衣镇的时候买了一壶天子笑。回云深不知处就烫来喝。谁知他喝高了,就拉着我跟二哥陪他出去打雪仗!玩了半个时辰,他还不消停,疯魔似地,可闹腾了!我跟二哥不放心,只好去找阿娘求救。阿娘来了,本来要揍他一顿,谁知道那家伙倒在雪地里睡着了!还是二哥把他抱回去的。”她一面说,葛惙一面忍不住微笑。蓝栖在一旁,俊秀双颊微微泛红,喝斥了几声,蓝樱哪里理他。最后蓝栖不由叹息:“这件事,被你拿出来调侃多少次了。”说罢指着蓝樱,笑对葛惙:“别人家的妹妹乖巧听话,偏我们这个碎妹子,专能捣蛋闯祸,给我跟子纶扯后腿。平日在家没大没小、无法无天、横行霸道,没人奈何得了她!今次又在外面惹出这样的事情来,若非葛仙师护她清白、给她收拾善后,也不知她现在还有没有命在。”又叹:“我蓝氏族人,酒量都极差。可真教葛仙师见笑了。”
      葛惙微笑:“蓝公子称我「不言」就好。”
      蓝栖笑而点头:“如此,不言兄喊我「灵均」便罢。”说罢又叹:“琅琊琴派仙曲,雅韵高妙,一至于斯,我姑苏蓝氏颇有不如。如方才那曲《烟霞海曙》,愁思缠绵,悠远如沧海无尽,仿佛思念一人而不可得见。与古曲《空山忆故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山一海,便有不同气象。”
      葛惙微笑:“灵均闻弦歌而知雅意,连我志在高山,抑或志在流水,皆能听出。”
      蓝栖笑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观不言兄,是乐水之人。”
      葛惙摇头微笑:“我自幼居于东海之滨,沂水河畔,爱水不足为奇,哪里便有什么智慧?灵均仁者无敌,在下可不敢言胜了你。”
      蓝栖笑道:“什么仁者乐山,不过是我在云深不知处深山中长大,看山看得多罢咧——败了就是败了。即使我败得不那么甘心,我还是败了。”
      葛惙笑问:“哦?灵均不甘心?怎么说?莫非怪我占了天时地利?那要不我们去云深不知处再比一场?”
      蓝栖大笑起来。
      蓝樱笑道:“你们俩一夜没睡,弹曲子弹了一晚上,还不累吗?为什么不去睡一觉起来再说话?”
      葛惙笑道:“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难得遇一知音,就是为灵均奏一千首曲子,也不嫌多。”
      蓝栖笑道:“正是如此。我精神正好着,想跟不言兄好好谈天。你要睡,你自己睡去。”
      蓝樱一怔。只听蓝栖又笑对葛惙:“我输给了你,不甘心。就像当年周瑜输给诸葛亮一样不甘心。我要想法子对付你呢。否则传扬出去,说姑苏蓝氏输给了琅琊琴派,我蓝氏颜面何存?”
      葛惙笑而点头:“灵均想要如何对付我?”
      蓝栖笑道:“眼下我还没想好。总之我要对付你的方法,不能违背「雅正」二字。等我想好,你便知道了。”
      葛惙微笑:“好,我等着。”说罢感叹:“昔者伏羲氏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乃知梧桐是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故取之以斫琴。我闻蓝宗主琴名「凤鸣」,曲调清雅高洁,早已久仰,只不敢冒然拜会。今闻蓝氏雅乐,亦足偿平生夙愿。”
      蓝栖点头道:“琴看似秀美,却外柔内刚,其声乃是天地万物之音,而非世俗之乐。用以娱人,仿佛不够热闹,用以自娱,心中平添寂寥。但是,世间生灵会因为天地的广大苍茫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琴要说的,岂非正是这些?”
      葛惙微笑:“如是。只是,灵均年方十八,正当少年,竟已体会人生寥落之意?”
      蓝栖一怔。只听一旁蓝樱笑道:“看似秀美,却外柔内刚。他安静不够热闹,却是琴师的天地万物。喜怒忧惧,悲伤寂寥,都系在他身上。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在形容谁呢?”
      蓝栖立刻变色,喝道:“纤云!”
      蓝樱鲜少被兄长这样厉声呵责,一时缩了一下,吐了吐舌头。
      葛惙低头默默不语。昔日那人秀美容颜恍然浮现眼前。师弟年龄比他小,深沉的眸光中却会偶然流露出阴骘神色、寂寥之意……看似柔和好亲近,其实性子却极为刚狠,也可称得上是外柔内刚了。
      最后,他走上了邪路。这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
      他是他曾经的喜乐忧惧,是他如今的悲伤寂寥。是他俯仰天地,也再不能得见的道侣。
      蓝樱见葛惙也怔了,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禁笑道:“不言大哥,你也是想起了什么人吗?”
      葛惙回过神来,脸上微微泛红,冷声道:“没有。”
      葛惙平日性情亦是温柔和煦,常带笑意。如今忽然拉下脸来,倒教蓝樱也唬了一跳:蓝栖着恼是因为恼她口没遮拦提起蓝梧。可为什么葛惙也恼了?
      蓝樱两边讨了个没趣,悄悄溜出厅外歇息去了。葛惙也察觉自己失态,赧然抬头,只见蓝栖眉目柔和地望着他,不由心底又是突地一跳。为什么……蓝栖的眉目看起来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半晌,只听蓝栖温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言兄曲调中,似是在怀念一名永远不能得见的故人。你又问我,是否已体会人生寂寥之意……如若有一人,你虽能得见他,却不能对他吐露心中所思所想,那这是否,也是至为寂寥落寞之事?”
      葛惙不答,默然取琴便奏。一曲离思直抒胸臆,直奏出千般恼恨、万种忧愁。蓝栖听着,亦是涕泪沾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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