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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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北固山道上，蓝栖背负着两张琴，独自行走着。他身边偶然浮现一个虚幻的影子，看得是一个清秀温柔的男子鬼魂。二人边走边说话，往山上某处墓葬行去。
蓝氏子弟蓝心尘在后面偷偷摸摸，远远地跟着，一面瞧着自家大公子与那鬼魂，一面焦急得满额冒汗：我的长公子啊，虽说你向来温柔和煦善解人意慈悲心肠，但也不能温柔到跟一只鬼靠得那么近呀……看看那鬼魂都附在琴上，还能化形了，必定修为不弱。万一它暴起伤人呢……
最后，心尘决定不躲着了。就算长公子发现，他也好劝劝长公子。等一下也好对陛下交代。
蓝栖很快便发现了他，停步回过头来，笑道：“心尘，你还要躲着吗？”
心尘三步两步跑上去，半跪在地：“长公子。”
蓝栖俯身把人扶起，倒也不惊讶：“起来。你我是同辈，不必如此。云深不知处也没有这样的见礼方式。”
心尘起身，嘿嘿一笑，搔搔头：“长公子发现了啊……”
蓝栖好笑道：“三天前我就发现你了！你自己说吧。这么多年来当陛下的密探，你是怎么在蓝宗主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
心尘摇头道：“宗主那么精明，老早就发现我了。我待在蓝家，是她默许的。陛下有派密探前去仙门各大世家没错，或偷师，或刺探家族底细。可是在姑苏蓝氏安插的，绝对不是密探。若说密探，陛下自己就是最大的密探啊。蓝宗主把一身灵力琴剑都传给了他，蓝家什么事情也不瞒着他。究竟他也不需要对蓝家安插密探与偷师的子弟。蓝宗主也知道，我是在陛下不在时，代替他照看家眷的。”
蓝栖好笑道：“照看？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纤云五十招之内都能把你打趴下！”
心尘扁嘴：“好嘛，那就是监督。我的剑法不好，但是我追踪、伪装、打探消息的本事好啊。不然长公子想，我为什么有事没事往苏家院子里跑呢。苏迢那个儿子，很好相与吗？我干嘛热脸去贴他冷屁股？我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多挨小姐几顿打，不多去听二公子弹弹琴，不多跟长公子聊聊天……不多帮陛下与蓝宗主喝几坛醋？”
蓝栖忍不住笑出来：“离了云深不知处，你越发什么都敢说出来。什么屁股什么喝醋？雅正全无！”
心尘搔头嘿嘿笑着：“长公子不也说出来了吗……”说着唉声叹气：“可这一回，我是真的被蓝宗主赶出来了。唉，陛下与蓝宗主十多年来恩爱甚笃，可这一次，真是吵得厉害了。不然蓝宗主也不能这么生气。长公子啊，你说，只是呷醋，他们有必要吵成这样吗？虽然苏迢一厢情愿痴心不改，可我们宗主也是清清白白的呀。陛下也是一样，宫中美人如云，他也只爱蓝宗主一个。那个东瀛女皇自己看上了陛下，纠缠陛下，陛下也头疼得很。可是一国之君要考量的很多，诸侯王哪一个给他省心了，就是东瀛纵着他们的邪曲流传到中原大地，难道他有办法现在就发兵攻打东瀛吗？只能姑且与那女天皇周旋……”
蓝栖觉得心尘的话有些高能，险些让他消化不过来，忙道：“阿达阿娘吵架，不只是因为呷醋的事情……你别瞎猜了。”
心尘点点头，好奇地望着他：“不只是因为呷醋，那还因为什么？”
蓝栖垂目半晌，摇头道：“别提了。你被蓝宗主赶出来，陛下就教你跟着我，对吗？”
心尘点头：“是呀。陛下刚刚传讯给我，说他处理国事告一段落，等一下就能过来。唉呀……只顾跟长公子聊天，忘了提醒长公子，离那只鬼远点儿！不然休说是我，等一下陛下若看见，也要担心啊。”
蓝栖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
心尘：“…………”长公子呀！人与鬼怎么可以交朋友！
“度化第一，降伏第二，灭绝第三。”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菩萨尚且可为渡化鬼道众生，化作鬼王深入地狱，与鬼魂们做朋友。今日长公子必也是效那菩萨行，修菩提道了。”
心尘一怔，连忙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半跪在地：“陛下！”
蓝栖喜道：“阿达！”
二人瞩目中，白衣抹额的谢鲲从一株老树后转了出来，对心尘笑道：“心尘退下吧。无我命令，不必出来。”
心尘应道：“是。”说罢暗搓搓感叹一下自家陛下穿白衣抹额真是好看极了，方转身一溜烟离去。
谢鲲转向蓝栖，笑道：“小猪。”
蓝栖满心欢喜地走过去，亲昵地牵住谢鲲的袖子，垂头半晌道：“阿达国事繁忙，还抽空亲自来看孩儿……孩儿伤势早已痊愈，如今修为，单独夜猎也不至于碰上什么危险。就算有什么真正危险的夜猎，孩儿也不会轻身犯险的。阿达不必担忧。”
谢鲲笑道：“我担忧什么。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不可以吗？”
一语说得蓝栖也忍不住笑了。他身后背着的两张琴其中一张上头冒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幽魂，是个清秀的男子形象，睁眼望着谢鲲，问：“灵均，这是你父亲？此人有神光护体，贵不可言……”
鬼魂五感较常人灵敏七倍，因而能立刻感知人身上的气运兴衰，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血脉联系。
谢鲲笑道：“我是他师父。”
蓝栖笑道：“你连这个也看出来了啊。阿游，你是我朋友，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
那鬼魂阿游道：“好。”说罢隐入琴中。
谢鲲蓝栖父子二人一路往山上墓葬行去。谢鲲问：“这是附着于琴上的鬼魂？”
蓝栖点头道：“孩儿往丹徒县城中接夜猎任务，发现有一则任务十分奇特。有一百姓家的琴上附着了妖鬼，扰得这家人心神不宁。我去察看后，那家人索性让我将琴带走了。说也奇怪，阿游听我弹琴，自己就冒了出来，说我是他的知音，给我说了许多他的心事。并且托我上这一处山上墓葬，替他与他的妻子诵经超渡。”
谢鲲道：“竟有此事。莫非你弹的曲子，正中他的执念与心事？”
蓝栖点头：“大凡鬼魂附着于生前所用之物上，则此物必定与他生前执念相关。这琴原来是他的妻子所有，上面沾着他妻子死前所泣的心头血。阿游郁郁而终后，也附着在琴上。”
谢鲲叹道：“这也是一对苦命鸳鸯了。你弹了什么曲子，将他引出来？”
蓝栖耳根一红，低声道：“《钗头凤》。”
谢鲲微微点头：“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说完笑看蓝栖：“你跟子纶，也曾这样山盟海誓？”
蓝栖俊秀脸颊也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想当初二人双修情热的时候，枕榻边什么没有说出来过。
谢鲲笑道：“当真胡闹。”
蓝栖脸红道：“我，我们是闹着玩的。过后也将这些都忘了。”
一场欢情，终究被无情东风吹散。如今什么山盟海誓他也不敢再跟蓝梧提起，甚至连传信与他也都不敢。只怕两人再错下去。蓝栖想到那夜云深不知处山巅与蓝梧临别时情景，不禁垂头哽咽：“阿达，我害了子纶，心下好生后悔！他，他已经往心底去了……”
谢鲲淡淡道：“只有他往心底去了吗？你若没有往心底去，都一概忘得一乾二净，你弹什么《钗头凤》？还一弹就把一个情鬼给引出来？你跟子纶两个情鬼，要头疼死我跟蓝宗主是不是？我跟她好歹人模狗样，为什么生出你们这两个叫人不省心的小鬼？我倒想纵了你们去。就怕你二人日后被世人瞧得猪狗不如！若天下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你姑苏蓝氏，你跟子纶山盟海誓去，凭你们怎样翻云覆雨、天荒地老、没羞没臊，我跟蓝宗主也不管！”
蓝栖一面听，一面羞得无地自容，最后心中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咬牙：“我以后，以后远着他就是！”
谢鲲沉默片刻，叹道：“你若觉得对不住你弟弟，便该下半辈子加倍爱护他，不是从此远着他。”
蓝栖讶然抬头望着谢鲲：“阿达？”
谢鲲道：“阿游的故事，说来听听吧。”
蓝栖点头：“阿游原是书香世家的公子，与表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便娶了表妹为妻。婚后夫妻恩爱甚笃，可是，阿游的母亲却不喜欢他的妻子，以妻子耽误他读书考取功名，又生不出子嗣为由，要他休妻另娶。可其实，他的妻子有过身孕，只是屡次小产。最后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养到两岁上，又夭折了。”
谢鲲点头：“表兄妹结合所育子嗣，大半养不活。就算养活了，也多是痴儿。更别提亲兄妹……”说着笑望蓝栖：“天幸子纶是个男儿，不能给你生孩子。若他能够，你瞧着！”
蓝栖耳根泛红，道：“……阿达别取笑了。最后阿游扛不过母亲的施压，只能休妻另娶。他的表妹也改嫁了。可是，表妹在夫家应该是受了委屈，加以思念表兄与昔日丈夫，终日弹琴解闷，最后怨愤而终，死前呕出的血泣于琴上。阿游闻知，不久也郁郁而死。死后他的魂魄找到了妻子昔日的琴，附着其上。他们夫妻两个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他希望能寻得懂他这一段心事的人，帮助他与他的妻子超渡。”
谢鲲点了点头：“做成这一件事，也是功德一件。”
父子二人走到接近山顶的墓葬，寻到阿游与妻子的坟墓。蓝栖当即将琴供奉于墓前，为其诵经超度。过不多时，只见琴上冒出阿游清秀温柔的影子，对着蓝栖合掌顶礼，而后飘然长逝，前往轮回井。过不多时，他妻子破碎的倩影也忽而一闪，随他而去了。
蓝栖停下念诵，收拾起瑶琴，怔然良久，低声道：“阿达，我超度了阿游与他的妻子。谁来超渡我与子纶呢？”
谢鲲在一旁沉默良久，温声道：“佛家言，人与其等死后让他人超渡，不如活着的时候修行自渡。你与子纶既然入了情劫，便不妨将这劫数当作你二人修行的道场。”
蓝栖哽咽道：“阿达，我不明白。”
谢鲲将手放在爱子肩上，叹道：“你还是个半大孩子，怎能事事明白？不过在修行中慢慢体悟罢了。可怜子纶年纪比你还小，被你拉着，陪你沉沦。”
蓝栖掉下泪来：“孩儿不肖——”
谢鲲笑道：“这没什么肖不肖的。我可不是心疼你。”
蓝栖破涕为笑，点头：“阿达只心疼子纶与纤云，我知道。我以后好好待子纶就是。”
谢鲲笑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如今碰上你这样没良心的东西。”
父子二人并肩下山。走在路上，蓝栖又问：“阿达，你说皇家与官宦世家，这样的事情也不属罕见？”
谢鲲沉吟片刻，道：“天皇伏羲、地皇女娲的故事，不知明经长老与你等说过没有？”
蓝栖点头：“天皇伏羲教民结网，渔猎畜牧，创伏羲八卦。地皇女娲捏土造人……”
谢鲲忍不住笑：“捏土怎能造人。”
一语说得蓝栖又是脸红。但听谢鲲又道：“有一则野史是这么说的：伏羲与女娲原是兄妹。后来天降霪雨，大水弥漫，上古先民大量死亡。雨停之后，中原大地上竟只剩下他兄妹二人。为免人族灭绝，伏羲与女娲商量结为夫妇，却又觉得羞耻。因此他们在两地升起烟火，约定好如果两缕烟交缠在一起，那就是天意让他们结为夫妇。”
蓝栖怔然：“那两缕烟果真交缠在一处了？”
谢鲲点头：“是。所以伏羲与女娲结为夫妇，诞下今日的人族始祖。我常想，或许是因为如今的人们皆为伏羲女娲兄妹结合所生，人们生下来就带着缺陷，因此才会人心各异，不能和睦。就是手足兄弟之间，也要自相残杀。不复上古先民那般和乐太平。但是，若伏羲女娲不曾结合，也便不会有今日的我们。”
蓝栖：“……”
谢鲲又道：“上古先民因为近亲通婚，发现这样会诞下有缺憾的后代。因此族内通婚、血亲结合逐渐成为禁忌。如今这样的事情在皇族与官宦世家虽不属罕见，可一旦发生，大家也都是捂死了。终究史上有纪载的，只有春秋时齐女文姜与其兄齐襄公。兄妹不伦之事，闹得齐鲁两国风风雨雨。便是他二人情深意切，至死不渝，不在意身败名裂。但身为齐国国君与鲁国国后，如此伤风败俗，教百姓们上行下效，成个什么样子。至于他们恋奸情热以至于害死鲁国国君，更非家国之幸。”
蓝栖微微颔首：“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明经长老讲《诗经》时好似略提过这一则故事，终究没有细讲……”
谢鲲叹道：“你蓝家教养子弟的方式，太过雅正内敛了。又搞什么男修女修分开居住作息。好好地世家公子，身边连个服侍的丫头都没有！女子温香软玉，岂不较硬梆梆的男子更好一些。你若早能碰着女孩子，至于拉着你弟弟……”
蓝栖急红了脸，叫道：“阿达！”
谢鲲便笑而不言。蓝栖兀自脸红了半晌，轻声问：“阿达，什么是扒灰、养小叔子啊？”
谢鲲叹道：“无怪你不知道。蓝家原也不教子弟们这些。民间庙里烧香的炉子里焚烧金纸，纸化成灰，金纸上的锡箔时间长了却会凝结成块，和尚们就从灰里把锡块扒出来卖钱用。后来庙旁的人知道后，也来炉子里偷锡。”
蓝栖点点头：“然后呢？”
谢鲲道：“还有什么然后？做公公的觊觎自己儿子的妻子，与儿媳妇发生不伦的关系，这就是偷媳。”
蓝栖问：“如唐玄宗与杨玉环那般？”
谢鲲点头：“是。”
蓝栖又道：“那养小叔子……”
谢鲲道：“侄儿媳妇与自己年轻的小叔叔偷情，那就是养小叔子了。”
“……”蓝栖低声道：“敢问阿达，何为天理人欲，何为人伦纲常？”
谢鲲沉吟片刻，道：“人只有欲望而罔顾人伦，即与禽兽无异。若只遵纲常而无情无欲，又未免如草木之人，铁石心肠。好比执法若一昧循人情而罔顾王法，则天下大乱。但若执法严苛不顾人情，又有酷虐之嫌。大抵天理人欲与人伦纲常，缺一不可。我治国二十年，思前想后，唯恐顾此失彼，最后也不过在其中寻求一个平衡罢了。为这平衡，我操劳了二十年。姑苏蓝氏家规二千，终究也难以寻求一个绝对的平衡。你啊……”他摇头笑叹：“慢慢儿地想吧。不必着急。我倒认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既是羁旅中人，没有谁是不辛苦、不困惑的。又人生如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人在天理人欲与人伦纲常之间挣扎，岂不就如蝴蝶，无论风吹雨打，生命苦短，它仍要挣扎扑腾，因此才成其美丽绚灿……”
蓝栖不由听得怔了，垂头思索良久。但听谢鲲笑道：“你们蓝家人，各各都如晓梦迷蝶一样地美丽。虽雅正持身，而又不失真性情。你们困惑、你们挣扎，最后都将在这困惑挣扎之中悟道、证道。这便是你蓝氏族魂动人心魄之处。长公子认为，你要如何修证，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蓝家人，乃至未来可以引领全族的蓝氏宗主？”
蓝栖轻声道：“听阿达一言，如醍醐灌顶。我必好生记着阿达这一席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阿达永远是我的榜样。”
谢鲲笑道：“我可不敢要你学我。只为我教导你，蓝宗主已经要将我扫地出门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道自己证。别拉扯上我。”
蓝栖点头，笑道：“孩儿明白。”
父子二人向山下行去，途中经过一片树林。蓝栖眼尖，瞥见有什么带着角的兽类隐在树丛中，毛皮灿烂夺目。不禁屏息道：“阿达，你瞧——”
谢鲲转头望去。那形容奇异的兽类便也望过来，只见它首似龙，形如马，状比鹿，尾若牛尾，背上有五彩毛纹，腹部有黄色毛，美丽而端方，微微抬起前足，睁着一双清澈明净的兽眼望着二人。
谢鲲微微笑了：“我见过它几回。它虽是妖类，但性情仁慈，不会伤人，甚至连虫蚁都不会践踏。不用管牠。”
蓝栖轻声道：“那是仁兽麒麟。千百年也难得让世人见着一回，阿达竟看过它多次……明经长老说过，这样的祥瑞之兽，只有在太平盛世，圣人或者仁君出世时才会出现。我以为只是讹传。没想到真有其事。”
谢鲲笑道：“都是胡说。我治国治得很好吗？最近处理的国事没有一样处理得好的……焦头烂额，烦死我了。出来这儿，也是散散心。”
蓝栖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那麒麟缓缓走过来，靠近谢鲲。谢鲲轻轻抚摸它头顶绒毛，那麒麟也亲昵地在他手中蹭了蹭，方踏着轻柔的脚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