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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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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蓝翼以自身灵力为凭,在寒室外布下结界。寒室内,蓝栖蓝梧并肩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七条灵脉、数十道要穴上皆布满了金针。蓝栀饶是医仙,待得悉数下针完毕,也花去半个时辰,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此情此景,不由使蓝翼想起十八年前,也是在此处,当她对父亲坦承她与谢鲲动用双修秘术时,蓝焱也曾震怒之下,命蓝栀前来切断她与道侣的灵力联系。当时以蓝栀发现她身怀六甲,不能伤胎作罢。如今时移物换,她万万想不到,今日她变成了那下命令的人。更讽刺的是,此刻犯禁动用双修秘术的,竟是她与谢鲲生下的两名爱子,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弟!
蓝栀下针完毕,坐到琴桌前。蓝翼流泪问:“医仙,此举可会损伤他们的灵脉?”
蓝栀道:“损伤难免。但好在双修时日尚浅,切断灵力联系后若调养得当,皆不至于有大损。至多休养一月,便可恢复如前。大抵是双修期间灵力提升越多的那一方,经历此术时受的损伤越大。”说着望向蓝梧。
蓝栖紧握住蓝梧的手,凝望着自家弟弟。明澈双眼中担忧有之、心疼有之、更满溢着自责。蓝梧对兄长点点头,示意他安心。
蓝栀将手放到琴弦上,温声道:“两位公子且暂忍耐。”
蓝栖道:“医仙放手施为吧。”
蓝梧亦点了点头。
蓝栀劲瘦细长的手指拂过琴弦,凄切哀绝的曲调便充盈回荡在整个寒室内。切断道侣灵脉联系之术,系先在人体七大灵脉要穴上下针,止住体内灵力流转,再辅以此《断情》之曲,以音律震荡金针,达到逆转之效。音律可以疗愈人心,亦可摧心断肠。蓝栀琴医双修,于此更是精擅。
曲方奏至一半,蓝栖便已面色苍白。蓝梧闭着双眼,早已面无人色,额上细密汗水不断冒出,他却只是咬牙强忍。蓝栖见了弟弟这样,恨不得扑上去抱紧他,替他缓和痛苦。可如今不说他二人身上遍布金针,动弹不得。如今害得蓝梧受这样苦痛的,就是他自己啊……
未知过了多久,凄凉悲切的曲调终于静止。蓝栖但觉浑身失力,耳中虽已听不见半点声响,但琴音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仿佛尚自盘桓心头。待得蓝栀将他身上金针全数取下,他运转内息,便觉灵脉不稳,灵力断断续续,十不存七。蓝栀叮嘱他好生休养后,却不立刻取出蓝梧身上金针,只反复替蓝梧把脉,一面仔细观察蓝梧面色,问道:“二公子此刻觉得如何?”
蓝梧面色灰败,咬牙摇摇头。
蓝栖心知,以蓝梧的要强,即使身上再痛苦也不会说出来。而这样一个性情坚韧、如冰如霜的弟弟,却毫无设防地将全副身心交给了他,让自己像蚌壳一样打开,露出柔软的肉,委身于另一人身下。而且不只一次……
他到底对他的弟弟做了什么?
蓝栀又等了片刻,才将蓝梧身上的金针一一取出。待得最后一根金针离体,蓝梧忽然弯腰,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蓝栖扶住他,急道:“子纶!”
殷红的血洒在青玉石砖上,无比艳丽,亦格外刺目,仿佛修竹生命尽头唯一一次美丽的绽放。竹子开花,也意味着它生命的枯竭,自来被目为不祥之兆。在竹林面对大面积死亡的时候,竹子便以开花的形式来为自己延续生命。开花结果后,竹米脱落,埋在土壤里面,以待未来在恰当的时机下发芽。因竹子开花结果百年难得一见,竹米亦极为珍稀。故有“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米不食”之说。
蓝翼泪流满面,亦走过去搀住幼子。蓝栀面色严肃地望着蓝梧,道:“心头血。”
蓝翼咬牙:“何为心头血?切断灵脉联系,为何会教他把心血也呕出来?”
蓝栀摇头叹息:“古相传蜀主名杜宇,号望帝,死化为鹃。春月昼夜悲鸣,啼至血出乃止。二公子如此,怕是于双修之际……动过真心。故而行逆转之术时,心脉损伤尤重。今后休养之时,需昼夜诵经打坐,切忌大喜大悲,动摇心绪。假以时日,或可平复如初。”
蓝梧听了,转头对蓝翼道:“母亲勿忧。儿这一个月便往寒山寺去休养。宁师上回见我,还问我什么时候去住上一月呢。我很喜欢宁师教的止观之法。”
蓝翼闻之,只得哽咽着点头。蓝梧便是这样,自小沉静寡言,却极为孝顺,时时刻刻体察着她的心绪,总不肯教她担忧。以致今日虽自身承受着巨大痛苦,仍要反过来安慰她。
蓝栖却是被方才蓝栀的一番话震得不轻,颤声道:“子纶,你……”
蓝梧对他微微一笑:“兄长知道我早就想去寒山寺住上一阵了,如今巴不得母亲一声儿。”
蓝栖:“……”
蓝翼冷声道:“医仙,有劳你带子纶往寒山寺休养。宁师宝师亦通医理,请他们多看照着子纶。”
蓝栀一揖道:“是。”便搀着蓝梧往门外行去。一老一少走到门外带上门,蓝栀正要搀着人继续往外行去,不料蓝梧却站定不走了。蓝栀心下一凛,只听寒室内“咕咚”一响,似是双膝跪地之声。接着是蓝翼竭力克制着的,接近崩溃边缘的颤抖语调:“……你都听见了。”
蓝栖伏地叩首,泣道:“孩儿罪该万死!”
他此刻内心已是悔愧无已。作为兄长,他只希望蓝梧平平安安,健康喜乐。可是如今因为双修之事,使得蓝梧心脉灵脉俱受损伤。身体的损伤能够休养平复。然而蓝家人深种在心底的情根,却如青青原上草。就算表面看似一把野火烧尽了,其根却遍埋在土壤里,只待春风一吹便又会萌芽疯长,无可扑灭。
那对蓝梧来说,将会是大半生的折磨。从前他的祖父蓝焱不过与天魔女春风一度,便身历情劫,以命殉道。性情与蓝焱如出一辙的蓝梧,多半也是如此。蓝安曾说蓝梧宿世原为修行人,投生蓝家,是为酬偿欠母亲与兄长的宿债。没想到,应在了今日。
蓝翼虽知如今他兄弟不伦,可能是宿世因果,并非她所能阻止。但身为一个母亲,她爱子心切,怎能不去阻止这一切发生?
蓝翼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蓝氏历来祖训,动用戒鞭之刑,需在祠堂内,于大庭广众之下,请出戒鞭,昭告族人其所犯之重罪后,方得行刑。如今为了你与子纶的声誉,我却不能昭告族人。便于此刻在寒室内,行此二鞭。灵均,你可心服?”
蓝栖泣道:“二鞭尚嫌太轻。”
蓝翼冷声:“戒鞭之威,你哪知晓?用上灵力,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二鞭伤筋动骨。你是姑苏蓝氏未来的宗主,安能受刑至残?”
话音方落,但闻一声响亮地“啪——”破空声响,蓝栖痛吟一声,倒地不起。
蓝梧好不容易恢复一点血色的面颊,又瞬间转为苍白。也不顾浑身虚弱,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挣脱蓝栀,破门而入。但见兄长倒在地上,雪白下襬尽皆染红,汩汩鲜血尚自不断从双腿上冒出。戒鞭之威,竟一至于斯!一鞭下去,便能令已结丹的修士重伤倒地。
蓝翼含泪举起戒鞭,第二鞭尚未落下,只见蓝梧扑到蓝栖身上,哽咽道:“母亲!兄长是为替我解惑才犯下过错的!我替兄长受这第二鞭!”
蓝栖奋力推开他:“子纶,不得胡闹!再不滚,你就再休认我是你兄长!”
蓝栀随后而入,见此不由暗自叹息。哪里还有什么兄长?哪有人与自己的兄长结为道侣?哪家的兄长拉着弟弟翻云覆雨、行双修之事?可叹二公子纯净明澈,执迷不悟,到了这般地步。
蓝梧含泪抱紧了蓝栖:“兄长永远是兄长。你我血脉相连。打在你身上,与打在我身上是一样的。再打下去,兄长伤筋动骨,更令母亲心碎,难道就是全了你我孝道吗?”
蓝翼听了幼子这一番入情入理,却又大义凛然的话语,早是泪如雨下。当知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见蓝栖重伤,原已五内如焚,肝肠寸断,打不下去这第二鞭,教自己最为喜爱的长子筋断骨折。只是蓝氏族法不容情,她身为宗主不能因为爱子心切而徇情枉法。若纵了兄弟二人这样下去,非但两人身败名裂,姑苏蓝氏更有就此声誉尽毁之祸患。远甚于她当年被仙门百家误以为她未婚生育三个孩儿之时。
但……究竟姑苏蓝氏极为雅正内敛的教育方式,教过子弟们男女大防,却不曾告诉过他们同性血亲之间双修便是有违伦常。谁也没有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家雅正单纯的族人们身上。况且原是她与谢鲲特殊的夫妻关系,引起子女的好奇探究,以致不慎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们做父母的,难道便没有责任?如若可以,她愿代替她的两名爱子身败名裂、受戒鞭之刑。
蓝栀见此,也跟着撩起衣襬半跪在地,长揖道:“宗主!长公子已知悔改。他如今内心悔愧,痛苦自责,怕更甚于身上伤痛啊!”
蓝翼流泪丢下戒鞭,转身入里屋去了。
蓝梧当即扶起蓝栖,让兄长靠在自己身上。蓝栀打开药箱,即刻替蓝栖止血施治。忙了好片刻后,只见蓝翼走出来,默然抱起蓝栖,走入一旁厢房里,将蓝栖安置在榻上。蓝栖一手拉着母亲衣襟,一手与蓝梧紧紧相握,母子三人相对垂泪。蓝翼哽咽道:“医仙,告诉族人,长公子忽得重病,子纶将自身神血过给兄长,所以损伤了灵脉。一切施救等事,由你秘密进行。无论如何……压下此事。”
蓝栀点头道:“宗主放心。”当下立刻替兄弟二人开药调理,出去吩咐药童煎药。蓝翼亦擦干眼泪,去外面撤回结界,照常处理族务。
僻静的厢房内,唯剩下兄弟二人相对。蓝梧坐在榻边守着兄长。蓝栖紧握着他的手,见蓝梧脸色依旧苍白,焦急道:“子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蓝梧道:“比方才好多了。”
蓝栖急道:“我不是说你灵脉损伤之事。我是问你……心底觉着怎样?”
蓝梧垂目良久,轻声道:“现在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
蓝栖一听心内更慌,急问:“怎样的一场梦?是好梦还是恶梦?”
蓝梧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荒诞不经的梦。那一段日子里,我倒似变成兄长指下的瑶琴似地。”
蓝梧笑起来,有若月出天山,容光耀人。他自来严肃沉静,从不在外人面前发笑。甚至对蓝樱也板着一张脸,摆着兄长的威严。唯独会对着他与蓝翼微笑。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珍贵的瑶琴,价值千金。蓝梧是梧桐木所成的瑶琴,他的兄长是琴师。他在他的指下任凭弹奏,发出任何他想要的声响。他的身体完全被琴师随心所欲地掌控,为他震颤,为他欣喜、悲愁,吟唱出一切自己也没有能料想过的绝世鸣响。
蓝栖听了他此一句,心不由沉了下去,一时哑然。只听蓝梧又道:“记得小时候兄长教我弹琴,我学不会,兄长便耐心手把手教我,逐句弹给我听,替我解析。我的天资不算好,兄长却从不嫌我笨……”
蓝栖急道:“胡说。你耳音灵敏,又自幼聪慧,极能专注,再好教不过。你要是笨了,我姑苏蓝氏再无天资聪颖之辈、精擅音律之人。”
蓝梧摇头:“不。我是说……早知如此,兄长何必耗费心神教我?我直接化作兄长的琴,也就是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兄长。”
“……”蓝栖一时心痛如割。蓝栀医术通神,可以斩断他二人的灵脉联系,让蓝梧的身体恢复自由,但却斩不断他一片痴心。他颤声道:“子纶,你……你还执迷不悟。这些日子以来我教你的,你得尽快忘掉,不要往心底去。知道吗?什么琴不琴的,不要再胡说了!”
蓝梧自来很听兄长的话。见蓝栖脸色悲痛,话语严肃,便点了点头。
蓝栖心底七上八下地。他虽给蓝梧这样说了,可看弟弟这个样子,也不晓得能不能想明白。他沉默半晌,紧握着蓝梧的手,低声道:“子纶,你放心。”
蓝梧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蓝栖轻声道:“我是你兄长,定会护你一世周全。”
……以我自己的方式,护你,护姑苏蓝氏周全。决不让你一生清誉,毁于我手。
蓝梧点点头。他自然不明白兄长言下之意。但蓝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心安。这对他来说,便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