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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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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隔日白天,蓝曦臣记挂着蓝樱向蓝照“兴师问罪”的事情,一整天也没能好好专心看书练剑,就连随着蓝启仁学习处理族务时也心不在焉。待要向蓝启仁问昨晚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被自家叔父冷冷一瞪,哪里还敢开口询问半句。
直挨到傍晚,蓝曦臣再度去寒室定省时,见蓝照端坐抚琴,如没事人一般,不由松了口气。上前问安后,忙问:“阿爹,昨晚之事如何了?”
蓝照笑道:“还能如何?没事。”
蓝曦臣自来对自家父亲身为宗主的淡定自如与运筹帷幄摆平宗族事务的手段很是敬佩,但他心下仍然好奇,不由迟疑道:“那么师尊同意父亲……呃。”
他本想问:「那师尊同意父亲卖弟弟了吗?」可想起这话说出来不太雅正,因此便没说出口。
蓝照:“什么?”
蓝曦臣低声道:“……卖叔父。”
蓝照笑了出来。蓝曦臣见父亲释然,也跟着笑了。只听蓝照笑道:“听你师尊胡说什么。我怎能当真卖你叔父。”
蓝曦臣笑着点点头,道:“阿爹不说,我亦能猜出一二。如今温氏势大,不能得罪。父亲为顾全大局,因此不能阻止那骄纵霸道的温家仙子,亦是情理之中。况观叔父情之所钟,也非父亲所能阻止。师尊恼归恼,却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蓝照素知爱子聪敏,见蓝曦臣果然猜出了个大概,欣慰之余,不由笑叹:“你能有此见识,我亦感欣慰。”说着,想起自家幼子与魏婴那事,不由又警觉地望了蓝曦臣一眼:“你莫要也卖了忘机。”
蓝曦臣笑得纯真无邪:“我不会的。”
“……”
蓝照几欲扶额。蓝氏长辈教育晚辈,向来以身作则,上行下效。如今他后悔不迭,也来不及了。蓝曦臣这句话无异于:爹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卖弟弟的。
蓝曦臣又道:“儿今日方知,为宗主有多么不易。阿爹非但一人承担诸位长老的反对,亦要与师尊周旋……”
蓝照摇头笑叹:“曦臣,你莫要太过忧心我与你师尊争辩之事。我与她,原是从小吵到大的。”
蓝曦臣讶然:“阿爹幼时,便与自己的姑姑吵架?”
岂止吵架,还动过手呢。蓝照神色忽转温柔,心驰远方,仿佛回到孩提岁月。见长子好奇地望着他,便笑而摇头:“启仁小时候生得漂亮,姑姑总爱抱他玩儿,却又调皮,动辄弄哭他。我自然不依,后来便看得你叔父甚紧,甚至不许姑姑抱他。那一段日子,我与姑姑极不对付,祖母也为我们头疼不已。”
蓝曦臣睁大眼睛,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幅画面:方才五岁的青蘅君张开短短手臂,母鸡护雏也似地挡在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如粉雕玉琢的启仁前面,警戒地瞪着对面的青年女子。蓝樱站在二人前面,笑着左冲右突,想要越过幼年蓝照筑起的防线,过去抱启仁。一个大人两个孩子老鹰捉小鸡,正闹得不可开交,蓝翼掀开门帘走近来,笑骂女儿:“纤云,不要欺负启仁了。”
年近半百的蓝翼虽已为人祖母,然因修为甚高,看起来并不老,容颜极为清丽且颇有韵致。看来倒似蓝樱的长姐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蓝樱见母亲来了,终于憋不住,抱着肚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待得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便指着蓝照,娇声道:“阿娘!你看重光!现在他连妹妹也不让我抱一下!”
蓝照板起小脸,正直严肃,奶声奶气地咬牙道:“除了我与祖母,谁也不许抱启仁!”
蓝翼笑了起来,走上去抱起地上哇哇大哭的启仁,轻拍着幼儿的背脊,柔声道:“启仁乖,不哭,不哭。”
启仁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臂圈住蓝翼的项颈,把小脸埋在祖母肩上,这才不哭了。
蓝樱绕到母亲身后,伸出手指轻刮启仁白嫩嫩的脸颊,道:“妹妹生得这么漂亮,总是哭就不美了哦。来,小公主,给姑姑笑一个!哎呀——”
她只顾着逗启仁,不防眼前银光一闪,不由惊呼出声。下一刻,她一头青丝披落如瀑垂。原来簪在头上的白玉簪子掉在地上,成了两段。她转身低头,只见蓝照站在她身边,小脸气鼓鼓地,手指上缠绕着一根琴弦,咬牙道:“你再欺负启仁!”
蓝照小小年纪,还是一个身高刚刚只到她腰的团子,竟用弦杀术切断了她头上玉簪!
蓝翼也被孙儿唬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蓝照从她学弦杀术才不久,天资甚高,短短两月竟有这般进展。她怀中的启仁见此,吓得呆了,禁声片刻,又哇地大哭起来。这次他被吓得厉害,无论蓝翼如何哄他,都止不住。
蓝樱也是一时疏于防备,才被小侄儿得手,也被吓得不轻,愣了片刻才笑道:“老祖宗!你教出的好孙儿。重光以后,定然青出于蓝。”
蓝翼微微一叹,将启仁放在女儿怀中,警告地看她一眼:“不要再弄哭他。”说完便蹲下来,双手放在蓝照肩上,温声道:“重光。”
蓝照把琴弦放回怀里,有模有样地半跪在地:“蓝照对姑姑不敬,请宗主责罚。”
蓝翼忍不住笑:“你呀。我怎么教过你?弦杀术不可擅用,更永远不能用在我们蓝家自家人身上。”
蓝照跪得笔直,气鼓鼓地抬头望了蓝樱一眼:“孙儿知道分寸的。我只是吓一吓她!看姑姑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启仁。”
蓝樱抱着启仁在怀中,不停拍着小侄儿的背,轻轻哄他:“妹妹,不哭不哭。姑姑没事。啊,不哭了啊。我知道,你怕姑姑死呢。姑姑这不是没事吗……你兄长凶得要命,我们不理他了。明天一整天都不理他!”
蓝启仁:“呜……”
蓝翼蓝照:“…………”
你道启仁小小年纪,一个才只有两岁的孩子,如何知晓弦杀术的威力?原来,蓝照并不是第一次用弦杀术把弟弟吓哭的。一个月前,他刚刚从祖母蓝翼学会弦杀术,自行在房间练习时,把蓝翼缝给他兄弟二人的小布老虎割得四分五裂。可怜坐在一旁观看的启仁当场被吓呆,怔怔地动也不动,也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蓝照一看平日最会说话唱歌的弟弟这般反常,赶紧跑去找蓝翼。蓝翼来到,抱起启仁哄了半天,启仁只是哭。最后以蓝照指天发誓:“小虎只是受伤了,并没有死!兄长懂医术,可以把小虎救活!”才作罢。
弟控青蘅君说做就做,果敢地拿起了针线。
因此,蓝翼便亲自教导蓝照拼接小布老虎的碎片,启仁坐在一边看。蓝照本自聪敏非常,教不多久,一针一线便缝得有模有样。蓝翼见此,将孙儿交给一旁的蓝栀,便去处理族务了。
其时的蓝栀,虽还不是长老,却也已是七十多岁的医仙了,是青蘅君医术上的老师。当下他接着教蓝照,如何拼接,如何收线。
蓝照脆生生地问:“老师,你也会缝小布老虎?”
蓝栀笑道:“为师生人都能缝得,自然能缝这小布老虎。”
蓝照:“哇!”
启仁:“……”
师徒二人说着,缝着,完成了小布老虎的外皮,该填料了。除棉花外,蓝栀又从怀中掏出几枚药草香囊,给蓝照当成老虎内脏来填充,并告诉徒儿,这个是心脏这个是肺,这个是肝脏这个是胃,该放在什么地方。
蓝照好奇地问:“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些脏腑的位置?你解剖过人?”
蓝栀一怔,抚须而笑:“是啊,你祖母会把夜猎中猎到的凶尸带回来,好生处理超渡后,确认生魂离体而去,便交给我……”
启仁:“哇——!”
蓝照撇下开膛破肚的小布老虎,过去抱着弟弟哄了半天,总哄不好。慌得他抱起弟弟,撒丫子跑去找蓝翼。蓝翼正在宗族会议上。众长老们见蓝照又抱着哭成泪人的启仁跑进来,都笑道:“莫不是小樱子又欺负启仁了。”
蓝樱正坐在蓝梧旁边,笑道:“天地良心!这次可真真冤枉我了!”说完用手肘顶了一下一旁神色严肃的兄长,笑道:“二哥,你是掌罚的,你评评这个理!我根本不在场呀!凭什么每次启仁哭了,总是混赖我!”
蓝梧:“……”
蓝栀随后跟来,长揖便要跟宗主请罪。蓝翼不待他开口,便笑道:“好了,多大的事儿。”
蓝梧上前去,将启仁抱起。说也奇怪,他一脸严肃清冷,启仁到他怀中,大概是被他威严所摄,竟也渐渐不哭了。蓝翼抱起蓝照坐在自己膝上,道:“方才议到哪儿了?凝丹长老,你继续说。”
宗族会议结束后,众长老散去,蓝栀却还在堂下候着。蓝翼牵着蓝照走下来,见他还站在那儿,便问:“怎么了?”
蓝梧亦抱着睡着的启仁走来。蓝樱跟在一旁。
蓝栀垂手道:“我近日观察两位公子,大概想明白了,何以启仁极为敏锐而易受惊吓;重光又为何如此小小年纪,便有杀伐之气,习剑习医时,皆无半点稚子该有的胆怯,保护弟弟的意识更是极为强烈。”
蓝翼沉吟道:“……莫非与启仁在襁褓中的经历有关?他那时尚且是个婴儿,竟有意识?”
蓝栀微微点头:“启仁亦甚为早慧。出生虽只三月,灵识已开。婴儿之眼,见了那般血腥场面……”
蓝翼微微叹了口气,低头望望手上牵着的蓝照。只见蓝照咬紧了嘴唇,闷声不语,清澈的眼中竟闪过一丝隐约的锋芒。蓝翼蹲下身来,温声道:“重光,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蓝照咬牙半晌,才轻轻道:“刀、剑、头、手……血……漫天漫地的血。”
蓝樱倒吸了一口气。蓝翼沉痛地闭上眼。
经历了那样的幼年创伤,父母惨死,母亲族人满门抄斩,兵荒马乱,死里逃生。蓝照与启仁没有疯,而是一如常儿,已是天幸。原以为给他们行过安魂礼,便可无事。没想到,时隔近两年,两个小小孩子仍然记得。
蓝梧忽将启仁交与蓝樱怀中抱着,蹲下来认真地与蓝照平视,一字一句道:“重光,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不可复制,而又永不重来。万望你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蓝樱:“……”她明白,兄长言语中,那至为灿烂的生命,正是蓝照的生父,他们的长兄蓝栖。
蓝照眼圈儿一红,点点头。
后来,当蓝照喜孜孜把缝好的小布老虎送给弟弟时,启仁说什么也不要了,望着兄长的小眼神中充满了惊恐。至于蓝照后来如何把弟弟哄回来,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