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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39.
      当晚,云深不知处议事厅内,召开了一场极为严肃的宗族会议。只有十名高德劭的心腹长老参与,且门窗紧闭,皆贴上了隔音符。蓝翼与长老们相对默然,半晌无语。最后莹宁释然一笑:“无怪宗主多年来始终不肯透露道侣身分。我蓝氏嫡系一脉福德深厚,安师道侣为神女,焱宗主夫人为他化自在天魔女。而今这一位……竟是个人间帝王?”
      蓝翼苦笑:“宁师谬赞了。我认识恒卿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我原不知道他会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蓝宿严声道:“虽说我蓝氏子孙为一人而入红尘,宗主与那人结为道侣,也非贪图他皇家荣华富贵。但这个红尘实在是太大了,非我姑苏蓝氏沾染得起。”
      蓝定默默点头:“我等原以为,朝廷势力,不足与我仙门世家抗衡。而今观之,却大出意料之外。当今圣上竟已掌控仙门半壁江山。连兰陵金氏与岐山温氏皆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既有兼济天下的圣明仁德,也有杀伐决断的铁血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说着他严肃望着蓝翼:“当今天子,早已不是那天真可爱的十岁幼童,也不是宗主面前那腼腆温柔的青涩少年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便可覆灭任何一个仙门世家。”
      蓝翼咬着下唇片刻,点点头:“我明白。这些年来,我是一点一滴看着他变成如今这样的。恒卿身在其位,迫不得已,时时要与老臣们与诸侯王、匈奴单于交手。这些虎狼之辈,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恒卿不拿出铁腕与谋略,如何能够保住谢朝社稷,保黎民百姓太平?难道深具帝王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的所作所为,便不是菩萨行?他哪一点不配为我姑苏蓝氏的道侣……”
      众长老听罢,不由叹息连连。既担忧自家攀扯上这么一个了不得的道侣、是尊让云深不知处深山小庙装不下的大佛,又怜蓝翼对其一往情深,不可自拔。蓝氏长老们大都也是痴情种,年轻时也大半曾经沧海,如何不能体谅蓝翼的心境。只是如今谢鲲身分特殊,姑苏蓝氏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空前强大的外戚,步汉之吕氏、唐之武氏,以及当今谢朝路氏的后尘。
      终于,明经长老蓝熠起身长揖:“宗主,综观青史,强大的外戚必招灭门之祸。历朝历代帝王大臣,无不严防此事。甚有帝王杀母立子,以杜绝此一后患……”
      蓝翼哽咽道:“恒卿不是这样的人!况我姑苏蓝氏淡出尘寰之外,又不干预朝政……”
      蓝灼温声道:“宗主不曾干政吗?当年是谁以弦杀术暗杀两位路丞相,扶持陛下登基?我姑苏蓝氏,早已成了开国元勋了。”
      蓝翼:“……”
      蓝熠叹息:“就算当今陛下不是这样的人,对宗主情深爱重。但是请看武后一族,是唐高宗所杀的吗?吕氏一族,是汉高祖所杀的吗?不是。武家与吕家,都是在帝王驾崩后,为王孙与大臣所诛灭。”
      蓝翼点点头:“此中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可是……”她含泪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他是我三个孩儿的父亲。我虽无意再涉入朝政,可他们确实是帝王血脉,龙子龙孙。”
      长老们叹息不已。问题便是出在这儿:如若蓝翼未曾与谢鲲育有子女,他们只要勒令蓝翼从此与谢鲲断绝往来,便可保蓝氏不遭灭族之祸。但现在蓝氏嫡系血脉之中已经融入谢朝帝王之血,事情就变得无比复杂了。
      最后,蓝定一字一句道:“亡羊补牢,其犹未晚。我等现在能做的,便是不可让三位小公子认他为父亲。长公子、小公子与将要降临的女公子,只能姓蓝,只能是我姑苏蓝氏血脉!如此庶几可保我蓝氏无恙。”
      蓝灼温声对蓝翼:“宗主可曾让栖公子认阿爹了?”
      蓝翼摇摇头:“我让栖儿喊他「阿达」。这原是仙乐国古语,鲜为人知。近来他父子也很少见面。长老们考虑到的,我也早已想过了。”说罢摇头苦笑:“不然我为什么要苦苦瞒着你们,瞒着仙门百家这么多年,承担那未婚生子的丑名呢?”
      众长老默默颔首。莹宁温声道:“宗主贵为国母,却为保我蓝氏,愿意承担至为耻辱的骂名,也堪称忍辱负重了。大家也莫再苛责于她吧。”
      蓝熠叹息:“坏也就坏在这「国母」二字上。倘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们蓝氏全族就随宁师宝师剃度出家,躲入寒山寺,大概还可以免于一死。”
      一语说得众长老皆笑了起来。蓝翼也笑而点头:“我们蓝氏全族皆是佛子,除生死之外无大事。逼急了,我们全都出家去,看世人奈我们何。”说着便扶腰起身。可叹这时候没有女修扶她。众长老见她身子沉重,却都碍于礼法无法上前相扶,只能默默看着。只见蓝翼艰难地站起来,对着众长老一揖:“众长老,这些年来,蓝翼让你们担心了。然我既为宗主,必定保我蓝氏全族无恙。否则我又如何对得起安师与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呢?我虽不才无德,也还明白这个道理。请长老们,信我。”
      众长老连忙起身还礼:“宗主言重。我等岂敢。”
      ***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
      转眼十二年花开花落。这年冬天一场大雪后,云深不知处后山几座山峰银妆素裹,琼枝玉叶,皓然一色。静夜沉沉,月影寂然,两名少年白衣抹额,身披轻裘,并肩行来。只见年长的那名约莫十七八岁,俊雅非凡,神采翩然,一面行来,一面唱着诸葛孔明高卧隆中时的《梁甫吟》,歌声清越嘹亮。那年幼的约莫十六七岁,生得清俊秀美,如冰如霜。兄弟二人站在一处,恍然若月宫里下凡的两名神仙也似。正是蓝翼的长子蓝栖与幼子蓝梧。
      说是云深不知处后山,实际上这一片寂静的山头已离云深不知处甚远。蓝氏仙府本就隐藏在深山老林中,其后山层峦迭翠,足有五六座山峰。不知兄弟二人停停走走,雪地徒步大半夜,翻了三座山头,明明会御剑,却放着腰间悬挂的灵剑不用,是为何故?
      半晌,二人即将行至一片梧桐林。蓝栖恐弟弟年幼,不耐疲惫严寒,回头握住蓝梧双手,温声道:“冷么?累不累?”
      蓝梧摇摇头。蓝栖的笑意温暖而柔软。虽然二人出来已足有三个时辰,但不知为何,只要听兄长在旁边唱着歌,他便不冷,也不觉累。
      蓝栖却是皱眉:“两只手都冻成冰块了。还说不冷?都怪我,不该带你出来受这大半夜霜冻。斫琴怎么的?哪一年不能斫,哪一年不能来寻这梧桐木?”一面说,一面扣住蓝梧脉门,渡以灵力。
      蓝梧却是笑了:“好不容易得这一场大雪,正是寻梧桐的好时节。兄长,莫要半途而废。若得一块好木料,便是我赠给兄长的十八岁生日贺礼。”
      你道蓝氏兄弟为何要在雪天寻木?原来唐代最擅长斫琴的四川雷氏家族,代表人物是雷威。他挑木头都是下大雪时拿斧头去敲击,看适不适合做琴。因下雪时所有木头的生长都暂时中止,每根木头的含油量和含水量在那时彼此是非常趋近的。哪一根木头敲击后声音最响,它的传音就最好。
      但见蓝栖一笑:“若果真得了好木料,岂能只斫一把琴?必要也给你斫一琴,当作我给你的十七岁生日贺礼。”
      蓝梧迟疑了一下:“倘若这样,不给纤云也斫一把,她又不依。”
      蓝栖笑道:“前几日她从宫里得了东汉时蔡邕的焦尾琴,向我炫耀。那琴真叫一个古朴典雅,灵气四溢、价值连城。她哪里还会稀罕我给她斫的琴?也难为圣上这样大方,一把名动天下的传世名琴就这样送给她了。”
      蓝梧沉默半晌,道:“虽说纤云是宫廷乐师,可妙法长老说,她十四岁了,琴技却远不如阿娘当年十三岁初随安师入宫奏乐的时候。”
      蓝栖笑道:“这话可别让她听见。回头又说你是冰块脸、凶巴巴。纤云虽说不专精于琴,可书画造诣将要直追当世几大名家了——也是圣上让长安城内的丹青国手教她的。”
      蓝梧默默不语,当先踏入梧桐林中。蓝栖随之而入。只听蓝梧道:“岁寒而知松柏之后雕。兄长长于音律,精擅琴艺,更会斫琴。可知为何君子雅爱松竹,却又不以其制琴?”
      蓝栖笑道:“弟以为如何?子纶受教于明经长老,应该比我更明此理。”
      蓝梧道:“恩师言道,君子授艺,当因材施教。不同的人材,自然成器不同。”
      蓝栖笑道:“然也。竹可拿来做成笙、箫、笛,却不能拿来斫琴。非比梧桐木质紧密,是制作瑶琴的上上之选。陈翥《桐谱》说:「桐之材,采伐不时而不蛀虫,渍湿所加而不腐败,风吹日晒而不折裂,雨溅污泥而不枯藓,干濡相兼而其质不变,楠虽寿而其永不敌,与夫上所贵者旧矣。」《诗》云:「树之榛栗,椅桐梓,爰伐琴瑟。」故而许多传说中的古琴都是用梧桐木制造的。”
      蓝梧点头,又往前走,道:“兄长所学广博,令我叹服。”
      蓝栖笑道:“那是么。我原比你多一个人教。”
      蓝梧微微一讶:“兄长与我,分别受教于两名长老。哪里又多出一名长老来教兄长?”
      蓝栖笑道:“阿达原是白衣抹额,究竟我也不知他是不是长老。他来去无踪,好像全云深不知处,就我与阿娘认得他。”
      蓝梧淡淡道:“哦。他么。”
      蓝栖又笑:“提起他你就不高兴。莫非是怪他抢了阿娘,所以你不开心?”
      蓝梧冷声:“请兄长雅正。母亲之事,不是我等可以妄议。”
      蓝栖笑道:“那如果是我撞见他一个劲儿巴结阿娘,讨阿娘欢心呢?”
      蓝梧咬牙一字一句:“请、兄、长、雅、正。”
      蓝栖笑了起来:“许多诗文史书中的故事,原是他跟我讲的,比如方才的梧桐。他还跟我说过竹呢。他说,竹宁折不弯,刚正有节,固然有君子之风;但如蓝宗主这样的稀世女子,则更像竹笋。”
      “……”蓝梧忍着恼意咬牙片刻,终究禁不住好奇,问:“母亲怎么是竹笋?”
      蓝栖笑道:“他说啊,竹笋外表坚硬,还带着春泥。但你一层层的剥开外壳,就会见它展露美好而柔嫩的内里。但这样的竹笋,却拒绝展露内里柔脆美好的一面,选择植根泥土,靠着一身倔强,长成一株宁折不弯的劲竹……”
      蓝梧一面听一面发楞,白玉般面颊微微泛红,怒道:“兄长!”
      蓝栖笑嘻嘻地:“他还给我说了:不只你阿娘像竹笋。你弟弟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
      蓝梧又羞又恼,退后一步,佩剑「青霜」唰地出鞘,喝道:“兄长,你我打过!”
      蓝栖一歪头:“你冻了大半夜,大半灵力早已用来抵挡严寒。现在不靠我接济,已经是很坚强了。还要与我打?罢了,罢了,话是阿达说的。我不帮他受这个气。”说完笑着转头就走。
      蓝梧站在原地脸红片刻,终究收剑还鞘,跟了上去。
      当年谢鲲在云深不知处蓝氏祠堂外迫不得已坦承身份后,长老们忧心忡忡,深恐蓝氏有朝一日成为外戚,受天下诛阀、仙门共弃。因此长老们与蓝翼一致决定,不可让三兄妹认谢鲲为父亲。然父子天性人伦,又不可断,何况蓝栖自小便愿意亲近谢鲲。蓝翼便一直让蓝栖喊谢鲲“阿达”。谢鲲偶至云深,便会寻僻静处与长子促膝长谈。至于蓝梧,自小与父不亲,近几年稍稍察觉谢鲲与蓝翼的关系,便不太开心,对于“母亲有个秘密情人”这件事满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二人在梧桐林中又行一阵,蓝梧忽停下脚步。蓝栖回头,只见蓝梧站在月色下,闭目静听北风吹拂树木的声响。
      蓝梧性情沉静严肃,寡言少语,不太爱笑,唯独对着母亲与兄长才会微露笑意。但他却有着非凡的耳力,能闻知各种大自然中的天籁之音,能由风吹过树干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辨别梧桐木料的好坏。如此,他们在寻找木料时,便不必一一劈砍,伤及树脉。这也是蓝栖带他出来寻找梧桐木的原因。作为姑苏蓝氏长公子,他虽惊才绝艳,琴剑双修,得蓝氏绝学之广博。但终究不如蓝梧置心一处,于音律一道得其精深。
      此刻,蓝栖笑望着弟弟月色下如冰雕玉琢般清秀,却又严肃恍若老僧入定的面容。片刻后,蓝梧睁开眼,道:“兄长请随我来。”说罢便转身往东北角上去。走不几步,又停下来静静聆听。蓝栖在旁,也不禁屏息。二人就这样停停走走,终于在一株梧桐木前站定。但见此树高大魁梧,树干无节,向上直升。月色下,恍若一株青玉立,风姿凛然,灵气蕴藉,仿佛已有木灵寄生。
      蓝栖心下感动,合掌低声默祷,请寄生此树木的神灵原谅,如若愿意,便为琴灵,或随二人前往云深不知处修行。蓝梧在旁,随着兄长合掌默祷。片刻后睁开眼,只见蓝栖笑望着他,喜形于色,道:“这样好的梧桐木,百年难得。难为你了。”说罢取出佩剑「秋水」,银光闪处,树木应声而倒。他又将笔直树干一分为二,一段自己抱着,一段交给蓝梧,笑道:“不枉我二人三天三夜苦苦追寻。这正好够做两把琴——抱好啦。”
      蓝梧清澈双眸流光溢采,一时抱着梧桐木,开心得说不出话。眼看老成持重的弟弟此刻终究露出少年心性,蓝栖不由笑起来,当先领着他出了这片树林。只见月落星沉,二人站在山头,忍不住再赏一回月下雪景,这才御剑回去云深不知处。
      抵达山门时,天尚未明,已闻梵钟敲响。蓝氏子弟与寒山寺中的僧众一般作息,纷纷起身做早课。兄弟俩虽一夜没睡,此时也不敢贪懒,各自回房放下梧桐木,洗了脸,便去早课。早课后,蓝梧已有些困倦,便与长老告假,回房补眠一二时辰。醒来时但见天光大亮,抱着那块梧桐木去寻蓝栖时,只见兄长并不在院中。他寻思片刻,往兰室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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