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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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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半个月后,金鳞台如期举办清谈会,广邀仙门百家前往参加。不只温、聂、江、蓝氏四大家族全数到齐,百家之中各小家族,也有近半数皆赴席,堪称数十年来未有的空前盛会。
仙门中人各自暗暗猜测,这次并无什么大事要商议宣布,何以人来得这样齐全?只有兰陵金氏自己家中人明白,这是朝廷中的贵人从中作梗。至于这个权倾朝野的贵人到底是谁,他们却并不知道。只是取了银子,便奉命行事罢了。
姑苏蓝氏一族御剑于兰陵县沂河畔天官酒楼旁降落,只见一名白衣抹额的贵公子等在当地,身后跟着四名白衣侍卫,正在跟一名清秀非凡的白衣道人说话。那白衣道人身后背着斗笠,一见蓝氏族人,便回过头来,笑道:“……人都来齐了?我就在城中,你有事就唤我一声。”
谢鲲对着那白衣道人一揖:“有劳大伯公。”
蓝翼惊讶地望着那白衣道人:“……谢怜?”
谢怜笑了笑:“蓝宗主,你瞧我跟恒卿长得像不像?”
谢鲲笑道:“若谷,兰陵金氏办事不利。若非大伯公相帮,这次仙门中人可不能来得这么齐全。”
蓝翼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是有些像。多谢神上给他的风归云隐符……没想到为了今日之事,引得他惊动神上。”
谢怜笑道:“蓝宗主不怪我,我便要念佛了。因为我给恒卿的那数十张「风归云隐符」,闹得你蓝氏族内不安,又惹出仙门多少风波。我自然要帮他平息。”
蓝翼皱眉:“神上快别拿我取笑了。恒卿有我看着就够了,你还是往姑苏城外十里,会你的相好去吧。”
这话说得谢怜脸上一红,笑对谢鲲:“她还真是嘴上不饶人。”说罢,忽然隐身不现。
蓝氏长老们这回也来得齐全,对仙乐古国的传说与天界之事也有所耳闻,如今亲眼看见天界第一武神与这年轻后生谈话,不由对谢鲲另眼相看起来。一时也忘了质问他为何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拱了自家宗主的事情。只见蓝翼上前挽住谢鲲,又回头笑对长老们:“他不善言词,不会说话。我怕他一出言就得罪长老们。你们也别跟他讲话,就完了。”
蓝宿冷声道:“这是何道理?我等还有话问他呢。”
谢鲲也笑道:“若谷,不必这样。你还不信我谨慎吗?我原是跟老臣们辩论惯了的……唔……唔唔??”
他竟被蓝翼下了禁言术。众长老错愕之间,只见谢鲲着恼地瞪着蓝翼,好似在说:你竟敢给朕下禁言术!
蓝翼笑道:“还说你不会说溜嘴?你忍耐一会儿吧。等进去了就给你解开。”说罢转身笑对长老们:“诸位长老,这是我的道侣鱼恒卿,三个孩儿的父亲。”
谢鲲:“唔,唔唔!”
众长老:“……”
最后蓝灼叹道:“宗主给他解开吧。我们不问他话就是。”
蓝翼便笑着给谢鲲解了禁言,转身领着他与蓝氏族人往金鳞台而去。
金鳞台上,百家齐聚。金星雪浪处处盛放,开得芳香四溢。蓝翼率领着蓝氏长老与子弟们登上金鳞台后,金家宗主金邈却当先上前,恭敬地对蓝翼与谢鲲一揖:“蓝宗主,金邈往日对蓝宗主与蓝氏族人多有得罪。今日已昭告百家,不许对姑苏蓝氏无礼冒犯。否则便是与我金家过不去,一律逐下金鳞台。”
蓝翼点头微笑:“好说。”
众蓝氏长老暗暗纳罕,不由又多望了谢鲲几眼。只见谢鲲兀自欣赏远方的金星雪浪花海,似乎心神不在此处。
蓝氏族人入座之后,蓝翼挺着的肚子依然是仙门百家的目光焦点。只是这回大家看归看,眼神却由从前的暧昧转为敬畏与好奇。更无法不多看几眼蓝翼身边那位安静的道侣——为什么这个白衣抹额,俊秀非凡,气度高贵的青年一出现,此次清谈会主人金邈竟这般恭敬上前,亲自迎接。聂宗主聂祯也不说话了。向来嚣张轻挑的温峤只顾低头喝茶,根本不敢再看蓝翼一眼。
这次清谈会的气氛,有点儿不一样啊……
唯有云梦江氏没什么异样。江铗神色自若,一如往常,望向蓝翼时便微微一笑,似乎也为她的道侣终于现身而感到欣慰。
不多时,清谈会开场。金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次清谈会的嘉宾——姑苏蓝氏蓝宗主远游方归的道侣鱼恒卿。谢鲲听提到他,便礼貌地微微一笑。而后几名宗主随意论了论老庄佛理,东拉西扯,毕竟心不在此,不过虚应故事,互相吹捧一番而已。不多时,几家宗主的目光仍然望向姑苏蓝氏。金邈也寻思着怎样依照官家来人叮嘱,将话题引向姑苏蓝氏,便笑:“要论佛理,还属姑苏蓝氏所研最为精湛。愿闻蓝宗主高论?”
蓝翼笑道:“我么?只说蓝氏琴修最高境界。《楞严经》《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章》云,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既是寂灭,也没什么好说的。”
众人给她这一番引经据典绕得正糊涂,谢鲲在旁,冷冷道:“金宗主好没眼色。没见蓝宗主怀着孩儿,甚是辛苦,精神疲倦,倒来教她高谈阔论?”
金邈默然不语。众人见蓝翼的道侣竟敢当堂直斥金宗主,还把金邈斥得哑口无言,不禁暗暗心惊。只听谢鲲又微笑:“在下倒是愿闻温宗主高见。”
温峤默默起身,挥手示意两名子弟跟着。只见那两名子地捧起两盘金灿灿的金银与仙门宝器,跟随温峤来到蓝氏席位前。温峤便恭敬道:“蓝宗主,在下日前多有冒犯,对蓝宗主言词不敬。今日特来赔罪,当着仙门百家与金宗主的面,澄清误会。还望蓝宗主原谅则个。”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要知道,要令一向飞扬跋扈、目中无人,高傲得如同天上太阳的岐山温氏低头赔罪,那根本是稀罕得有如日出西方、天下红雨的事情。而今温峤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蓝翼命自家子弟接了礼物,正待说什么。却听谢鲲冷冷道:“一声道歉,送个礼物就完了?你毁的可是蓝宗主的清白名声!”
温峤一听,不由背上发毛,顾不得屈辱,低声道:“如蒙蓝宗主不弃……就认温峤做个干儿子吧。如若蓝宗主不愿意,便是不宽恕我了。”说罢长揖躬身。
清谈会上数百人,倒有半数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但见谢鲲微笑:“羔羊尚且知道跪乳,如今你认干娘,却不跪拜,岂非禽兽不如?当初不是百般愿意拜倒在蓝宗主石榴裙下?如今怎么了?”
温峤一咬牙,半跪在地。
蓝翼轻轻推了谢鲲一下,嗔道:“怎么说话呢你。雅正!”
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一时目光都聚集在温峤与蓝翼身上。只见蓝翼对温峤笑道:“你既要认我作干娘,何不喊一声娘来听听?”
温峤索性豁出去了,死皮赖脸地:“只求阿娘疼我。”
蓝翼便笑:“好啊,你叫我阿娘啊?那你们岐山温氏,以后要不要乖乖听阿娘的话?”
温峤咬牙:“儿子惟干娘之命是从。”
蓝翼笑道:“好,好,乖儿子,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
温峤含羞忍辱地起身,转身走回自家温氏坐席。兀自听蓝翼在后面笑:“维岳孩儿,早些生个干孙子给阿娘抱抱。别再犯糊涂,乱认你兄弟是你儿子啦!不然谁都以为不夜天城里住着的,是些身有隐疾的傻子呢?”
蓝翼一语既狠辣且风趣,只说得清谈会上众人都笑出来。一时满堂哄笑。谢鲲也扶着蓝翼肩头,笑个不住。只有蓝氏长老们厉声喊着:“雅正,雅正!请宗主雅正!”
温峤一时被气得差点呕血,不过也没奈何了。至于日后他与杜绛生了温若寒,没有让蓝翼抱着。温若寒却把蓝翼的孙子蓝启仁抱去金屋藏娇,便是后话了。自此,姑苏蓝氏扬眉吐气,蓝翼在位之时,岐山温氏皆对姑苏蓝氏毕恭毕敬,不敢冒犯。仙门百家见此,对蓝氏族人也越发恭敬。仙家父母也更愿意送子弟前往云深不知处做门生。姑苏蓝氏之兴盛,至此到达颠峰。
蓝翼领着族人回到云深不知处后,方踏入结界,蓝定便问:“宗主,这个后生我们从没见过,他是什么时候入我姑苏蓝氏的?”
谢鲲见蓝翼身子沉重,旅途劳顿,忙扶着蓝翼去八角亭内坐下,让她歇息。蓝翼缓缓坐了,只听山门内传来孩童脆声叫喊:“阿娘,阿娘!”
众人回头,只见蓝栖从山门中跑出来,玩得满手满脸满身的泥巴,浑身脏兮兮地,雪白的校服再无一片干净完好处。本来蓝栖弄得这样浑似泥地里滚过的小猪似地,必挨蓝翼一顿好打。谁知这时候蓝翼也没动怒,只是笑望着谢鲲。谢鲲便上前,将蓝栖一把抱起,笑道:“小猪,还认不认得我?”
蓝栖许久没见谢鲲,侧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拍手笑道:“阿达!你是阿达!”
就在众长老奇怪什么是“阿达”的时候,只见谢鲲大喜,将蓝栖抛起来又接住,逗得蓝栖又笑又叫。女修抱着蓝梧从山门内走出来,蓝梧年纪小,却是怕生,不肯理谢鲲,只拿一双清澈秀美的眼睛望着蓝翼。蓝翼从女修手中接过幼子,抱了抱,又对女修:“我还有事跟长老们谈。先带孩子们进去吧。”
女修便带着蓝栖蓝梧回去了。蓝翼这才转向众长老,道:“恒卿与我自来相识,他是我多年前在路上捡到的孤儿。他所有仙法剑术都是我传授,他的金丹因我而结。”
长老们:“……”
说了等于没说。蓝翼这般搪塞之语,连三五岁的孩童也不足取信。蓝灼叹道:“随地捡的孤儿,安能有此贵气?安能一出面便震摄岐山温氏与兰陵金氏?”
蓝翼笑道:“他是千年前的古国遗族。王族的子弟再怎样没落,也知道内正其心,外正其容。他若不雅正高贵,怎么能得我青睐,怎么能得安师也夸他,又如何瞒得过我蓝家守山弟子那么多年呢?非要问的话,你们在沂河畔也看见了,他与天界第一武神谢怜有些渊源。勉强可说是谢怜的信徒吧。”
蓝氏长老们这才暗暗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们也看雅正的谢鲲确实像他们蓝家自家人,唯一的不雅正之处就是没知会大家就拱了宗主。不过也没办法,都拱出三个娃了,他对宗主又温柔体贴,有他在宗主身旁,宗主都不会暴躁打孩子了。终是戒律长老蓝灼道:“既是如此,他未与宗主成婚,总是不妥。”
执法长老蓝定道:“一切从简,在祠堂里拜个堂,昭告先祖,也就是了。”
蓝翼转头笑望着谢鲲。只见谢鲲笑道:“好啊。”
于是蓝翼便牵着谢鲲去了蓝氏祠堂。长老们自等在宗祠外。二人在祖宗牌位前,三拜礼成。谢鲲凑在蓝翼耳边,低笑:“你家长老真有意思。当年在代国我们都拜过堂了,何必再拜一次?”
蓝翼凝望着蓝焱与蓝安的牌位,柔声道:“当年我们成亲时,安师、阿爹与长老们都不在场。如今当着他们的面拜堂,也是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安心。何况,在代国时,是我嫁给你。这次是你嫁给我,不一样的。”
谢鲲轻声道:“若谷,在天下人眼中,我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可在你身边,我甘愿当你的皇后。”
蓝翼一时感动,只是拉着他双手,凝望着他不语,半晌才叹道:“陛下又说傻话了。”
二人唧唧咕咕,私语情浓,并不教外面的长老们听见。片刻后两人携手走出,见长老们并不散去,且各各望着他们欲言又止,蓝翼笑道:“长老们,还有何事?”
众长老互相对望,最后最年长的蓝宿严声对谢鲲道:“你既与宗主成婚,便该留下来照顾她。这些年你总不在云深不知处,多年不露面,致使我们宗主受尽辛苦,不知是何原故?莫非你惧怕我蓝氏二千家规,故而不肯留下?”
戒律长老蓝灼也摇头:“宗主也是真放心他在外面乱跑。”
蓝翼笑道:“戒律长老的夫人原来是个极厉害的,我不如也。”
一语说得蓝灼微微脸红。众长老有些也有妻室,也大都知道蓝灼惧内,纷纷微笑。大家笑过后,又将目光盯着谢鲲,等他答话。蓝翼心内焦急,低声道:“恒卿,你走就是了。我来摆平他们。”
蓝宿几乎给她气笑,顾不得雅正,冷笑:“宗主当我们都是死人哪。”
谢鲲忙道:“长老言重。”说罢对着长老们长揖。
众长老见他礼数周全,这才略消恼意。只见谢鲲对蓝翼温声道:“总是瞒着,也不是办法。若谷,不要再为了我与你家长老过不去了。”
蓝翼急道:“可是……”
谢鲲笑道:“你再不让我解释,长老们可要围殴我了。”
蓝翼“噗哧”一声笑出来,长老们也自又气又好笑。但见谢鲲正色道:“请宗主屏退子弟门生。”
蓝翼只得依言让守着祠堂的子弟们都退下。谢鲲又问:“若谷,此处的长老全都是心腹长老,绝对忠于我姑苏蓝氏,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蓝翼点点头。
于是,便在蓝氏长老们的瞩目中,谢鲲徐徐道:“诸位长老,请听晚辈一言:我幼年时,虽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家中却极重君子礼仪与六艺,规矩只比蓝氏多,不会少。少年时,我前往穷乡僻壤的北疆历练。那里的生活清苦,百姓更苦,使我也懂得了勤俭,不爱铺排,不畏清修。若谷这才授我金丹、教我道剑,以蓝氏雅正家训教化我。既是如此,我怎么能惧怕你蓝家二千家规、生活清苦呢?”他停了一下,又叹:“我宁愿在深山老林里与我的伴侣双宿双飞,也不想在皇城内当一只养尊处优、却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但是,天下百姓与我的族人都不会同意我这么做。你姑苏蓝氏再厉害,也不能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即使是天界第一武神谢怜,亦不能够满我所愿……这是晚辈的一番肺腑之言,望诸位长老明察。”
谢鲲说到最后,已是微微哽咽。所有长老皆瞠目结舌,震惊当场。执法长老一字一句,寒声道:“宗主,此人究竟是谁!”
蓝翼含泪道:“我让你们不要问。你们非要追根究柢!我让他不要说话,可你们偏要听!他一说话,龙吟虎啸,振聋发聩,你们又经受不起……这教我怎么办呢?知道了他是谁,对你们,对我姑苏蓝氏,都没有好处啊。”
话已至此,众长老皆明白过来,眼前白衣抹额的青年,不只是自家宗主的道侣,更是蓝翼当年苦心创下弦杀术,不惜一切也要扶持他登基的一代明君——万民黔首之主,沧溟帝谢鲲。
他们为何早没有想到?
长老们至此,再说不出一句话,有的敬其为政仁德,默默对谢鲲躬身长揖。有的吓得浑身冰冷,怔怔不语。只见谢鲲再次对众长老一揖,便往山门走去。背影孤寂而高贵,犹如一条渐行渐远的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