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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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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谢鲲在接到亲卫的密报时,大为震怒。当晚不顾国务繁忙,用传送符赶到云深不知处,更不隐身,一身白衣抹额,往寒室而去。一入室内,只见蓝翼趴伏在案上睡着。他上前去将人摇醒,蓝翼抬起头,睁着迷蒙睡眼望着他笑笑,眼周泛着因为疲惫而累积起来的阴影,又要伏案睡去。
孕育胎儿早已消耗掉她大半灵力。身为宗主,尚要面对漫天流言诽谤与长老们的质问。坚强如蓝翼,此时也已是无法撑持。谢鲲咬牙,坐在她身畔握住她手腕渡灵力,低声道:“若谷,不要再事事自己撑着了。这一次,朕必定出面处理此事。你放心。”
蓝翼得道侣灵力输送,精神渐渐恢复,仰头望着他,点点头哽咽道:“这一回,我是真的不行了。可是我姑苏蓝氏宁可忍受污名,也不能因为接受朝廷的援助,而受百家所弃、天下所诛。”
谢鲲难得见她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知她是心力交瘁所致,不由更是心疼万分,一字一句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你焉知此事于你姑苏蓝氏,不是一个转机?温峤狼子野心,敢尔如此。朕便将计就计,让他岐山温氏匍匐于你的脚下。”
蓝翼满面迷茫地望着他。谢鲲扶着蓝翼靠在自己身上,将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到榻上,温声道:“这段时日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等我的消息。”
说罢,他便取下壁上瑶琴,奏起《镇魂调》。安定心神的曲调中,蓝翼心神放松,又得谢鲲守在她身畔,很快便睡去。谢鲲也不再有什么顾忌,拉动榻边挂着的铃铛,不多时,蓝栀便来到,一见谢鲲,便想起了蓝翼与他说过的西方大秦故事。这想来便是那与女祭司相恋的海中龙王了。他怔怔半晌,方道:“……陛下?”
谢鲲点点头:“朕累得你姑苏蓝氏全族受苦了。一个月内,朕必给你们与若谷一个交代。好好替朕照顾着她。”
蓝栀浑身颤抖,道:“求陛下莫要覆灭我姑苏蓝氏。宗主之所以含辛茹苦,迟迟不肯给族人、给仙门一个交代,皆是恐我蓝氏与朝廷的关系一旦暴露,姑苏蓝氏将不容于仙门、不容于天下……”
谢鲲温声道:“朕也算是半个蓝家人,知道仙门的规矩。如非明白此中厉害,朕如何能默默忍受仙门子弟对皇后的欺辱?如非不得已,朕又如何敢贸然插手仙门之事?医仙放心吧。去民间打听看看。朕做事向来谨慎。此事因朕而起,自也当由朕来平复。”
蓝栀泪流满面,躬身长揖,便去榻边照料蓝翼了。
谢鲲携琴而出,来至云深不知处山顶,在月色下奏起一曲《沧海龙吟》。琴音被他丰沛的灵力远远传送出去,寓山雨欲来,飘忽动荡之势,有若龙之昂霄而耸壑者然。
云深不知处深夜不可奏乐。谢鲲却公然违反此一家规,致使蓝氏全族于梦中惊醒。长老与子弟们纷纷起身前往山顶观看。只见一从来没见过的俊秀男子,白衣抹额,抱琴站立于山头。年纪虽轻,却是一身凛然贵气,令人有不敢侵犯之意。明月何皎皎,而这人容光,几可与天上月华争辉。
众长老面面相觑片刻。妙法长老蓝宽沉吟:这位后生弹琴曲调神韵,确是我蓝氏一脉无疑。只是为何我们不曾见过他?
凝丹长老蓝炽亦想:他的灵力确与我蓝氏同源,纯正丰沛,与宗主不相上下。外门弟子,未得修炼之法,如何能臻此等境界?除非……动用双修秘术?
蓝灼心下暗惊:瞧这后生的眉目神态,与栖公子仿佛。下颚则是像小公子……
最后还是执剑长老蓝宿当先一揖,问:“阁下是?”
谢鲲笑道:“长老们多有辛苦。晚辈夜半叨扰,深感歉疚。这些时日,请长老们替我好好照顾若谷与三个孩儿。一个月内,我会给姑苏蓝氏一个交代,绝不容他温峤如此嚣张。”说罢,忽然隐身不现。
众长老子弟尽皆哗然,不知一个大活人如何便这般说不见就不见了——却也难怪。若非这般神出鬼没,怎能令自家宗主连怀了三个孩儿,都还不见他的影子!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几日后,温峤前往长安京兆尹府中接归宁家中的爱妻杜绛。一入门却只见京兆尹杜信上前拉住他流泪道:“绛儿一早便被羽林军押入未央宫,如今也不知死活……温宗主,你是如何得罪陛下,致使陛下拿了小女作法?求你快入宫去救小女吧。”
杜绛的妹妹杜缃不过十五岁的少女,眉目俏丽,此刻走上来,照着温峤脸上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哭道:“温维岳!当初你掳了我姐姐去,强占了她,却又不能娶她为正妻,只让她做你的侧室。堂堂京兆尹之女,被你这样祸害不够,如今你益发要把她害死了才罢休!早说过你们岐山温氏飞扬跋扈、强取豪夺,没一个好东西!”
温峤爱妻心切,早是心下大乱。对杜缃不躲不闪,生受她一掌掴,也不计较,更不及让杜信为他准备车马,出了门便御剑直往皇城飞去。而自来设有结界、防守严谨的皇城上空,竟没人拦他。雄伟广大的未央宫中,除了给他指路的守卫之外,空无一人。温峤一路心急如焚,径直走入宣室殿,但见一美人被两名羽林卫押在一旁,宫灯照耀下,那美人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横波入鬓,转盼流光,不是杜绛又是谁?温峤不由惊呼:“苏息!你怎么在这里?”冲上去按着爱妻纤纤肩膀左看右看,杜绛似是没有受伤,只是口不能言,一双秋水明眸在丈夫身上转了又转,流下泪来。
温峤大怒,登时便要动手夺人。岂料八八六十四名白衣侍卫忽从墙壁夹缝中现身,纷纷执剑按八卦方位站定,明晃晃六十四柄上等仙剑灵光缭绕,对准了他二人。一华服冕毓之人从偏殿走出,笑道:“温宗主勿忧,尊夫人毫发无伤,只不过是中了我姑苏蓝氏禁言术。这八卦剑阵系由武侯八卦演变而来。你世居岐山,该看得出此阵厉害。”
温峤见六十四名侍卫各各修为不凡,且进退有度,号令严明,便不敢擅闯剑阵。只仗剑冷声:“未央宫中,如何有仙门之人!”
那人笑道:“朝廷如何就不能派人去仙门学习仙法了?朕的羽林军白衣银甲,帽插白羽,各各结有金丹,所佩皆为上等仙剑。温宗主莫非没有听说过?”
温峤一惊。民间传闻当今天子谢鲲不仅少年有为,勤政爱民,且结有金丹、修为非凡。他偶然听见,只当愚民百姓吹捧天子的笑谈罢了。却没想今日亲眼见到。眼前此人衣着华贵无极,冕毓遮面,依稀可见是非常年轻俊秀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飘扬清举,不似凡人,是灵力修为颇高的象征。
——可是,忙于国事的一国之君,怎能有如此修为?
一侍卫冷然道:“温宗主,这是当今圣上。还不叩见?”
温峤冷笑:“我仙门与朝廷向来各自为政,互不相干。在千年前周文王之时,便约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陛下这是做什么?”
谢鲲笑道:“然。古圣先贤教训,朕不敢违。可有人辱及朕的皇后,朕也一概不管,跟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岂非连个匹夫也不如了?温宗主,你问我为何捉你妻子?很简单——你辱朕妻子,朕便辱你妻子!”
温峤怒道:“我几时辱及了你的皇后?你……你想把苏息怎样?”
谢鲲笑道:“听闻温宗主也是个痴情种。杜绛是京兆尹的长女,年方及笄,名动长安,号称关中第一美人。温宗主将她强掳而去,倒是以礼相待,使得杜小姐对你渐生情愫,非你不嫁……向来风流浪荡的温宗主也为这贤良的美人浪子回头,收敛起往日轻狂心性。你将她纳为侧室,另辟别馆金屋藏娇,却以她今年只有十六岁,身体还没长好,恐她生育遭遇产难,挨不过去,非要等她二十岁过后才让她为你生儿育女。如此深情,朕听了也未尝不感动……想平常人家百姓,女子十三出嫁,十四五岁便做了阿娘,产难而死者不计其数。可人们为了传宗接代,竟顾不得了。谁都似温宗主这样体贴入微,情深似海呢?”
温峤闻谢鲲竟知晓他这许多私事,不由骇然:“你,你到底想怎样?”
谢鲲歪头沉吟:“让朕想想……如此绝色,不如投入细柳营,赏赐给朕的将士们吧。”
温峤大惊失色:“苏息是京兆尹的女儿啊!你这不是昏君作为?”
谢鲲笑道:“再英明的帝王,也不能忍受别人辱他的皇后。这次朕少不得做一回昏君。京兆尹能体谅朕的。”
温峤怒道:“我几时辱及了你的皇后!”
谢鲲冷笑:“你喊朕什么?”
温峤看了楚楚可怜的杜绛一眼,强忍怒意,低声道:“陛下。”
谢鲲笑道:“这就对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温宗主竟不知道些规矩。真该好好教教了。昔者周文王那些负责修仙除祟的大臣们,虽宣布不再干预朝政,可他们还是文王的臣子。汉高祖谋臣张良即使寻仙访道去,修得鹤发童颜,也还是汉臣。你岐山温氏如今家大业大,好比雄踞一方的诸侯王,难道便可无法无天,不敬当朝天子?”
温峤低声道:“臣还是不明白,皇后既然早已薨逝,臣如何能辱及陛下的皇后?”
谢鲲冷笑:“早闻温爱卿统领岐山温氏,雄才大略,聪敏有谋。今日怎地越发蠢如猪狗起来?朕几时说过皇后已薨?皇后因一心向道,不肯跟朕回宫。如今在仙山里修行呢。”
温峤越发迷糊:“恕臣愚鲁……”
谢鲲指着他骂道:“蠢材!方才朕说杜绛是中了我姑苏蓝氏禁言术,你还不明白!朕的金丹道法,是皇后所授。她的骑射本领,是朕所教!你以为她为何能在你岐山射艺大会上夺得头筹?那是因为她那些年常在代郡,与朕比试骑射之故!她十三岁时,安师带她入宫奏乐,朕十岁就与她玩在一块儿了!她早便是朕的人,岂轮得到你等仙门子弟觊觎?!”
温峤大惊失色:“青羽皇后便是……便是……?”他越想越是骇然,喃喃道:“是了,是了,青出于蓝,羽者翼也。没想到,没想到……”
众侍卫在一旁纷纷忍笑。陛下温柔和善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朝臣们奏事,不必看他脸色,便可直言进谏。谢鲲觉得可行就会加以称赞,与臣子详加讨论。觉得不可行就笑而不言。从不曾见他跟朝臣们置气。便是对待宫女仆从,谢鲲也向来和颜悦色,几时骂过人“蠢材”、“猪狗”。足见这次是发了狠,恨这温宗主入骨了。
温峤乍明白过来,只觉浑身冰冷。他造谣毁谤姑苏蓝氏、调戏蓝翼,并非当真对蓝翼动心——就算有,那也是少年时候的事情了。他少年时候对蓝翼的心动,仅限于垂涎蓝翼的美貌,以及看了蓝翼在射艺大会上夺得头筹,心生倾慕。岐山温氏崇尚强者,对于美与力量有着一种执迷似的追求。可他现在真正爱的是杜绛,这个内心坚强,且倾国倾城的女子。他如今调戏蓝翼,是出于权谋的考量,想要收姑苏蓝氏为附属家族,顺便出一口恶气:谁让少年时候蓝翼不理他。蓝焱又拒绝了他的提亲。可他万万没想到,蓝翼后来找的夫君,竟然是当朝天子。思及此,他颤声道:“陛下,朝廷与仙门通婚,未有先例。何况是当今天子与蓝氏宗主……臣之前实实地不知道……这,这不知者不罪……”
谢鲲冷笑:“当真未有先例?温宗主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你能偷娶朕的京兆尹之女,朕就不能与蓝宗主结为道侣?……幸亏你是不知道。否则朕已让你死千万遍了。好一个「不知者不罪」。今后犯了重案的人犯们一概推说不知道,这国家便没有王法了!辱及国母、冒认朕的三个皇儿……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温峤连忙长揖:“臣但凭陛下发落。”
谢鲲笑道:“温爱卿自许仙门霸主,雄踞一方,故而仿效汉初匈奴冒顿单于欺侮吕后惠帝孤儿寡母,意在吞并姑苏蓝氏。只是你依样画葫芦,却没想到如今的汉高祖还在?真是失策啊失策……你失算得罪了朕事小,皇后的清白名声事大。如今此事闹得仙门皆知,朕便算杀你,也难塞天下悠悠众口。这样吧,下次兰陵金氏主办清谈会,朕将随蓝宗主一起出席。你便当着各家宗主面前,给蓝宗主赔个不是,再认她作个干娘,从此对她与姑苏蓝氏毕恭毕敬。”
众侍卫又不由忍笑纷纷。陛下年轻的脑袋里有多少奇思妙想?
温峤一怔,为难道:“给蓝宗主赔不是,理所应当。可是这认干娘……蓝宗主也不过长臣三岁?”
谢鲲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你倒没听过见过?再说了,朕给你当干爹,难道委屈了你?”
温峤:“……”
一名侍卫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谢鲲又笑对温峤:“温爱卿小蓝宗主三岁?那倒是与朕同年。”
温峤道:“臣是七月的生辰……”
谢鲲道:“朕是四月生的,比你年长。还是做得你爹的。”
众侍卫哄堂大笑。谢鲲也笑。温峤难堪了半天,道:“是。臣敢不从命。”
谢鲲笑道:“蓝宗主不愿人知道她有朕这个道侣,也是为她姑苏蓝氏、为你仙门百家着想之故。你若敢将此事泄漏出去……”
温峤忙道:“臣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谢鲲笑了笑,给杜绛解了禁言术。杜绛哽咽道:“夫君……你便听陛下的话吧。朝廷如今势力强盛,非你所知!况原是我们有错在先,冒犯了蓝宗主……”
温峤柔声道:“好,好。都依你。我们回家去吧。”
谢鲲笑道:“让你将夫人带回去,怕温宗主来日翻脸不认。且让夫人回娘家住几日吧。若金鳞台清谈会上,温宗主表现良好,朕自然放人。”
温峤只得道:“臣领命。”迟疑一下又道:“臣尚未收到兰陵金氏的请柬,陛下如何知道下一场清谈会是由他们主办?”
谢鲲笑道:“朕自然知道。朕国务何等繁忙,难道能专门腾出空闲,去赴他兰陵金氏的清谈会?金鳞台何时举办清谈会,自是由朕决定。”
温峤心下暗惊,忍不住高声道:“他兰陵金氏……”说到一半,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听谢鲲淡淡道:“兰陵金氏无利不起早,自来与官商有来往,温爱卿难道以为这只是讹传?他们若无朝廷巨贾金援,如何养得起大片大片的金星雪浪?如何筑那金碧辉煌的金鳞台?”
温峤:“……”
眼见温峤神色阴晴不定,谢鲲冷笑:“为免温宗主来日反悔,将朕与蓝宗主的事情造谣说出去……朕不妨告诉你,如今朕以金银钱财暗地掌控兰陵金氏;姑苏蓝氏蓝宗主是朕的妻子;而你温宗主最心爱的女人的父亲,是朕治下的京兆尹。你仙门半壁江山,已经在朕掌握之中。如若这些还不足以震摄你,你便想想,天界第一武神谢怜,也是我仙乐古国谢家人!他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只消给朕几枚风归云隐符,朕的亲卫们便可悄无声息地斩下你仙门任何一位宗主的头颅!”
温峤倒抽一口冷气,指着谢鲲:“百姓皆传闻你如何如何圣明仁德,原来你,你……”
谢鲲淡淡道:“仁德不等于软弱。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非到必要,朕不会动你仙门世家。尔等除祟安民,于国有功,朕灭你们做什么?但若你岐山温氏仗着家大业大,横行不法,那可就别怪朕不客气。”
温峤:“……”
谢鲲又笑:“还有,来日姑苏蓝氏办学,你需得大力支持、鼓励百家子弟前往听学。知道吗?”
温峤点头:“臣遵命。”
谢鲲笑道:“好啦,就这样。爱卿退下吧。”
众侍卫们的笑声中,温峤一揖为礼,忍怒含羞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