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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33.
      忽忽过了数月,蓝翼怀胎将满十月。谢鲲带了几张传信符,叮嘱蓝翼临盆之时务必知会他。蓝翼握着传信符好半晌,终于摇摇头,叹道:“你若来了,也得等在门外。且还会与长老们打照面。倒是不来的好。”
      谢鲲道:“我不怕你家长老。”
      蓝翼微微一笑:“是我害怕。我产后虚弱,无法理事。扛不住他们质问我,更扛不住若有家仆门生走漏消息,祸及蓝氏全族。陛下若肯给我省麻烦,就不要惊动了吧。我生下这孩子,歇息过后就传信与你。你夜里悄悄地来看我们罢了。”
      谢鲲听了,也只有答应下来。
      这一回蓝翼生产时却是颇为顺利。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医女便抱出男婴给长老们瞧。蓝氏长老们听闻母子均安,便也不打扰蓝翼歇息,纷纷散去。
      蓝翼睡了几个时辰醒来,给蓝梧哺乳后,蓝栀进来瞧她的情况。蓝翼便问:“长老们呢?”
      蓝栀迟疑了一下,道:“长老们叮嘱宗主好生安歇。他们就不来叨扰了。”
      蓝翼见他神色有异,冷然道:“出了什么事?”
      蓝栀只好如实禀报:“长老们在商议制定一条新的家规。”
      蓝翼奇道:“这时候制定家规?什么家规?”
      蓝栀迟疑了一下,道:“非与正室所育、抑或婚前所育之子,皆算私生。不能抱回云深不知处,也不能入蓝氏族谱、不许踏入蓝氏祠堂。”
      蓝翼冷笑:“这一条家规,是针对我的吧。”
      蓝栀:“……并非如此。眼下门生弟子人数增多,确实需要提前约束,防患于未然……”
      蓝翼怒道:“好呀。“不能抱回云深不知处”是吧。让他们现在就来,把这孩儿抱走,丢出去!”
      蓝栀忙道:“宗主息怒。”
      蓝翼忍不住怔怔流下泪来:“我与他拜过堂的,当着许多官员百姓们的面……虽然没有知会父亲与安师,可也有三媒六证。我母亲当时也在场,还施法为我们降下蔷薇花雨……你们都没有看见,就说我未婚生子。这样对我公平么?”
      蓝栀一愕,问:“宗主,既是如此,为何不把他带回来?让长老们见见,也好解开误会。”
      蓝翼流泪道:“医仙,我给你说一个西方大秦的故事吧。”
      蓝栀不知蓝翼为何要在此时给他说故事,却仍是点了点头。
      蓝翼道:“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名美丽的少女,在海边的神殿中侍奉神明。后来,她因为与海中的龙王相恋,激怒了她的神明。神明将她变成一只丑陋可怕的蛇妖。蛇妖拥有一双能够杀人的眸子。所有与蛇妖目光接触的人们,都会立刻死去,化为石像。”她说到此,凄然一笑:“有人说,她激怒神明,故有此报。也有人说,她原本就是妖魔所生的妖孽。蛇妖少女的名字叫做“梅杜莎”。这是西方大秦的语言,转译过来就是……”她说着,摇头一笑:“罢了,罢了。”
      蓝栀安静地道:“弟子斗胆猜测,“梅杜莎”莫非是“皇后”之意?”
      蓝翼沉默良久,问:“医仙少年时走遍天下行医,莫非还去过大秦?”
      蓝栀摇头:“我不通大秦语言。姑妄猜之罢了。梅杜莎的夫君是龙王,那她自然是皇后了。”
      蓝翼低声道:“医仙,你会替我姑苏蓝氏守住这个秘密么?我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定要找一个人说出来。”
      蓝栀点点头:“弟子必定严守这个秘密。”说罢,他又摇摇头:“宗主,你莫想得太严重了。就算长老们知道此事,也未必会使我蓝氏遭遇灭族之祸。”
      蓝翼摇头苦笑:“这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有朝一日传出去,姑苏蓝氏将为朝廷与仙门共弃之。”
      蓝栀微微一笑:“不知“梅杜莎”作为女祭司时,信仰的是哪一尊神明?”
      蓝翼一怔,道:“战争与智慧之女神。”
      蓝栀一笑:“哪有什么神明?那名少女信仰的,不过一句话:「为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一语说得蓝翼也笑起来,摇头笑叹:“医仙,你啊……”
      蓝栀微笑道:“宗主也不必太忧心了。若不得已,就告诉长老们吧。相信他们都能理解的。”
      然而在蓝翼产后休养之时,她与长老们之间的气氛陷入从所未有的胶着。一月之后,她抱着蓝梧,亲自领着几名长老,来到寒山寺。蓝安在禅堂中接见了长老们,与他们一番长谈。蓝翼抱着蓝梧礼佛之后就在一旁歇息,也不知道蓝安与长老们说了什么。只见长老们出来时,神色都缓和许多。
      蓝安将长老们送出禅堂,几名长老都连忙道:“安师莫要远送,折煞我等了。”
      众长老离去后,蓝翼抱着婴儿,与蓝安闲坐寺外凉亭内叙话。祖孙二人说罢家事,又聊佛经,最后蓝安微笑道:“陛下还是这样忙么?你生下梧儿后,他可来看过你了?”
      蓝翼笑道:“他来了两回啦。皆是夜半来,天明去,当真是「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听蓝翼引用了自家祖母巫山神女的典故,一语说得蓝安也笑了。
      蓝翼又叹:“他每次都是用传送符来去,来的时候是让他身边灵力最高的贴身侍卫带他,回去时则是消耗他自己的灵力。他说国务繁忙,无法抽出时间来看安师,请我代他向安师赔罪呢。”
      蓝安点头:“当年我在宫中奏乐时,便见更始帝往往一日理政长达六个时辰。观当今陛下之勤政爱民,只怕犹有过之。亏得他是修仙之人,身有灵力。若换作凡人之躯,怕是撑不住如此消耗。”
      蓝翼点头:“我再劝劝他吧。”
      蓝安沉默一回,笑而摇头:“翼儿,你什么都好。为什么却找了这样一个夫婿呢?”
      蓝翼一听,笑了起来:“安师,你不是很喜欢他,说他像我蓝家人么?怎么这会儿又嫌弃他了?他是家世配不上你孙女?还是容貌配不上?还是文韬武略不如我了?”
      蓝安不语,只是含笑望着天边斜阳。良久才道:“他不能常在你身边照顾你,我总是不放心。”
      蓝翼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需要他时常陪在我身边照料?”
      蓝安笑而不言。心想你再怎么坚强,终究还是女子,生来便该被人放在掌心疼爱呵护的。可那人纵有心,也是不能够。也罢,人生难得遇一命定之人,能为彼此知音,也是足够了。
      便在此时,蓝梧醒了过来,睁着圆溜溜清澈双眼看着蓝翼。蓝翼便逗他。可惜不论怎么逗这孩子也不肯笑一下,越逗他便越不理人,甚至差点儿被惹得哭起来。蓝翼忙又拍又哄,一面笑:“真真是一个肚子里钻出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来。换作栖儿这么逗,早就笑了。偏他是个褒姒!长得漂亮有什么用?笑也不会笑一个!别要是有什么残疾吧。”
      蓝安笑道:“别胡说。”又迟疑一会儿,道:“我能抱抱他么?”
      蓝翼一愕,随即将襁褓递过去,笑道:“可以呀。哪有曾祖父不能抱孙儿的道理?”
      原来蓝安迟疑的原因,是由于出家人的戒律。佛制出家人不宜抱幼儿,免生俗念沾染之情。蓝安这一举措,无疑是破了戒律。蓝翼心下也暗自奇怪。只见蓝安抱了蓝梧,拍哄一回,明澈的眼底分明是对这个尘世的无比眷恋。
      蓝翼心想,她其实一辈子都没有看懂蓝安。她的祖父通慧明澈,淡然出尘。可又分明情深似海,不舍红尘。比如蓝安自来严守戒律,雅正持身,甚至亲自定下二千家规。可是年轻时为了神女舍戒还俗的是他。如今为蓝梧破了戒律的,也是他。养出严肃刻板的蓝焱的,是他。宠出跳脱不羁的蓝翼的,也是他。
      说也奇怪,生来不爱笑的蓝梧,在蓝安怀里竟然“咯咯”笑了起来,还伸出小手去拉蓝安的僧袍。蓝安取下自己佩带的佛珠让他握着,蓝梧便不撒手了。蓝翼笑道:“好啊,原来他不认娘。竟更喜欢你这个曾祖父。”
      蓝安摇头笑叹:“也不见得。这个孩子佛缘颇深。也许是喜见出家人。”
      蓝翼笑道:“安师,这孩儿好大的福气。栖儿都没能得你抱他一回。改天我把他带来,你也抱抱他才好。”
      蓝安抱着蓝梧,又是迟疑一回,终于道:“栖儿这个孩子钟天地之毓秀,也易遭众人之嫉。你与陛下,竟是少疼他为妙。这样他反而能得福寿。”
      蓝翼知道蓝安通相命之术,一听之下不由心下暗惊,轻声道:“栖儿性子好,温柔爱笑,不比梧儿生下来就有些孤僻。恒卿时常不在我身边,多亏了栖儿逗我开心。我见了他撒娇,有哪些愁云不散的。教人怎不疼他?”
      蓝安沉默一回,笑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蓝翼见祖父喜爱蓝梧,又笑道:“恒卿把他的字也起好了呢。叫做「子纶」。取自诸葛武侯《待时歌》「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镃基。」”
      蓝安笑道:“陛下这是祝福你带领着姑苏蓝氏,开创前所未有的基业。也是希望谢朝在他的治理下,繁荣兴盛。”
      蓝翼点头,笑道:“还有一层意思。安师精通古曲,可猜到了?”
      蓝安笑而摇头:“我怎猜得出。”
      蓝翼笑道:“《待时歌》最后一句是「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恒卿说,等他治理好了天下,便要同我一起隐居呢。他说,如果我愿意在江南,我们就种几亩田,养些鸡鸭。如果愿意回代郡,还可以养马……”
      蓝安沉吟片刻,只是不语。蓝翼不禁唤他:“安师,怎么啦?”
      蓝安轻轻拍抚着蓝梧,道:“无事……只是想起从前更始帝与我说过的话。”
      蓝翼问:“先帝与你说了什么?”
      蓝安道:“先帝曾指着龙椅对我言道:这天下至尊的位置,有太多人觊觎、渴望。但一旦坐上去,却又使人如坐针毡,为之劳神形疲。多少皇帝喜爱道学,至晚年时一心求仙,可终究不能就此退位寻仙去,为什么?因为帝位更迭,便意味着动荡不安。乱臣贼子觊觎帝位,唯恐天下不乱。而黎民百姓与贤臣们,却希望帝位越稳固长久越好。唯有帝王能长久稳定地坐在龙椅上,才有开创太平盛世的可能。”
      蓝翼听了这一番话,不由怔然。蓝安淡出尘寰,自来与世无争。没想到说起天下大事,竟是如此条理分明,洞若观火。不愧是曾经做过宫廷乐师,跟在开基创业的一代帝王更始帝身边多年的人。
      只听蓝安又道:“人在那个位置上久了,就算不生留恋之意,也会有责任心。如果这个帝王是菩萨再来,对自己的家族、对芸芸众生深负着使命感,不忍陷黎民于水火之中,那他即使自身如烛火一样燃烧殆尽,也不会容国家因为自己的一丝懈怠而陷入动荡。诸葛武侯虽作《待时歌》,表明功成身退之意,最终却为汉室鞠躬尽瘁,未能回到隆中隐居,除了因为他感昭烈帝知遇之恩,也是因他心怀苍生之故。汉文帝淡泊名利,勤政爱民,其千古圣德百王莫先,也无非是因为这个缘故……”
      蓝安一面说着,蓝翼已经不由掉下泪来。蓝安便停下不言,笑叹道:“你若要哭,我便不说了。你也将是一代受后人景仰的宗主,怎么比我不明此理?”
      蓝翼哽咽道:“就是因为明白这些道理,我才为恒卿难过。”
      蓝安温声道:“世间事因缘如是,诸行无常,聚散离合,本是常理。未有古圣先贤的降生辞世,也便没有百姓长久的安乐太平。纵使你的泪水累积成海水那样多,生生世世轮回死去而生的白骨如山一样堆积,此理终究不会改变。翼儿,你还看不透么?”
      蓝翼破涕为笑:“若看透了,我已同安师一样出家啦。”
      蓝安笑而摇头。
      三日之后的傍晚,蓝安忽吩咐侍者,不必给他准备明日的早斋。侍者不明所以,只得答应下去。隔日上午总不见蓝安出禅房,众人破门而入时,只见蓝安端坐禅榻上,已然安详坐化。
      消息传到云深不知处,蓝翼几乎不曾哭昏过去。众长老也皆垂泪,三日之后还有人眼睛是红肿的。蓝翼心想山陵崩塌了,而她自己必须成为那座山陵,从此一肩挑起全族重担,庇荫姑苏蓝氏。
      耳边犹是蓝安的笑语与殷殷鼓励。却再也没有那温暖而秀拔的身影,一直守在深山古寺里,在她惶然无助时,给予她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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