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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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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入夜,蓝曦臣去寒室给父亲青蘅君请安时,竟发现蓝照端坐桌前,正在翻那本《伽蓝幻化仙》,见他来了,便笑着让他坐在一旁。蓝曦臣在父亲身边坐了一起看画,只见画中灞陵垂柳,十里长亭,两名青年相对舞剑,一人俊美翩然,神采飞扬;一人清秀柔软,色若霜雪。二者皆绣衣盛装,更衬得前者高贵大气,后者华美清冷。画作留白处题书曰:凤栖梧,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宛若游龙乘云翔。
画中之人,正是青蘅君之父蓝栖与前代家主蓝梧兄弟二人,蓝翼的长子与幼子。
蓝曦臣慨叹道:“祖父与叔祖风采,令人神往。师尊却始终不告诉我,为何他二人当时衣着如斯华丽。也不告诉我,祖父为何盛年夭亡,叔祖又为何早早辞去宗主之位退隐,于寒山寺出家。师尊说,这是我姑苏蓝氏不传之密,止于父亲这一代,却万不能再传下去了。”
蓝照微微一笑:“是。知道此中原由,于你,于我蓝氏族人,皆有害无益。曦臣,你也再莫追究你祖父的死因了。这个秘密,将会随我归于黄土。”
他说到“归于黄土”之时,蓝曦臣心底一抽。虽然蓝家人皆是佛弟子,不避讳谈及生死之事,但听蓝照轻言生死,他还是略有些郁闷,便道:“祖父与叔祖自是天人之姿。但若说到《伽蓝幻化仙》中的主角,还属幻化仙子。”说罢伸手翻开下一页。
画卷展处,是白衣的幻化仙子与一玉树临风的青衫青年琴瑟唱和的图画。那青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神态潇洒。幻化仙子立于青年身旁,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似乎正在唱歌。
蓝曦臣笑问:“这画的就是阿爹与叔父吧。”
蓝照笑道:“我少年时练琴,你叔父便在一旁唱歌。都被姑姑画下来。我二人当时明明穿着蓝氏校服,却被姑姑改成仙子下凡的样子。”
蓝曦臣心下暗自寻思:不知爹知不知,买到画册的人都以为画中抚琴的青年乃是幻化仙子的道侣?难怪叔父不许《伽蓝幻化仙》在云深不知处流传。当下便笑道:“叔父为这件事好不生气,差点打了魏公子。”
蓝照笑道:“是么?他气成这样?你叔父若亲自打他,那可是雅正全无了。”
蓝曦臣笑道:“记得小时候,师尊常拿《伽蓝幻化仙》中的幻化仙子给我当范本临摹。有一回我与她说,我觉得幻化仙子的眉眼很像叔父。”
蓝照笑道:“然后呢?”
蓝曦臣笑道:“师尊拍拍我的头,大喜道:「孺子可教也!」然后便把叔父叫来,用手把叔父鼻子以下遮起来,叫我仔细地看了:幻化仙子的眼睛应当这样画,鼻子应当那样画……”
蓝照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蓝曦臣又笑道:“叔父虽气恼万分,可因着师尊是他的姑姑,只得敢怒不敢言。师尊又说:「启仁的下巴是最好看的,把胡子剃了给曦臣看吧。」只把叔父气得甩袖就走。”
蓝照一面听一面笑,最后道:“姑姑当年一直希望兄嫂给她添个小侄女玩。她说女孩乖巧又可爱,还可以打扮着玩。岂料自家兄嫂第二胎生了启仁,她好不失望。可看着你叔父日渐长大,出落得越发漂亮,一点也不耽误打扮不耽误画。她便给尚不太会走路的你叔父穿上女孩子的衣裳画起来,玩得不亦乐乎。直玩到你叔父十五岁上,还不消停。致使你叔父后来早早把胡子留起来了……”
这一下换到蓝曦臣笑得止不住。蓝照笑道:“那魏公子把你叔父气得厉害,却不知我姑苏蓝氏也曾出过同样顽劣的子弟。”说罢凝望着长子,道:“曦臣,你如何评价魏婴此人?”
这段时日,蓝照正在培养蓝曦臣成为未来的宗主,因此父子之间会聊不少家族内外的事情。蓝曦臣知此时父亲是欲考较他的见识眼光,便微笑评道:“虽行非常道,但为正义事。魏婴虽看似顽劣不堪,却绝非大奸大恶之人。”
蓝照笑叹:“然也。蓝家家风教养之下,很难出奸邪。你曾祖母与师尊皆不是恪守成规之人,虽然行事不同常人,但坚守的理念与蓝氏一脉相承,所以歪不了。魏公子也是如此。启仁就是太死板了,不够变通自如。不过,对蓝家来说,只有那些违反公序良俗、损害苍生的人才算奸邪。至于个人作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公子那样的,虽然把你们叔父气得跳脚,却也没把他怎么样。”
听得父亲吐槽自家叔父,蓝曦臣忍不住笑出来。又轻轻道:“还有一人,亦是如此。可她为什么不见容于我姑苏蓝氏呢。”
蓝照闻此,微微敛去笑意,墨玉眸中隐现温柔神色。蓝曦臣在心底悄然默念了一声:阿娘。
良久,蓝照笑叹:“若你母亲在世,应该会很喜欢魏公子。”
父子二人静静看着案前烛光明灭,思念着那泉下之人。片刻后,蓝照微笑叹道:“虽然你叔父没学到蓝氏精髓,修为也乏善可陈。但是他的春风化雨,确实把蓝氏精神很好地传播了。说到底修道是一个人的事,但真正将「道」贯彻到底,需要几代人持之以恒的努力。所以,你叔父的作用看似没那么伟大,但做的真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只要蓝氏魂存,蓝氏永存。”
这一番话说得蓝曦臣亦是内心激荡,不由正襟危坐,问:“何为蓝氏族魂,蓝涣愿闻其详。”
蓝照道:“这便要从我蓝氏开宗之时说起了……先祖安公出身庙宇,法名莹安,聆梵音长成,通慧性灵,年少便是远近闻名的高僧。弱冠之龄,以“伽蓝”之“蓝”为姓还俗,做了一名乐师。求仙问道途中,与道侣双双打下蓝家的基业。随同他与道侣创下蓝氏基业的长老们,是一群跟随先祖的僧众,起初并不姓蓝。然而云深不知处的第一代长老,却也只有两种姓氏。”说罢便笑望蓝曦臣。
蓝曦臣笑答:“出家僧众,早已抛却俗家姓名。或者是庙宇收养的孤儿,自幼剃度,早忘却本来姓氏。因此,我蓝氏初代长老,已还俗者,随先祖姓蓝。未还俗者,依然姓「释」。”
汉传佛教出家人统一以「释」为姓,后接法名,自东晋以来,早成惯例。释姓来源于佛陀释迦牟尼之姓「释迦」的第一个字。比如蓝安未还俗之前,人便称他全名「释莹安」或者尊称「莹安法师」,亦可简称「安师」。
蓝照点头赞许,又道:“我先祖与蓝氏初代长老,莫不是在庙宇中受教成长,需严守二百五十条比丘戒律,故而极重法度风仪。又魏晋时期,梵呗佛乐之盛,足可比拟宫廷雅乐,故而我蓝氏长老,极善音律。又唐时度牒颁发,极为严格。若要出家剃度成为正式的比丘,需经过严格的国家考试。通过试验而成为僧人者,亦已具有考取进士之能。故而我蓝氏家风,亦极重学识。如此,从寺庙中沿用而来的戒律、威仪、乐律、诗书,遂成我蓝氏教育子弟之坚不可摧的根本。因为重视根基家风,佛家子弟又自来淡泊名利,潜心静修,自然容易出人才。”
蓝曦臣听到此,若有所悟。又笑道:“如此严格家风,却又如何出了曾祖母与师尊这样的人物?”
蓝照笑叹:“因为,祖母是先祖最为疼爱的孙女,姑姑又是祖母最为疼爱的女儿呀。祖母当年虽为我蓝家最为杰出的女家主,聪慧明断,一度振兴我蓝家。却亦堪称剑走偏锋、特立独行,颇受当时的长老与后世非议,对她评价微妙。说她是……则天武皇,高后吕雉。”
蓝曦臣笑道:“这样说来,师尊竟是那骄纵蛮横的太平公主?”
蓝照笑道:“可不是么。若说起我蓝氏女修之始,当年先祖初创基业,大半蓝氏家规,仍遵循佛家戒律。佛教比丘与比丘尼僧众需分开居住作息,各成僧团,所以我姑苏蓝氏男修与女修一开始就是分开的。先祖出身的庙宇白马寺,只有比丘,无有比丘尼。故而蓝氏初代女修,基本上都是内眷,多是亲戚关系,最早只有蓝门女眷或者收养的孤女,人数不太多……所以也没有那么界限分明。”
蓝曦臣接道:“……只因我蓝氏女修课业专攻不同,所以分开修习。女修主琴棋书画一类的修行,所学道剑亦较精细,走的路子偏防护和阵法为主。第一代女修的导师,就是师尊。师尊虽然性格跳脱,但是课业和功力都不弱,教学时也甚为严厉。琴棋书画之中,又尤以丹青最为擅长。”
蓝照笑道:“姑姑画技,令人叹为观止。且画风多变,转换自如,堪称奇才。”
蓝曦臣点头,笑道:“师尊所绘山水国风,四景嬗递,大有名家风范,使得皇亲贵戚争相购买收藏。可作为「寒山公子」时,笔下人物仙子,则极尽妍丽唯美之能事……”
蓝照笑而摇头:“当年,姑姑于洛阳初次刊印《伽蓝幻化仙》,大受欢迎。她因此看见了商机,于是大量刊印,广在仙门之中流布。有一次夜猎,她还遇到人央她在画册上签名。她回去后,就联络书肆老板,出一期《伽蓝幻化仙》的精装刊本,售价百两。前二百名购买者,赠送亲笔签名。如此,她的山水绘卷卖给达官贵人,《伽蓝幻化仙》卖给市井小民,无形中开拓了许多生意。我姑苏蓝氏如今财库丰盈,很大原因是姑姑的功劳。此项收入,也成为了非家主不可知的灰色收入。”
蓝曦臣闻到「灰色收入」四字,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大觉长了见识。但听蓝照笑道:“如今我将家里的这项收入告知于你。哪时我蓝家缺钱了,你便用上姑姑「寒山公子」的名,重开连载吧!”
蓝曦臣闻此,震惊之余,也不由笑了起来。父子俩笑了一会儿,蓝照又摇头笑道:“姑姑当年的作风,比之魏公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昔年在蓝家,年轻时就是授艺长老的身份,平时除了教习之外,常常四处周游采风。她不在还好,一回云深不知处,便要搞大事。比如弄哭幼年启仁、带领女修偷窥男修沐浴,美其名曰作为丹青课素材……”
蓝曦臣:“……!!”昔有蓝樱带领女修偷窥男修沐浴,今有魏婴领众半夜爬墙偷窥女修。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蓝照道:“……所以我蓝氏三千家规,倒有一千是专为她设的。她不在,就形同虚设。倒也并非祖母对她疏于管教、有意骄纵了她。祖母对姑姑也很头疼,也曾多次训斥她。可是有什么办法,姑姑掌握着我蓝家的财库……只能宠着。”
说到这儿,蓝曦臣也笑了。他想起当年当年母亲幽禁之时,蓝樱时常去看她,两个女子一起研讨丹青,好不投机。姑苏蓝氏长老无人能阻止她。因为一方面蓝樱辈分高,一方面她掌握着蓝家财务,谁敢管她?若说白乐是蓝曦臣幼年绘画的启蒙者,蓝樱则是真正引他进入丹青这门浩瀚学问的老师。
青蘅泽芜父子俩说笑讲学,不觉时间流逝。戌正时分,蓝忘机也来寒室例行问安了。他给蓝照规规矩矩请安后,见父亲与兄长笑得开心,便问两人聊什么。
蓝照与蓝曦臣都笑:“你不能听。”
蓝忘机亦明白父亲正在培养兄长成为宗主继承人,聊及的某些话题,便只有宗主之间能提及,便也不好奇多问,自去一旁抚琴了。蓝照听他弹了一会儿琴,道:“罢了,弹得已够好了。我看看你的弦杀术吧。”
于是蓝照便带着蓝忘机到寒室庭院中的玉兰花树下,开始教导忘机弦杀术。蓝曦臣倚在门边观看。蓝照的弦杀术是其祖母蓝翼亲授,如今传与蓝忘机,父子月下授艺,一大一小,同样的白衣抹额,风姿翩然;一般的琴艺超凡,精妙狠绝,是好一段美得惊心动魄的风景。
片刻后,蓝曦臣笑道:“观阿爹与忘机授艺,想曾祖母当年风采,我亦不胜神往。未知曾祖母当年是因何创下这威力巨大、妙绝狠绝的弦杀术?”
蓝忘机闻此,亦收了琴弦,望着蓝照,露出好奇的神色。
蓝照沉吟片刻,道:“你们曾祖母的故事,便说来话长了。”
忽听院门口处一声清脆笑声,一女子笑道:“忘机给宗主调教得越发出息了。我也要考较一下曦臣如今的画功。曦臣,来,暌违多年,终于给你逮到现成的。你现在就画。”
父子三人转头望去,只见蓝樱挽着一人,正从月门走来。月色照耀下,蓝樱看来不过四十出头,容颜秀丽,风韵犹存。她因修仙,又未曾婚嫁生育,故而看起来年轻,事实上怎么也已有五十七岁。她身边那人白衣抹额,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一张俏脸清秀绝伦,铅华弗御。蓝曦臣一眼竟然没能认出。盯着那人眼睛看了半晌,方才失神叫道:“叔父——!”
蓝忘机吃惊之下,不防脚下一滑,差点从寒室门前的台阶上失足跌落。蓝照在旁,随即一把搀住幼子。
蓝启仁竟然,没了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