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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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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代郡白登山下,莽莽草原之上,秋风飒飒。一身着华丽胡服的青年与一白衣抹额的女子骑在马上,奔腾而过,后面跟着数十名骑兵随从。那青年英姿飒爽,身披薄铠,腰悬长弓,骑术甚佳,正是十七岁的代王谢鲲。他身旁的女子容颜清丽无双,风姿绰约,却是一身轻袍缓带,并未着甲。
他们奔驰过莽莽草原,片刻后,遥望见远方隐隐出现几点黑影,谢鲲便勒马止步,回头笑道:“若谷!若非有你在,我便不能如此只率轻骑,便深入匈奴腹地,探查敌情。匈奴人要来啦,你怕不怕?”
蓝翼笑道:“邪祟都不怕,岂怕匈奴人。又不是没跟你一起上阵杀敌过,怕什么!”
谢鲲摘下腰间长弓,笑道:“可是你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女子呀。又没有着甲。”
蓝翼轻笑一声:“匈奴人还在射程之外呢。任你百步穿杨,也还射不到他们。我来吧。”
谢鲲笑道:“孤这不是怕你失手吗?上次比赛骑射,你还输给我呢!”
蓝翼笑瞪他一眼:“这些年时常与你练习骑射,我如今射箭的本领,已是当今仙门子弟中最好的!却还不敢与你皇家子弟比。上回我在岐山射艺大会上夺冠,可惜你没能看见!”
就在匈奴小股骑兵逼近之时,谢鲲一扬手,他身后护卫纷纷弯弓搭箭,严整列阵。蓝翼却只是一振臂,佩剑「灵犀」便即出鞘,化作一道冰蓝光芒,往那匈奴部队的首领飞去。片刻后,但听那首领惨叫一声,倒撞下马。灵犀飞回主人手中,匈奴人也纷纷纵马扬长而去。
谢鲲怔然半晌,叹道:“翼姐姐御使灵剑的仙法越发精进了。有时候我想,如若能让士兵都能修习你蓝家的剑法仙术,那么匈奴便再也不敢犯我边境了。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有想出办法,让他们随你修炼。普通人与仙家,还是不同的。”
蓝翼微微偏头望向他,微笑道:“敢闻恒卿高论。”
谢鲲笑道:“就像我说了这么多年,要跟若谷学习炼气吐纳、融天地灵力之法。可是,本王日理万机,总是抽不出大片的时间来修行……”
蓝翼恼道:“你喊我什么?你自称什么?”
谢鲲装作没听见,又笑道:“……百姓士兵忙于生计,就更是如此了。若谷,你看我代国,没有真正的士兵,也没有真正的平民百姓。那是因为代国人口不足,所有的农民都要一边务农,一边练骑射;平时为农,战时为兵。平日驻守的士兵们也必须在春耕时帮助百姓务农。都忙成这样了,岂有时间修炼?”
蓝翼已经放弃纠正他了,叹道:“是啊。没有长时间修炼,就不能够像我这样远程御使飞剑。若要我教他们近身搏击的剑术,虽然易成,可是对付匈奴时,一点用处也没有。”
谢鲲点头:“正是。草原骑兵作战,用的都是长兵器、长刀。短兵器与剑,反而吃亏。”
蓝翼点头:“所以啊,大王你就别想着这些了。还是想着怎样培育良种马、怎样让代国人口增加,好练骑兵吧。小女子只要随身保护好大王,也就是尽了职责了。”说完似嗔似喜地瞪他一眼,拨马转头就走。
谢鲲笑着骑马在后面追:“翼姐姐,你别跑这么快!”
蓝翼一路纵马奔回中都王城,入了代王府邸。众仆从宫女见了她,都笑而行礼:“蓝翼姑娘。”
蓝翼只是略一点头,不与他们多有交集。其实,这偌大的王府,谁都知道蓝翼是仙家来的仙子,是为了饯行先祖与更始帝当年的约定,来给代王奏琴的。谢鲲并没有把蓝翼当成护卫。他们看蓝翼,大概就像老百姓看神仙,尊敬、好奇,又因为有些害怕而不敢太亲近。蓝翼也知道,自己不能与他们太接近,否则一旦让他们知道,仙家也是凡人,也与他们一样,那么恐怕会惹来无尽的麻烦。
只有谢鲲不一样……
谢鲲喜好神仙。也不只是敬她、畏她那么简单。小时候,她还能将他当成一个可爱的弟弟。可是现在,谢鲲个头都窜得比她高了,即将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他不但已然出落得极为俊秀,有若玉树临风,且胸怀宽阔,肩膀担得起一国之任。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而他那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本就生得甚是多情,近来望着她的时候也隐含情愫。那沉静的双眸好似静水流深,暗流汹涌,随时能让她小舟一样本就随波荡漾的女儿心,一不小心就触礁翻船,倾覆在弱水三千里。
谢鲲不过片刻也跟了回来,二人入书房内坐了。蓝翼看谢鲲案前整理得井井有条,堆满了国策论卷,不禁笑道:“好啊,恒卿现在是贤君了。昔年我们初来代国,只见荒田野领,坟冢遍地。如今已是遍野禾黍飘香,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给我说说,你最近又做了些什么嘉惠百姓的事情?”
谢鲲在案前坐了,笑道:“为王一场,造福一方。做的还不是那些事?我代国地处北疆,南有大片荒地,北有广袤草原。却因为皇爷爷开国之前,天下连年战乱,许多人口在战乱中死了……因此要治理好代国,便要振奋民气,农牧并举。有功有建树者奖,怠慢惹事者罚。各郡军马场要广种牧草,培育良种马。此外,还要防止贪官恶霸侵吞良田,才能增加可耕种的田地。深耕细锄,多施肥料……若说最近的要事,倒也有一件。”他说着,取了一张图纸给蓝翼看,笑道:“这是跖铧,农民们使用它来耕作,可以费更少的力,将土翻得更深。有了肥沃的土壤,才有丰收啊。我已经下令国内所有的铁匠们全力打造这样的跖铧了。”
蓝翼笑而点头:“等马壮粮足,兵强国富,匈奴人就不敢滋事侵扰。代国就会成为谢朝的北部屏障。”
谢鲲点点头,忽然离案坐到她身边,解下腰间玉佩,红着脸塞到她手中。蓝翼不禁也脸红道:“这又是做什么?我不要这个。”说着就要塞回去。
谢鲲只是按着她手,脸红低声道:“若谷你……收着吧。你总是骗蓝宗主说你是出来夜猎的,实际上,都来陪我了。这次又陪我这么多天……你没拿足百姓的酬谢就回去,怎么行呢?这块玉佩你喜欢就收着。不喜欢就拿去卖了,换银子回去。也免得蓝宗主再骂你呀。”
他每说一句,蓝翼的脸就热一分,最后不禁俏脸晕红,咬牙道:“我蓝家哪里就穷死啦!你老是送我东西,又都是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从不肯动用国库的银子……可是你自己也穷!上回连要给你裁里衣里裤的锦缎都送了我,弄得你只能穿棉衣裤。现在益发连玉佩都摘下来给我,赶明儿上朝你戴什么?要给官员们看笑话吗?”
谢鲲笑道:“这个不怕。代国本来就穷,我提倡官员百姓们都要勤俭朴素,严禁奢靡呢。既然是要朴素,那就应该由我这个君主做起啊!”
谢鲲送过她很多东西。宫里的白玉盘、匈奴人的金错刀……等等。每次都说是要答谢蓝翼陪他巡视边境、为他奏琴的报酬。可其实谢鲲心底清楚,蓝翼每次都是瞒着蓝焱跑出来的。她骗家里人说是去夜猎,实际上十次夜猎倒有七八次是千里迢迢飞到代国找他。为了让蓝翼带“百姓的酬谢”回去,好跟家中有交代,谢鲲每次都会赠她些贵重的东西。蓝翼虽也想留下这些珍宝,却往往为了圆谎,不得不把这些宝物变卖了换成银子回家。
此刻,只见谢鲲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笑道:“常听翼姐姐的仙乐,使我耳音都灵敏不少,琴艺也突飞猛进。最近长安宫里新作了一首曲子,刚刚流传过来。我弹给你听。”
蓝翼笑道:“哪有人说自己「突飞猛进」的。你是不是进步了,我说了才算!”
谢鲲一笑,垂目抚琴。几声悠美舒缓的滑音过后,他和着琴音唱道:
“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谢鲲自来聪敏好学,又得蓝翼点拨多年,如今不只琴艺极好,歌声也极为悠扬动听。蓝翼一面听,一面不禁脸红起来。这是张衡所作《四愁诗》,共分四段,描写相思之情。可以解释为臣子思念君王,更可以是男女思念远方的情人之作。
谢鲲凝望着她,又唱道: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最后,蓝翼低低随他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氛氛,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二人唱罢,皆是半晌垂头沉默。只抬头对望一眼,又都各自羞赧地别过头去。想这几年来,两人分隔南北两地,往往一月才得见一面。冬日北疆大雪纷飞之时,不能御剑,因此二人有一回长达三月,才见上一面。其中思念煎熬,自不待言。然而,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们愣是坚持到了今日。
谢鲲奏罢琴,又坐回了蓝翼身边。蓝翼晕红着脸把玉佩塞回去,低声道:“弹得烂死啦,唱得也不好,害我这个师父好生没有脸面,怎好收你的束修?我不要这个。”
谢鲲将玉佩塞回她手里,笑道:“你收着吧。不收孤的东西事小,丢你姑苏蓝氏的家族脸面事大。若谷,你说当年神女瑶姬拿炎帝墓葬中的珍宝辅助安师创下姑苏蓝氏的基业。珍宝再多,如今也行将耗尽。可你们仙家不是都很讲究排场的吗?虽说姑苏蓝氏已经算是最朴素的了,可是你们若长久这样下去,也难免让其他四大家族看笑话啊。岐山温氏没少嘲笑你们披麻带孝吗?兰陵金氏没少背地里奚落你们啃草根吗?”
他这一招激将法果然奏效。但见蓝翼扣住了玉佩,咬牙:“是是是。我蓝家是五大家族里最穷的。请问大王的代国就比天下各郡国富到哪去啦?”
谢鲲笑道:“代国地处边疆,自然是穷。可是我会让它富裕起来的。翼姐姐何尝不是跟我一样的烦恼呢。有一句诗叫做: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是前朝诗人怀念昔日贫穷时共患难的妻子所作的悼亡诗。谢鲲还没说完,蓝翼便红着脸急道:“你胡说什么?再说我要走了!”说完便要起身。谢鲲忙拉住她手,只惹得蓝翼双颊如火,咬牙:“你还拉拉扯扯的!”
谢鲲连忙放手,急道:“翼姐姐,你听我一句话!”
蓝翼这才再度坐下,只觉心脏噗通乱跳,低低道:“你说。”
谢鲲坐在她身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翼姐姐,这几年我在代国,跟丞相学了很多治国的道理。如今跟你说话聊天,也只会跟你谈治国治家。翼姐姐一定是嫌我沉闷无聊了。仙门世家的公子们之中亦多风流人物,只怕各各都比我讨人喜欢吧。”
蓝翼红着脸道:“谁嫌弃你了?我要是嫌弃你,就不来找你了。你总是这么多心思,比我还像个女孩子。”
谢鲲点点头:“既然翼姐姐不嫌弃我,那我就有话直言了。翼姐姐将来是要当宗主的。你总说我是贤明的君王,那翼姐姐要不要做个优秀的仙门宗主、振兴蓝家呢?”
蓝翼道:“当然要……呃,要的吧。”她忍不住用手扶着额头:“可是我不想啊,一宗之主的责任太重大了。我是女子,我胸无大志……是阿爹偏要我当宗主!让他去把娘找回来,给我再生一个弟弟,他就是不肯!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谢鲲道:“翼姐姐,你不要勉强蓝宗主啦。父母之事,不是我们做子女的能管的。然而,他望女成凤,原所应当。身为女子,就不用替家族分忧吗?我谢家的公主尚且还要承担和亲重任呢。”
蓝翼恼道:“很好,谢圣人,你最孝顺。你又教训起我来!”
谢鲲笑着摇头:“翼姐姐,你看当今五大家族,他们如何生财呢?”
蓝翼沉吟片刻,答道:“岐山温氏子弟门生遍天下,不夜仙都盛况,自不待言,温氏基业之雄厚,非其余各家可比。金家早年跟官府也有些来往,还官商勾结,在兰陵有不少自己的产业。当铺、酒楼、那是一间一间地开。聂家早年虽是屠户,后来也做过绿林好汉的勾当,颇有积蓄。江家……江家是侠客,与百姓就更接近了。扶危济困、救民之急,因而颇得百姓拥戴。久而久之,俨然云梦一霸,竟不归官府管辖了。那洞庭鱼米之乡又富庶,百姓们的供奉,使得江家不缺银钱。”
谢鲲笑而点头:“翼姐姐不愧是将来要当宗主的,对这些也是一清二楚。云梦江氏虽说也替我谢朝管着云梦的百姓,还管理得井井有条。皇家原也该谢谢他们。可是,看了江家啊,我才知道史书言:「侠以武犯禁。」说得可是不错!清河聂家,俨然一座水泊梁山。岐山温氏,那可已是割据一方的藩镇了。”
蓝翼微笑:“你长大了,有王家霸气了。天下还不归你管,你便已经忌惮我仙门五大家族危及你谢朝皇权。”说着,她伸指一点谢鲲鼻子:“你呀!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仙家修的是道经,崇尚的是老庄的淡泊名利。圈地为王,不过也就是为了养活自家子弟、填饱肚子,没有与诸侯争天下的野心。就是那最野蛮剽悍的岐山温氏,也只想着做仙门霸主。至于治理天下、案牍劳形的事情,你便要把天下拱手让他,怕他温峤还不屑干呢!”
谢鲲点点头:“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更替你蓝家担心了。姑苏蓝氏不但修道,还笃信佛教,更加淡泊出尘,隐居山中,连划地为王这样的事都不肯做。偌大一个云深不知处仙府,竟然只靠夜猎收取百姓的酬谢支撑!还有为逝者做超度法事……啊,超度法事还是寒山寺在做的,不是姑苏蓝氏。安师早已退隐寺中,不管蓝家的事情了。”
蓝翼一扁嘴:“谁说安师不管啦!每回我跟我爹吵架,都是跑去寒山寺找他。安师管我吃、管我住、还能管我的修炼!寒山寺的伙食还比云深不知处好呢。安师指点我剑法、教我弹琴,也比我爹有耐心多了……”
谢鲲一怔,不由担忧道:“翼姐姐,你又跟蓝宗主吵架啦?是不是因为你时常来找我,太晚回去的缘故……”
蓝翼摆摆手:“也不只是为这个。我跟他能吵的事情多着呢。主要是我爹这个人,脾气太坏,一碰就炸毛!”
谢鲲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翼姐姐,什么是「炸毛」啊?”
蓝翼歪头想了一下:“代国地处北方,有刺猬,对吧。刺猬的毛竖起来,可扎人了。那就是炸毛。跟我爹像极了!我们云深不知处满山都是兔子,就他一只刺猬!他一炸起毛来,不光把我吓走,连长老们也害怕他。下回他生辰,我就从你这儿抱一只刺猬回去送他!”
谢鲲忍不住伏在她肩头,笑得止不住。蓝翼一推他,恼道:“说了不许拉拉扯扯,你还靠过来!”
谢鲲坐正了身子,正色道:“翼姐姐,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从此光明正大地送你东西。你也不必再怕其他四大家族嘲笑你们蓝家。”
蓝翼问道:“什么办法?”
谢鲲凝目望着她,良久,极轻极轻地道:“做我的王后。”想了想,又自信地加了一句:“我代国虽穷,但经过孤这几年励精图治,却也还养得起一个姑苏蓝氏。”
蓝翼一瞬间如遭雷劈,怔在当场。等她脑子终于恢复运转,不由既喜且悲,又羞又恼,起身指着谢鲲,双颊如火地道:“仙门与皇家联姻,从来没有过先例!你莫以为你代国地处边疆,你又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就能够,能够……再说了,我姑苏蓝氏就是再穷,也不用靠你皇家养啊!”说完转身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