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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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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进不大的宅院,院子里稀拉拉站了一排人。从老到小一个个都面如土色。
都说“人之将死,印堂发黑”,陆庭叶是真见着了。以往她杀的那些人都是尚有生机可望,眼里都是活的欲望。不像这些个人,一个个的眼瞅着精气神儿都是一脚伸阎王殿里的了。
这等引颈就戮的乖顺样子让陆庭叶一脑袋问号:她来这干啥?还以为是多凶恶的煞星,再有不知道会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劫囚的需要她苍黄坐镇。结果一堆子老弱病残!
其中一位憔悴美妇轻移莲步对陆庭叶拜了拜道:“这位官爷,罪妇王氏是罪臣曹选的正妻,想要问一下罪犯名册里听闻并没有已经过继给旁支的小儿的名字,但是他如今在此,能否饶他一条性命?”
这次说是只灭本家一家连带仆从,并未说过牵连旁支。但是小儿同罪臣有直系血脉,这个就说不大准了。
在场的只有陆庭叶官大,她还是监刑,所以别的差人都望向她。
她则望向那小儿。
小儿年约四五岁,梳着个冲天辫,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纯净不染纤尘。
陆庭叶蹲下问他道:“小子,我如今要是放你走,你可知道路啊?”
这小儿却是胸脯一挺,故作大人语:“先生教了过,‘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母亲对我有生身之恩,儿子当以命孝之。”
那美妇对陆庭叶缓缓跪了下来抓住她的裤腿哀求:“这位官爷、內监官,小儿早慧,颇有灵根。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哇。”这一求,本来安安静静的院子顿时悲声一片。
另一个负责行刑的军牢甩了一鞭子让众人肃静。他耳语陆庭叶:“大人,圣上是下了密旨要他们一家子的命,还是早些结束为好啊。”
他们究竟犯的什么罪,陆庭叶不想知道,但是眼看着一家人家就要下阴间团圆,陆庭叶是挖心挠肝的难受。这感觉她熟,两年前第一次亲手杀人就是这样。
圣上让她监这趟刑意欲为何呢?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次差必须办好,干净利落。
她又看了看那小儿一眼,摩挲手上的金丝楠木扳指来回数遍。
良久,她终于很粗鲁地抹了把脸问道:“如何行刑?”
“回禀大人,就是一个个拉来砍头就是。”
陆庭叶招呼那小儿过来:“我这有好吃的糖丸,给你们一人分一个。但是呢,你们要一个个地跪在那跪整齐了来领。”
这有经验的就知道,这是要发毒药。
这些人现在就跟牲口一样,一个个排好了跪那儿了。
“你们跪好了,我现在去取糖丸。”陆庭叶转身掏出那把斩马巨剑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劈了下来。
血整齐“噗”地喷了一溜儿,大大小小人头掉地上都没抬滚远,只是微微翻动了下就落在各自的身前。
这帮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就各自魂归黄泉了。
许久,院里都没有声音。
陆庭叶拿出早就备好的白布,想了想去打了盆井水冲净了剑再擦干了水收起兵器。
把那些个差人军牢都吓完了:十几口子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没了。他们看陆庭叶的眼神里都带着惊恐和鄙夷,这要说苍黄真的不负盛名,但是也真狠啊!出手狠辣、干净利索。
完活了,陆庭叶逃跑似的回了东厂,钻回自己房里。李顺亭听了信儿,拎着食盒就去了。但是这次陆庭叶什么都没吃,就喝了点清水和梅子烧。梅子烧就是陆庭叶自己做的腌李子泡清酒里后得的酒,烧酒味太重盖过了腌李子的味道,故而用清酒。但是很多人嫌酒味轻,就往里添烧酒,没想到却最合适。就成了这梅子烧。
陆庭叶换了一身素白,头戴整只血红玛瑙素簪。
她下巴向李顺亭点了点:“走啊?”
“等我换身衣服。”
陆庭叶换了一身白,那肯定是要去祭拜陆佳。
俩人一路骑马狂奔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的陆佳坟。那马跑得是一嘴白沫,幸亏不会说话,要是会说话准得骂街。
陆佳坟搬到一处风水一般,但是风景好的地儿。人迹罕至、僻静,但是坟周围一小片竹林,竹林前面有块草地常年开满坚强的野花。
坟旁边紧挨着盖了一茅草棚,出自名家之手简约不简单,轻易不带坏的。
陆庭叶先是去摘了一把野花放墓碑上,然后絮絮叨叨说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琐碎言语之中无不透出疲惫之气。
“陆佳,我越往前走越看不清路了。我知这人世污浊、人心险恶,很多事我不得已。可我还是恶心,我真是觉着恶心啊。”
呆了能有一个时辰,俩人骑马往回走。牵马的时候陆庭叶噗嗤一下乐了,那马啊贪嘴吃花,让蜜蜂把嘴给蛰肿了半边儿,看着跟马嘴里只往一边塞了个馒头似的。
但是这乐,也只持续了一瞬而已。
回去的路就不着急了。
李顺亭瞅着个陆庭叶心情平复的时候问她:“发生什么了?”
“就是觉得宦海无涯水太深,而我一叶快舟难敌风浪。圣上居然给我下了个‘干脏活’的密旨你敢信?我有点闹不清情况。”
“要不问问掌印吧,毕竟这块儿他熟。”
庆和帝一天天和善的跟尊佛似的,但是陆庭叶听程御影说的那些个秘辛来讲恐怕圣上不是个省油的灯。最起码不像看起来那么慈眉善目。
能治理天下的人主,哪个简单了?
监刑事毕,回到东厂的陆庭叶又病了,见天儿的干呕,吃不下东西。本就纤瘦的人耗得跟个风中柳絮一样。把李顺亭愁的头发都快白了,送再多的甜食都没用。
程御影看在眼里亦是急在心上,干脆流水一样的送吃食过去。什么都送。什么鳗鱼面、栗子糕、炖羊肉、巴榄子、胡饼、炙鸡……但凡有的,没有不送到的。
可陆庭叶只是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了。
最后还是冯应献上羊血粉丝汤泡了胡饼再撒上一层榧子碎入得了陆庭叶的嘴。
冯应机灵,知道陆庭叶是监刑完了闹的病,听说一次斩了十好几个人头。估计是血腥味闹恶心了。既然别的东西都不灵,那就以毒攻毒拿血腥味重的东西给陆庭叶吃,估计能好。
还真让这小子给蒙对了。
除了程御影赏的几个金元宝,陆庭叶也赏了一口袋小金鱼儿给他。这更加坚定了冯应溜须拍马留在程御影身边的决心。
程御影事儿少,陆庭叶看着出手可比宫里的正头主子大方多啦,身边还有美娇娘可以惦记,这可是比他干爹伺候圣上还要肥的差事。
不过冯应总觉着自己主子不对劲。
虽说都是切了一刀的人,但是他还是喜欢漂亮大姑娘。太监有权势了那身边肯定都要置个可心的人儿。
可他主子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怎么就没有呢?这不正常。
然后冯应就发现他主子的眼珠子总粘在陆秉笔身上。这个发现让他身上惊起了一层白毛汗。
陆秉笔虽然模样好跟个姑娘差不多,但是行事可是比一般爷们都爽快,陆秉笔身边还有个大姑娘伺候……这太监跟太监搭伴过日子的冯应也听说过,可约莫着陆秉笔不能乐意……冯应缩起头,就当啥也不知道。
陆庭叶大好之后就找程御影谢恩去了,顺便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程御影是这样跟陆庭叶说的:“太子只能是阳钰瑓。皇后无其他子嗣,太子就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们可以谋划扳倒王永富,杀光阳钰瑓身边所有人,但是不能动他一根头发。这也是皇后并没有直接插手的缘由。”
他只能和太子、未来的圣上一直斗下去,直到江山稳固、直到二人化作枯骨。
陆庭叶看着眼前这个白粉敷面、五官平淡的人,忽然一股悲凉油然而生。程御影语气平缓没有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故事的主人公却是他自己:永远永远要做着没有尽头的努力,就像陷在地狱中的西西弗斯。
陆庭叶问道:“掌印,您有没有怨恨过?”
“没有,一刻都没有。”
庆和帝又在上朝后搁御书房里跟程御影“商议国事”。
“智玖,听说你收拢的那个‘苍黄’很是好用。”庆和帝貌似不经意提起。
程御影抚摸汤婆子的手顿住了吗,思索了下道:“回圣上,奴才没有好用不好用,只有得用不得用的。”
庆和帝审阅奏疏的眼神往程御影那扫了一眼:“那这‘苍黄’在你看来很是得用了。朕阅览了一边她的批红,有理有据直指要害,可谓一能臣。不过可惜了,身为一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呐。”
程御影道:“回圣上。女子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自是当不得大任。”
庆和帝放下了奏疏又端起了茶盏:“听闻她身手很是了得。”
“区区花拳绣腿蒙圣上青眼。”
“智玖……”庆和帝终于直视起程御影:“她对你很重要吗?”
程御影旋即起身跪下:“臣没有重要之人,只有得用之人。”
“哦,是吗?我这有新进贡上来的珍珠,虽不大,却胜在圆润光泽。我赐你一斛拿去笼络人心吧。”
程御影谢了恩离开了。
庆和帝捋了捋自己滑顺的胡子,问冯抬:“智玖看着是不是长高点了?”
冯抬答道:“奴才看着好像是长高了点。面色也比往常红润了。”
“看着这是心里欢喜,身子都跟着好了不少。孩子长大了。”
冯抬跟着道:“掌印他本来也长大了,连太子殿下都有子嗣了。”
庆和帝望向御书房的殿门。是啊,连太子都有孩子了,程御影却仍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当晚庆和帝宿就跟皇后讲程御影手底下的“苍黄”其实徒有其名,根本不值得一提,就是为人处事圆滑善于钻营占了同僚的功劳这才名声大噪。
皇后邱霜专心致志地剥着莲子。这是宫里温泉培育的新鲜莲子,皇后江南人士善于剥莲子,常常剥来给庆和帝熬制莲子羹。
邱霜今年四十多岁,身量娇小五官精巧,是个少有的美人。即便上了年纪在保养得宜的贵妇中比其他更显年轻,不见衰败之色。只是一双桃花眼一对远山眉总是透着股子凌厉劲,让人乍见之下亲近不起来,全然不似江南女子温婉柔情。
可庆和帝爱她这株傲雪寒梅,骄傲美丽充满了活力。
人不就是应该这样么?不断进取不断探索这世间无穷的奥妙,而不是死气沉沉服从命运……
皇后边剥莲子边道:“瑓儿是太子,我们唯一的孩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咱们的瑓儿身边也没个武艺绝顶的奴才,我这做母亲的心里总是有些担忧。”
“你有什么可担忧的?瑓儿他有自己的主意。你要做的是多敲打敲打他,既知自己是太子就要有个太子的样子来,不要一天天做那些有的没的。”
“是,臣妾会教训他的。瑓儿也是想为陛下分忧么。”
几个宫女各司其职替庆和帝卸下冠冕、更了龙袍,收好,下去。
庆和帝斜靠着椅背佯装叹气道:“唉,皇后是嫌弃我这老匹夫无用咯。得轮到小辈儿坐江山。没关系,朕知道的,谁也没个老的时候呢……”话还没说完,皇后上来捶了他肩膀一拳。二人相视一笑,如普通人家的恩爱夫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