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高涣逸

18、第十八章

　　甫一看见程御影，陆庭叶有点懵没反应过来。
　　他主动来找她，这可是三年来头一回。
　　在陆庭叶傻了吧唧的目光中，程御影举了举手中的食盒：“怎么？出去办趟差架子都变大了？”
　　“哎？！小的……”陆庭叶赶紧要贵被程御影止住了。
　　“行了，看你穿这一身儿白净的，再跪脏了还要麻烦人去浆洗。免礼吧。”紧接着他又道：“不请我进去？”
　　“啊？好。”

　　两人就进了陆庭叶的屋子。程御影把食盒放桌上就坐了下来，陆庭叶去把食盒打开，端出了里边的东西。
　　今儿程御影穿的常服，也没涂脂抹粉的，面色皎然。陆庭叶也是穿的内袍，她这人挺不拘小节的，东北人就这样。没露胳膊露腿儿就不太在意。
　　可程御影在意。
　　领口微敞，出卖了少女莹润的锁骨。程御影头一次庆幸自己可怜的身高，如此美丽的景色就在眼前。即便他没有任何男人的反应，即便他说不出到底哪里美丽、为什么美丽，但他仍觉得那是美丽的，他从骨子里深深被陆庭叶的美丽所折服。
　　陆庭叶对此浑然不觉。她对程御影没有过对男性的防备，在她眼中程御影矮、白、冷，大多数时候是面无表情，像个有点诡异的白磁娃娃。而且一点都不霸气，也不够狠戾，冷酷倒是够冷酷的，话少，也不大爱搭理人。嗯，一个冰凉的雪团子，细看还挺萌的呐。
　　“哟，是蜜浮酥柰花。掌印，这是？”
　　碟子里的盛着浅浅一层茶色的蜜，蜜上漂着几朵雪白的酥油制茉莉花。一股甜香之气争先恐后涌出来，把人黏黏糊糊地拥住。
　　“赏你的。听说你每次手上沾了血之后都要吃些甜的。”这个甜食一般都是李顺亭给准备的，但是今儿他出公差去了没在。话说回来，自从陆庭叶能干黑活开始，都是李顺亭在东厂等她。陆庭叶在而李顺亭不在的情况可是少见。
　　“哎，谢掌印赏。”陆庭叶也没多管别的，从抽屉里取了个长柄小银匙，侧身坐在椅子边端起磁盏细细地一口一口抿着吃。
　　陆庭叶在人际方面有点一根筋，一旦认定了的事就懒得再多想。
　　程御影被陆庭叶归纳在自己人的范围里，其余的她就不再多想了。就像现在陆庭叶只顾着吃，她没想过程御影为什么赏给她点心还亲自拿过来，也不去深思考她该怎样回应比较妥当。她就那样自然而为。
　　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程御影看她的视线专注又执着。

　　【我离这团火焰很近了，可她仍没有看着我。怎样才能让她看我？怎样让她只看着我？】

　　吃着吃着，饶是陆庭叶神经粗的能跑马也感觉出别人的视线了。一抬头，只看见程御影不知道打哪抽出来本书搁那看的津津有味。
　　嗯？也没人看她啊。怎么总觉着有人看她呢？
　　陆庭叶就低头接着吃。
　　还特么觉着有人看她！女人的第六感可是很灵的。
　　陆庭叶干脆放下点心了，她转身正对着窗，突然一记掌风吹开窗扇。当然什么都没有。
　　好吧，这次陆庭叶不用感觉也知道谁看她了，她和程御影大眼儿瞪小眼对视了一下。
　　“小叶子，你这是觉着屋里气息浑浊了吗？”
　　“不是，属下觉得有人在偷窥咱们。”
　　“哦，是吗？”程御影翻了一页书：“我身边的暗卫是到东厂也不休息的，可能小叶子你不太适应他们时刻看护的目光吧。”
　　“缘来是这样。”
　　这样一番，程御影起身离开了，借走了正在手里没看完的书。
　　陆庭叶果真再没有被偷窥的感觉了，难道真是被暗卫监视导致的神经敏感？
　　挠了挠头，陆庭叶去检查检查程御影借走了哪本书。
　　陆庭叶房里书很多，她誊写的那些个现代看过的小说，写完的没写完的都在这里。她回头想起来看看掌印借走的是哪一本。
　　呦豁，是《嫁给一个死太监》！傲娇李小柱和作精陈慧娘的故事。
　　陆庭叶本来对这种无脑爱情小说没啥赶脚，但是！自打陆佳没了之后，陆庭叶整个人阅读审美就转了性了。她现在尤其爱那种无脑甜文，作天作地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甜、宠就够了。
　　出奇的，这种话本子卖得大热，出货特快。洪东家自己看着都纳闷：这都是些什么啊？为什么能卖这么好？
　　其实想想就通了。这不懂世道艰辛的，你给他看了，他只觉无病呻吟。那历经沧桑的，还是想多看点“你侬我侬，可煞情多”，心里本就苦，再看点悲苦凄惨，还让不让人活了。
　　所以李妙嫦房间里多的是像什么《非君莫属》、《空山遗梦》、《我来就郎》、《饿狼扑羊》……这一类的言情话本，都是她誊写完给洪东家出版卖的。在书架子里面放着她的心肝珍藏：《嫁给一个死太监》、《我的皇夫是太监》、《对食》……本来陆庭叶还想要誊写《宦妃天下》的，但是！因为这部小说太长了，她实在是记不住细节，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慢慢回忆，于是就那么几本关于太监的言情话本。谁知道掌印怎么就拿了那本《嫁给一个死太监》？
　　陆庭叶心里咯噔一声。暗说：坏了。虽然她脸皮厚到城墙拐角再加三块砖，可是这事儿闹的，掌印千万别以为她是专门对太监有特殊癖好啊。
　　她不是对太监有特殊癖好，她是对陆佳有癖好。
　　唉，随便掌印怎么想吧，该用她不还是得用。

　　那边程御影还真就以为陆庭叶对太监有什么特殊癖好呢，那个四个婢子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知道陆庭叶真实身份的几个厂卫亦如是。
　　只有李顺亭没这么想。
　　他那天回来的晚点，得知陆庭叶策马连夜回来了。知道她习惯，李顺亭水都没喝一口转身就出去找的最好的酒楼点了座酥山，和冰一块儿装食盒里拎了回来。
　　何为酥山？
　　就是将混了蜜的酥油冷冻成型，做山峰状。顶上或以鲜花，或以彩树为饰。“或峻或危，其势参差，隐映陆离，疑雪岫之坐窥；乍辉乍焕，其色璀璨，灼烁皓旰，与玉台兮相乱。纵天台揭起而陵霞，太华削成而浸汉，虽万仞之奇特，非四座之荣观。”
　　食之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仿若王母赐下的琼瑶霜，亦或是南极仙翁捧来的蓬莱云。最是清凉消暑。
　　一言以概之：冰淇淋。
　　李顺亭这拎着食盒兴冲冲的来敲门，门打开一看，陆庭叶坐床上炕桌边上看话本子呢。看这架势是准备歇下了。
　　这是吃过甜食了？李顺亭猜测。
　　他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去，问道：“用过膳了吗？”
　　“我回来好大半天了，饭都用过两顿了。找我什么事儿啊？”陆庭叶浑然不觉，实话实说。
　　“行吧，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儿我回去了。”
　　“哎，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李顺亭转身的时候，食盒就藏不住了。食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李顺亭又不是那身形肥腴的，定然遮挡不住。
　　陆庭叶看着乐了。她喝了一声：“站住。”
　　李顺亭回头，语气不是很好：“干嘛？”
　　没多想的陆庭叶仍没发觉对面李顺亭闹情绪呢，她还乐呵呵地说：“食盒里是嘛玩意儿？有酒吗？”
　　“有个屁的酒！你喝猫尿去吧你！”李顺亭骂完就跑了。那叫一个快，跟有老虎追他似的。
　　“……”这把陆庭叶都整傻了。她转头问给她上夜的小寺人：“他这是发哪门子疯？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什么了？”
　　小寺人就更懵圈了：“秉笔，这我、我哪儿能知道啊？”

　　第二天带领一众厂卫晨练的时候，陆庭叶因为早膳吃没喝完杏仁茶被李顺亭劈头盖脸训了半个时辰。
　　“嗯？你说说，知道自己肠胃不好！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早膳还贪嘴多吃炸油饼！吃完不克化怎么办？！嗯？是不是又要吃药？”
　　“……吃点山楂丸就好了……”
　　“你还敢顶嘴了？！”
　　“没有。”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
　　一旁几个级别高的厂卫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大名鼎鼎的陆庭叶——苍黄跟孙子似的挨训，这种西洋景可不多见。陆庭叶平日里要么在司礼监忙着批红，要么急匆匆出门办差，怎么看都是贵人多忙、当红新贵的样子。如今这么着被人点着脑门老老实实训话，还真是和印象里反差太大了。看着可是怪有意思的。
　　训完了，李顺亭忙自己的去了。陆庭叶气炸了快。这叫什么事儿？现在先给他点面子，毕竟还叫他一声“小叔”。草！等晚会儿揍他一顿解解气。嘿嘿，当然是以切磋为名啦！

　　李顺亭那边心里也是不好受。那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居处左右，翻来覆去地觉着不对劲。找人过来一问，原来是早先掌印拎着食盒去找陆庭叶了。
　　李顺亭思来想去也不知掌印是个什么意思。不年不节、不喜不乐的随便就赏赐吃食给下属，还亲自送上门。这么示好不正常！！怎么着？还要让小叶子去再干点脏活儿？还是另有谋划？
　　反复思虑李顺亭就有点气儿不顺了。他心说：这个小叶子啊小叶子，在外头是精明能干的陆庭叶怎么回东厂里跟个智障似的？！那别人给的东西能随便吃吗？在这东厂里、宫里、朝廷上也就只有他李顺亭可以相信，别人那都不行！人心险恶啊！
　　陆庭叶甫入东厂之时只是做底层洒扫宦寺，暗地里受了多少欺负、白眼，那都是他李顺亭多加照拂才得以好过些的。现如今她做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大档头就飘了？！就觉得人生顺遂了？！太天真了！！
　　所以李顺亭第二天就仗着自己“辈分”大找了个由头训了陆庭叶一顿。训完了还是不解气。这股无明业火，他自己回头细寻思也觉得没劲。但他就是气恼。

　　因着公事繁忙，俩人谁也没抽出空来搭理谁。
　　这天，程御影在司礼监与一干人等批折子、盖印。忽然程御影像陆庭叶问道：“小叶子，最近怎么鲜少看到你跟李顺亭一块啊？”
　　陆庭叶忙着呢，她一个秉笔顶十个，业务能力没的说。就是吧，她还得有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小寺人专职伺候着。一会儿“把去年某某某县的户头数调出来”，小太监颠颠颠的去找相关文书，一会儿“把某某案宗调出来”，小太监又颠颠颠的去找相关案底卷宗。就是陆庭叶带着一堆人紧忙活，人一忙起来，火气就大，说话也没那么恭维了：“谁知道他在外边受的什么委屈发的什么失心疯？前几天不分青红皂白喷了我一顿。我不就早饭剩了点杏仁茶嘛，能怎么着，孙子似的训了我半个时辰。咋地，卖杏仁茶的大妈是他相好啊？不喝完影响他相好生意咩？！切！”
　　这一大堆抱怨把程御影给逗笑了。她就是这样，充满了活力和烟火气，让他感觉到实实在在的人间。
　　人间。
　　上位的笑了，下面的人自然也要跟着笑。
　　司礼监一时像个养鸭场。
　　因着气氛好，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一个姓訾的秉笔太监道：“陆秉笔，这我可要说上一说了。李档头对您那可是比亲叔叔还亲呢，是您脾胃不好吃多了腻的不克化怕您伤胃，这才说您的。这要是搁外人，哪个会管您不是。咱们做奴才的，成天操心惯了。您可别怨他。”
　　“这哪是叔叔啊？整个儿一活爹。给一活爹给你，你要吗？”
　　訾秉笔岁数大了不跟陆庭叶一般见识，没接下话。陆庭叶转而问一个旁边伺候的小寺人：“哎，让李顺亭当你爹，你干不干？”
　　小寺人开始时茫然四顾，等反应过来之后“噗通”一下，就给陆庭叶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