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高涣逸

11、第十一章

　　闻言，李顺亭满目错愕地望向陆佳。
　　陆佳还是那个陆佳，还是往常般的俊秀飘逸。寥寥两句话没了下文，可胜似万语千言。
　　陆佳以为时间是冲淡一切的流水，殊不知水滴石穿。李妙嫦采取的是“润物细无声”策略，待陆佳反应过来，她已经成功入侵他的生活。次次不远不近的相随，不任性、不撒娇、不索求。
　　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他。
　　这样的等待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更何况陆佳也不是那心硬如铁之人。
　　陆佳只是害怕，怕耽误了李妙嫦的青春、怕自己给不了李妙嫦幸福、怕李妙嫦终有一日会离去。
　　李妙嫦这姑娘太干脆，直来直去没个过度。这种说一不二的秉性让陆佳不由得联想到如果有一天她想走了，那么定然是决然而无转圜的。陆佳自认绝做不到一别两宽的从容。到那时，卑微残缺的自己该如何面对。
　　太可怕了。
　　如果不曾开始，那么自然不会失去。
　　李顺亭挠了挠脸，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在他的意识里，媳妇也就那么回事儿，成亲后要贤惠、要温柔。每日做好了饭洗好了衣管好娃，等男人回家侍奉着。切了一刀之后，那么将来找个对食，每日做好了饭洗好了衣，等他回家侍奉着。若是不愿意了，走便是，谁离了谁都一样。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有的是！
　　可他看陆佳和李妙嫦不是这样，上蹿下跳、百转千回、算计谋划、思虑踟蹰。
　　不就是结个对食，至于这么别扭拧歪吗？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看着就累得慌。
　　静默了半天只崩出一句：“来，吃酒。”

　　冬至过后朝堂消停许多，弹劾的本子几乎没有，所有大小官员齐齐放下成见、搁置矛盾卯足了劲加班加点准备把手头的事儿做完希望能过个好年。春节十天大休，除了兵部礼部外常年无休，其他几部都是止有坐值轮休的。东厂按制应该也是照常大休，奈何手头事儿太多，加之太监们做事一向圆滑谨慎还与五城兵马司抢差事，每人也能轮上个三、四天休。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能歇歇、少伺候伺候人。
　　东厂的番役们也加紧了侦缉不法宵小。最好那些个生有贼心的都拉了去砍头，省的在年跟前儿了让他们还得挨上峰的狗屁呲儿，重的还要受罚。

　　怕出事儿怕出事儿，还特么真就出事儿了。
　　户部照常年尾盘点国家支计时发现笔烂账：礼部在年初向户部申请新建一青铜鼎用以祭祀太庙，钱不多五千两。银两拨至江西，由江西知府分派至永平县铸造。将近一年，铸鼎之事仍未完成，这就很说不过去了。而江西知府孙醒属太子一党，难以问责发落。礼部那帮子酸儒抓着这个把柄，弹劾的上疏纷至沓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祭礼用的器具旧点就旧点，能用就行呗，要不要新的能否咋地。其实也就是太子让那个江西知府孙醒赶紧把鼎铸造好了事儿就完了。那往大了说就是礼部非揪着不放，这年关祭礼用不上新鼎阻碍国运昌隆影响江山社稷的。吵得庆和帝头疼，龙颜大怒遂着令东厂彻查此事。
　　这要不说倒霉催的呢。其实银子下拨后经层层盘剥剩的不多，新铸鼎质量不佳，孙醒验工之后吓坏了。这是秋天发生的事儿。孙醒就赶紧借了官吏债回炉重铸。这一来一回时间就耽误了。秋冬天凉本也不是铸造的好时候，更费火耗，再追加银钱、扯扯皮什么的，时候就延误了。
　　其实要解决也没那么复杂，就是太子松松手指缝帮一把或者压下来。可惜年岁不好赶上地主家也没余粮，这几年太子阳钰瑓自己就不宽裕。为了个好名声，他少了很多进项，年关已近为了以表孝心除了给庆和帝献上一些珍玩之外，又为皇后用纯金和上百颗珍贵的猫眼石和东珠、刚玉打造了一整副名为“星河灿烂”的头面，光辉熠熠、璀璨夺目。五千两，区区五千两，几个官员随便凑凑还给户部再跟礼部疏通疏通这事儿眯下就算了了。阳钰瑓没当回事儿。
　　可谁知被捅到了圣上面前，必是不能善了。现在即便是谁大方能出这五千两也不能够了。出钱就等于认罪！谁都不抗这雷。事情发生太突然，猝不及防中太子分身乏术只能弃掉孙醒等一干人，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东厂那边厢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此事牵连甚广，抓人、提审、画押定罪，一套流水下来程御影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熬得眼下敷粉都掩盖不住乌青。
　　厂狱哀嚎昼夜不停，不过不耽误太监们睡觉。
　　他们已经熬的靠墙就能跟周公下棋了。

　　“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啪！”
　　“都别吵吵，老实点儿！”
　　陆佳恍若未闻，只是捧着本医书静静阅览。掐好了时辰，他放下书册，一旁的新进狱卒赶紧捧了刑卷递上去。
　　“有劳。”
　　“陆贴刑，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呢？咱们同事厂狱，这点小事哪里算得上劳烦。”言语间极尽谄媚。
　　如今李顺亭受赏识，连带着陆佳也跟着被提拔。这兄弟俩在东厂里也是小有名气。更加上陆佳是出名的温文尔雅好脾气手上活儿好，就有那心思活络的跟着巴结上来以期能跟着混个鸡犬升天。
　　陆佳转而拿出一□□卷儿，展开是一排排高矮粗细不一的银针。来回拣选挑了根儿抽出来。
　　看见银针，刑架上的人松了口气。
　　连衣服都没扒，陆佳只是在那人后颈摸索了几息，手法温柔然后一针刺下去……
　　那叫出来的都不是人动静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惨烈难言。
　　“一盏茶后如果招了就画押，没招就把银针再往下刺一分。”交代完之后陆佳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手。
　　“哎，贴刑好手段，小的学到了。”
　　目送陆佳走到刑室外，新人就迫不及待地去研究那银针了。
　　陆佳则往耳里塞了棉球，继续看他的书。棉球一般不会塞很久，因为人犯受了刑常常先叫几声往后就不怎么叫了，只会呵呵地从嗓子里往外哈气。像个破风箱。
　　陆佳也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在看书，书页里夹着李妙嫦传来的飞书。飞书上字很小，方方正正的不娟秀不柔美，横平竖直铁画银钩。可字里行间洋溢出的情意毫不留情要将陆佳溺毙。
　　【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看了一会儿陆佳面皮微热，将书合起，细细摩挲。
　　可他终究是没有回信，一封都没有。
　　李妙嫦的飞书其实远不止这些，那用来传情信的信鸽，做成乳鸽养活个壮劳力都够了。其中另外的一些被程御影用冰片给射了下来。程御影早就发觉有人在东厂内部和外界互发飞书。
　　射下来一看。好么，就是那个李妙嫦跟李顺亭互通陆佳每天干什么干什么一些日常行程，后来就是不断的情信。因为陆佳真是每天三点一线太简单了，厂狱——食堂——卧房，没别的了。要不然程御影都要怀疑李妙嫦究竟在算计什么。
　　合着费这么大劲就为了勾搭个太监？还是个狱吏。那比起陆佳，总觉得李顺亭更有价值。
　　程御影观察一段时间之后相信了，李妙嫦是真的心仪陆佳的。
　　本来程御影没这么闲，还去关心下属的姻缘。只是他们这号人在月老那边早已都掐断了线。他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就是好奇，这种事到底能发展成什么样。真的会有人心属个太监吗？会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短短数句，读起来唇酸齿痛。程御影把这封飞书同其他截下来的飞书共放在最下层的那个抽屉里，上了把锁。
　　由于陆佳和李顺亭比较忙，李妙嫦忙活自己事儿的时间就多了些。
　　飞云和洪东家欣慰得几乎要痛哭流涕！这位终于干点正事了！！
　　因着之前从东厂大墙上摔下来，李妙嫦开始练下盘功夫了，一日就要扎上十次马步。没按照时间算是因为李妙嫦那个面条腿扎马步根本就扎不了多久，不用她受不住腿儿不由自主面条似的就往地上贴。嗯、嗯各种高难韧性动作倒是好摆弄，劈叉、高踢都行。李妙嫦干脆扎马步和招式一起练，内功心法先放放。她心内的真实想法是最好再也不练，往那像个佛是一坐快特么坐出痔疮来了，超级无聊，无聊到爆炸！反正她内力深厚目前看来也无敌手。
　　某天晚上实在是无事，李妙嫦带着婢女们玩手影。本来闺秀们这个时候应该在灯下做女红针黹，很可惜，这个小院里除了朝露会做衣裳意外，其余的人就只会给衣服补线、缝补丁。玩着玩着，李妙嫦忽然想起电影来。电影、奶茶、鸭脖，消磨时间之大杀器！小孔成像这个原理李妙嫦还记得，主要是因为简单，再难点的化学物理知识她就记不住了。
　　闲着也是闲着，拿了东西做实验。一击即中。
　　其实李妙嫦自有打算，最近画插图画得手顺，她想自己做个简易动画电影。
　　说干就干，李妙嫦第二天分别找了竹篾纸和油纸做实验。实验结果令人堪忧，透光率太差了，成像效果差得一批。纸肯定是不行的了，那就用纱。定是要软烟罗、蝉翼纱之流。最后多番计量，选了亳州所出的轻容纱，其质地“举之若无，真若烟雾”。虽不是完全透明，也是目前能够找到最好了的。但是仍然不够，纱料太轻薄挂不住颜料。李妙嫦用骨胶往纱上薄薄地刷上一层，这纱就既轻透又能可作画。
　　将画好的成堆一尺见方纱片用竹篾崩住，买上一块儿白水晶雕刻成凸透镜，整个光洁的铜盆做光源，再找匠人拆几个纺车做摇轮，这放映机的雏形就做好了。
　　李妙嫦开心地画了一套小蝌蚪游泳，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一个小黑点拖着条黑尾巴摆动，就这么个简洁的玩意儿，几个婢女看了一个下午。李妙嫦几次之后就不给她们摇轮了，她们就自己轮流摇。
　　三天后又出新问题，纱片脏了，这刷的骨胶忒能粘灰，大白墙上的小蝌蚪灰扑扑的。
　　办法总比困难多。纱片正反两面刷上最好的桐油，不是最好的桐油不够透亮，干了之后不爱沾灰还不沾水，轻轻一擦就干净。
　　李妙嫦肚里的电影多着呢，她迫不及待地列出要画的先后顺序：《倩女幽魂一、二、三》、《哪吒闹海》、《青蛇》、《小蝌蚪找妈妈》……她先画了一幅青蛇。一幅，就一幅，第二幅还没画呢李妙嫦觉得自己手要折了啊！！！！！手要折了啊！！！！！！！
　　李妙嫦坐在画案前面自己开始想辙，这特么怎么办啊？自己一个人画画上三辈子也画不出一部电影啊。转头看见墙上挂着临摹名人名作，计上心来。哈、哈、哈~
　　让人请了那些平日里偷偷摸摸混日子的仿画师来临画。赛璐璐大法好啊，特别适合批量生产画幅。
　　那些画师刚开始也不大适应，这种照着画画就能给银子的事他们没干过，但是既然给银子他们这种手艺人也没啥可挑的。在哪吃饭不是吃？李妙嫦待他们也厚道，只要画作合格，日日结账且薪资不菲。
　　就因为是计件付钱，有些人实在是拼命，李妙嫦迫不得已定了每日作画最高上限。要是不定这个上限她恐有太过勤勉的人能生生熬坏了眼睛。
　　不多不少，七天弄出一部《小蝌蚪找妈妈》。这七天李妙嫦既没写情信飞书也没去找李顺亭扫听陆佳。他们忙，她也忙，这阵子就谁也没搭理谁。
　　可有人坐不住了。
　　程御影已经连续七天没看见信鸽来回了。
　　哼，也不过如此。他把之前收好截下的情信飞书一并取出来扔火盆子里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