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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一颗芝麻扣,不是我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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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二年级的孙野,完全不知道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这一生不出意外,他会和许多五线城市农村青年一样,初中辍学去大城市打工,在某一个车间的流水线上,挥霍自己毫无意义的汗水与青春。等到十八九就已经经历了两三个女人,然后因为意外而猝不及防地当爹,回到老家草草摆几桌喜酒,连结婚证都不领就算结婚了。
当然九岁的孙野还想不到自己未来,他甚至连“未来”两个字都写不顺溜。村小的生活让他感到很快乐,赵老师从来不会布置额外的课后作业,他每天上课花很少的时间就可以听懂老师说的二十以内的乘法。
在孙野心中,他最崇拜的人是自家爸爸。孙爸在王家庄也是个略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当年孙爷爷携妻带子逃荒落户王家庄,很受土著们排挤,勉勉强强才靠着木匠手艺在王家庄立住脚。孙爷爷对孙爸寄予厚望,一根大棍赶着孙爸去念高中,可惜孙爸虽然去了学校,但学问上没啥长进,反而看中了同班邻村的孙妈。孙爸一米八的大高个,方脸浓眉,很是精神,稍一勾搭孙妈就上了勾,没几天两人就准备投身家庭生活放弃学业。
孙爷爷震怒异常,又是一根大棍把孙爸痛揍了一顿,可惜这次孙爸宁死不屈,直接住到邻村孙姥姥家里去了,再过两月生米煮成熟饭,孙野已经搬家住进了他妈的肚子里。
孙爸半生不羁,对孙妈好得没话说。他还走在王家庄潮流的最前端,1999年,村里许多人家家里还是黑白电视的时候,孙爸不知从哪里淘来了一套VCD,还有几百张盗版碟片,孙家一时间成了村里最让小孩们心向往之的地方。
孙野很大方,也不掖着藏着,热情地邀请了村里边众多小伙计一起前去观影,《大内密探零零发》《家有喜事》《古惑仔之猛龙过江》……这些刺激又有趣的电影迅速战胜了电视上播放的《小糊涂神》《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这些动画片,让王家庄未来的花朵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王笛周围的小姐妹几乎都去孙野家看过影碟,小二姐每次回来都会异常兴奋跟王笛介绍电影情节。王笛心里听得痒痒的,只是孙野从来没有开口让她也去,脸皮不那么厚的王笛,不太好意思自己凑上去。
老校长手动敲响了挂在树上的铜铃,在学校的一天又结束了。孙野一边往书包里赛书,一边预告今晚的片单:“今天我爸放《倩女幽魂》,是个鬼片,有僵尸,看不看?”班里和孙野关系最好的,就是小二的弟弟王小帅。小帅第一个回应:“去去去!我喜欢鬼片,特别刺激。”几个男生一呼百应,约定好吃完饭七点在孙野家集合。
几个女生犹犹豫豫地,“鬼片呢,会不会很恐怖啊?”“如果很恐怖的话,看一半咱们就回家。”
王笛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过鬼片,心里十分好奇究竟是怎么恐怖的,终于好奇心战胜了腼腆,走到孙野旁边问他:“孙野,我晚上能也去你家看影碟吗?”
小姑娘的声音脆脆的,像老校长每天敲着的铜铃。孙野抬眼看着王笛带着一丝红晕的脸颊,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只好不情不愿地嘟囔了句:“随便。”
吃过晚饭,王笛在王爸听说女儿要去小男孩家里看电影就很生气的眼神中,小跑着窜到孙野家里。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一群小孩,孙妈还非常大方地给每个孩子洗了一个苹果。孙爸嘴上叼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三两下放好影碟,斜歪在木沙发上。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八九岁的孩子,对于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爱情不感兴趣,反而僵尸们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引起大家阵阵惊呼。王笛不知不觉间,双拳紧握,上身绷直,为身处险境的书生捏一把汗。
孙野转头就看见王笛屏住呼吸生怕惊动僵尸的样子,眼睛睁得老大,和家里来了陌生人的小狗似的。如果他是一个典型男主,这时的心理活动应该是“真可爱”。可惜他不是,孙野轻蔑地撇撇嘴,心里嘲讽王笛:“真是胆小鬼。”
等到看完了,王笛看着外面尽管有月亮依旧黑黢黢地夜色,好像随时都能飘出可怕的幽魂。孙爸看着小姑娘犹犹豫豫不敢出门地样子,揪着孙野说:“去送送小王笛。”
月光下,两个小人一前一后相隔了十米远。到了家门,王笛飞快地对孙野说了声谢谢。
很多年后,王笛才知道那个书生是无数人怀念了许多年的哥哥,那个女鬼是迷倒众生的王祖贤。影片的剧情她几乎已经都忘记了,只记得那句“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还有那晚清凉如水的月光。
世纪之交的时间如水流过,王笛并不知道这一年在漫长人类历史上有何意义。但每一个九零后回过头去看那段时光,会恍然发现,原来自己跨过了公元纪元第二个千年。
去孙野家看过电影后,王笛和孙野的关系并没有任何改善。孙野依旧默默认为王笛是个烦人精,而王笛依旧视孙野为路人甲。不过她很喜欢孙野家的氛围,欢乐而轻松,可以有很多小孩聚在一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孙妈永远笑眯眯的样子,孙爸永远吊儿郎当的帅气。这比她自己家要好一万倍,王笛在家里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戒,王爸一旦看见女儿没有在学习,就会唠唠叨叨地吼王笛。更过分的是,如果王笛被骂哭了,还不准她流眼泪,因此王笛练就了不流眼泪的哭泣大法。
白天在村小里上学,是王笛最放松的时间。
村小老校长紧跟时事,为了迎接澳门回归,组织各年级同学合唱《七子之歌·澳门》。合唱要选一个小指挥,村小里的孩子从来没有学过音乐,更不知道指挥是个啥,王笛凭借自己看电视获得的经验,很勇敢地毛遂自荐。没有人竞选,王笛顺利当选。
经过赵老师的指导,王笛非常机械地在半空中画十字,她也并不懂画十字的意义是什么。下边二年级十四个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地唱:“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其实大家根本不知道歌词究竟是什么,王笛一直以为是这样唱的:“一颗芝麻扣,不是我真心。”心里总是纳闷,真心和芝麻扣有什么关系?芝麻扣又是什么东西?这就像她以为《鲁冰花》里的歌词是“爷爷想起妈妈的话”,爷爷为什么要想妈妈的话?八岁的王笛是个隐藏的空耳大师。
千禧年的钟声敲响,王笛又长大一岁,迎来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麦假。城市里的小学生,长假只有寒假和暑假,而那时王笛所在的地区,农村小学还有两个特殊的假期:麦假和花生假。六月份小麦成熟,学校会放两个星期,让学生回家帮父母收割小麦。十月份花生长成时,学校也会放两个星期。虽然放假的名义是让学生回家帮忙务农,可八九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呢?玩呗。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王笛还没有学过《观刈麦》这首诗,但真正感觉到了麦收的忙碌。那时候还没有大型收割机,割麦子首先要打场,开辟出一块平地,用石磙碾平,然后用小型收割机把麦子从地里割出来,摊到场上,再用拖拉机拉着石磙压麦子,让小麦脱壳。接着把麦秆分离出来,把麦粒平铺到场里晒干。挑出来的麦秆堆成垛,松松软软,形成了天然的滑梯。麦收时,村里边的小孩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坐在麦垛顶上滑下来。
晚上七八点,大人们都回家吃饭了,已经吃饱喝足的小伙计们就聚在一起,痛快地滑麦垛。王笛家的麦场和孙野家的连在一起,两家的麦垛也紧挨着。王笛和小二姐、后巷的三姐妹、前街的娇娇一起,尖叫着从麦垛上俯冲下来。孙野看着几个小丫头顶着满头麦秆,跟疯子一样,非常不屑。王小帅看姐姐小二滑得欢快,忍不住拉着孙野一块去玩。
经过VCD洗礼的孙野,有点看不上这种游戏,架不住王小帅热情邀请,只好参与进来。刚滑了第一趟,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飞一般的感觉”。太爽了!
孙野和王笛同时从麦垛顶上滑下来,加速度的作用下身体的方向不受控制地偏移,在落地时猛烈地撞击到一起,两个脑袋发出“砰——”的巨响。孙野眼里直冒黑星星,丫的头是真硬啊,果然是个讨人厌的毛丫头。
一轮大月亮像十瓦的白炽灯照着连绵的麦场,月光在鼎沸的人声中也变得火热,孩子的欢声笑语一直飘到天上。
谁也没发现,孙野揉着自己的手,黑乎乎的脸偷偷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