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逍遥游》梓伊

12、深谈

　　“但你自己心里……心结没有开。”
　　听了梅怀霜这话，上官透沉默半晌，手指在茶杯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过了一会儿，梅怀霜听到上官透声音微哑地道：
　　“今日听到的……故事，不知……梅姑娘是如何想的？”
　　梅怀霜怔了一下，倒也很快回过神来，明白大约是因为上官透心里太乱，有些事难以轻易分辨吧……
　　“你确定……要问我？”
　　“我想听一听……梅姑娘这样洒脱而通透的侠女，是如何看待的。”
　　梅怀霜眨了眨眼，倒稍微有那么点儿意外……他是这样看她的。
　　“我……恐怕不是那么温柔的人，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全然顾虑到你的心情。”
　　上官透明白她的意思。毕竟那“故事”里的都是他的亲人，若要她来说，总有褒贬，未必能留情。但……这样才是他的目的，才是他真的想听的。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不是安慰，不是顾虑，而是明明白白，客观清楚的……
　　“无妨，我想听的。”
　　梅怀霜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上官透眉头紧锁眼眶微红的模样，心中一叹：
　　“……其实……我的想法我的观念有些时候未必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相符，不过……你既问了，我便说与你听，到底如何，还要你自己判断。”
　　“……好。”
　　“这段恩怨里面，在我看来……只有两个人是完全无辜的。”
　　“……我娘……”
　　梅怀霜深深地看了上官透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上官透有点儿意外，愣在了那里。
　　“是你，和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上官透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发干：“……那……”
　　梅怀霜叹了口气，迎着上官透的目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母亲……一开始是被你父亲蒙骗，不知道他有妻有女，确实无辜得很。但在她知道你父亲有家有室之后仍然决定跟他在一起……自然，这是我的想法，但这个世道，尤其是权贵人家，三妻四妾稀松平常，大约没人觉得不对。只是在我眼里，这样，终究是伤害到你父亲真正的发妻，那位上官夫人。”
　　上官透微微攥紧了手掌，心头有些乱。
　　“再说，那位上官夫人，她买凶杀人，是确确实实的有过，可她也的的确确也是个受害者。其实……听了这些事后我倒忍不住有些感叹，上官夫人不管是因为对你父亲的感情还是因为其他，到底不算足够心狠。不然，当年你父亲将你带回去放在她名下，凭借上官夫人连你父亲都要退让几分的势力，想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悄无声息地死在后院，太容易了。”
　　“……你说的是。”上官透的声音有些低哑：“正如她当年所说，她容我在国师府住着，每日锦衣玉食，还有下人伺候……对于一个肉中刺一样的私生子而言，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不伤身，而伤心，对一个怀有孺慕之情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冷待，未必就比打骂好到哪里去。”梅怀霜眼中带着些许的怜惜，却没有露出上官透并不需要的同情：“稚子无辜，她的做法我并不觉得对，但……她的心情，却能想得明白。”
　　上官透慢慢抬起手掌轻按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连庭中的月光都觉得有些刺目一样：“这其中的是非对错……我竟有些理不清了，一时间却不知，我有没有资格恨她。”
　　“……所有的悲剧，源头都是你的父亲。”
　　上官透低着头，攥紧的手掌手背甚至突出青筋来。
　　“今日白白芸师太说过一句话，说‘如果不是他贪图权势，辜负你娘’。这句……其实我觉得说得不算对，或者说，不算全对。你父亲不是先认识了你的母亲有了你之后，再因为贪恋权势要娶镇国大将军的独女而抛弃辜负她，相反，他是娶那位上官夫人在前，生下女儿之后才遇到你母亲，又蒙骗了你母亲，真要算这个先来后到，责任承担，说法也该是他贪图……贪图美色，辜负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但这说法也不算错，因为你父亲说你母亲是他的真爱，可到底也为了留住自己的权势地位并不敢跟上官夫人如何，不只是不敢跟她和离改娶你母亲，甚至连顶着上官夫人的压力给你母亲一个侧室的名分都不能，所以若是说他是因为贪图权势而辜负你母亲，从这个角度看，也不算是错。只是……就算他做得出来，抛下权势跟上官夫人和离改娶，难道就算是值得称赞的事了么？他不仍旧是抛弃妻女的人么？”
　　上官透张了张嘴，虽然有些哑口无言，却又觉得心里脑中的某条线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很多时候，有得便会有失，有求便要有舍。当年是为了权势，他自己选择了与上官夫人成婚，既如此，就该承担自己自愿选择的后果。不论如何，与上官夫人的婚姻是他自己选的，也生下了血脉相连的女儿，可偏偏没过几年，在得了权势的好处之后，又开始不满足于现状，去寻他想要的真爱，一边彻底忘了自己为人夫为人父该有的担当，另一边却又用谎言和蒙骗来换取入世不深少女的真心。不论是对上官夫人还是你的母亲，他没有一边是对得起的，也没有在任何一边承担起了该他承担的责任。整件事里，其他人都有可叹可悯之处，唯独他，毫不可怜。”
　　上官透沉默地低着头，没有出声。
　　梅怀霜叹了口气：“……我曾经，身边也有……左右逢源，朝秦暮楚，却又在哪里都不肯担起责任的人，也算相处多年，本该关系亲厚，但……我很讨厌他，讨厌他这样的行为。大约也是受了这个人的影响，今日我说你父亲的这些话……怕多少也有些迁怒的情绪在，未必全然客观。”
　　“……不。”上官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语音却比先前似乎稳下来不少：“梅姑娘没有说错，字字句句，皆是正理。”
　　“……逍遥派，意在逍遥出世，自在随心，只是……于我而言，既生而为人，有些底线和操守，是不能只为了自己的痛快和恣意而抛下的。我们的逍遥，该是在问心无愧的基础之上的。”
　　沉默片刻，上官透缓缓起身，冲着梅怀霜拱手：“多谢梅姑娘坦言，今日，上官透受教，受益匪浅。”
　　梅怀霜坐在桌前，看着上官透，顿了顿还是叹道：“我是局外人，说起这些事也许客观但终究未免冷漠。不在其中，不感其情，说出来的话总会有些不近人情……”
　　上官透抬起头来，虽然脸色有些泛白但目光却变得清澈坚定起来。他摇了摇头：“是非对错，与人情多寡，又有什么关系呢？没道理同样的事旁人做就是罪不可赦，我的亲人去做，就变成其情可悯了。”
　　“如今……毕竟不是断案讨公道，而是你……要如何去做，你自己决断，问心无愧，就好。”
　　“……多谢。”
　　听上官透再次道谢过，梅怀霜从石桌边上站起身来，什么都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庭院，回房歇息。
　　上官透独自留在庭院内，站在石桌边上，微微低垂着头，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
　　又挺拔如竹。
　　他再次抬起手轻按住眼睛，身体有些僵硬又有些发凉，但是脑中却已经没了那乱麻似的一团纷乱，变得清晰起来。
　　国师府，他不会再回去了。
　　既然姨母说母亲直到死也从无怨恨，那么他愿意遵从母亲的意思，也可以不怨不恨，只是，他做不到原谅。
　　横亘在国师府与他之间的，不只是那段被冷待的岁月，还有他母亲的性命。
　　……
　　第二日清晨，早膳时在桌前，梅怀霜再次见到上官透。
　　过了一晚，他换了一身衣裳，整齐束起发冠，看起来整洁而又清爽。他的脸色大约是因为彻夜未眠稍显憔悴，可眼神却清澈明亮，并不显得浑噩暗沉，反而透出几分精神。
　　上官透如常地与梅怀霜无命还有正殷勤给师父盛粥的丹青打了招呼，并不知道昨晚梅怀霜和上官透两人有一番深入交谈的无命和丹青并不觉得有异，倒是梅怀霜，一手撑着下巴微微歪着头，多看了上官透几眼，得到一个温和的浅笑。
　　四人在桌边坐下吃早饭，简单的清粥小菜，还有无命跑了两条街外买回来的包子，味道不错，不只无命和丹青吃得挺开心，上官透的胃口看起来也还不错。
　　梅怀霜若有所思地看着上官透夹起第三个包子，忍不住勾起嘴角，心头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等几人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的梅怀霜掏出两个小瓷瓶，分别放到了丹青和上官透面前。
　　上官透抬头看向梅怀霜，神色略有不解，丹青就直接多了，拿起来看了看开口问道：
　　“师父，这是什么呀？”
　　“昨日让无命买药的时候特地多要了几种，无事之时顺便捏了些药丸，调理身体的，一日一粒，你们两个先吃着，这些吃完了再换。”
　　丹青有点儿苦了脸：“呃……师父，我还要……吃药啊……”
　　“调理好了身体，强健了筋骨，以后练武才能事半功倍，变得更厉害。你要不要吃？”
　　“要要要！吃吃吃！丹青明白了！”
　　“顺便，你自己细品着这药丸，这一瓶子吃完的时候，告诉我都用了哪几种主药。”
　　“啊？”
　　“怎么？”
　　“呃……”丹青将药瓶收好，乖巧摇头：“没有没有，丹青明白了！”
　　微笑着揉了揉丹青的脑袋，梅怀霜转头看向上官透：“这功课，要领么？”
　　上官透手中捏着药瓶，微微一怔。
　　他明白，她这么问的意思……
　　这所谓“功课”，自然是逍遥派弟子的功课。
　　那么问他要不要领……
　　上官透微微一笑：“只是怕到时候这份功课成绩不如丹青，倒是有些丢人了。”
　　他这意思，便是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