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惊情》青衫如醉

2、少年情怀总是痴

　　过了几天，叶湛才得了空闲，正想上街走走,却被高研秋找去,吩咐往傅府代为吊唁. 原来是缠绵病榻多年的傅家老爷去世了。前几天上门去还说尚可,这才几日，不想就去了，叶湛有些明白为何当日傅夫人愿意带着小姐抛头露面求上督军府来了。
　　他匆匆赶到傅府，那里已经一片喧哗，白幌白幔铺天盖地，麻衣草巾淹没了惜枫小小的身影.他到灵前敬上三注清香,奉上祭品,回头受了未亡人和子女的家属还礼。惜枫是大姐,身边带着三个弟妹,排成一溜在边上哀哀叩首.待她叩完头跪着直起身,才发现来人却是叶湛,强忍的两行泪不由滑落两腮.
　　她的双眼已经因为连日来的哀戚肿得像两只桃子,白衣素颜,却分外惹叶湛怜惜.他忍不住开口:“夫人,小姐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今后如有需要,请对我说,在下一定尽力相助.”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近总是为高研秋越俎代庖,他们傅家所仰仗的不是他叶某人,而是他的异姓兄弟高研秋啊,可是他还是愿意倾心相助.
　　我这是在帮研秋,能娶到惜枫这样的女子,是研秋的福气啊.他在心里努力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几个月过去,傅家的生活愈见困顿,虽然叶湛总是用自己的薪金接济,可到底杯水车薪,于傅家几口人来说,这名义上来自督军府的周济越发像嗟来之食.
　　这当口,富察氏听说了高研秋追求总理家三女公子的消息,方知前面所说皆是借口,一下子急气成病,便倒在了病榻上.惜枫作为长姐，成了一家之主,一切吃穿用度都要她筹谋。父亲在日是把她当男子养的，供她读着满人自办的私塾。父亲一去，家里就倒了顶梁柱，如今别说学费，就是吃穿都成了问题。
　　学业未成，身无长技，她想来想去,只好求着同学杨眉带她去报了戏校学戏,不但免学费还有补贴,日后若能早早登台,家里的用度总有了着落.
　　这一天，叶湛拿着本月的薪金来到傅府的巷子外面,却听见胡同深处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停步向内窥看,却看见惜枫正在努力学着骑一辆自行车,那车子比她的人矮不了多少,她一次次努力骑上去,摇晃不了几步,又摔下来,并没有按膝唤疼,又攀上去,摇晃着向前行。
　　叶湛隐在后面,有些心疼,有些不忍,他走过去,轻轻按住车后座:“小心，我来教你。”
　　惜枫乍听到身后传来朗朗的男声，心里一热一喜，只管在上面蹬车，用清亮的嗓音说话：“叶大哥，你怎么突然来了！”
　　“别分心说话，小心摔了你。”叶湛努力扶住后座，一门心思地教惜枫骑车。
　　惜枫稳稳地骑了一阵，不由分说地跳下来：“你一定骑得很好，骑上让我看看好不好？”
　　叶湛笑着骑上去，自行车就在巷子里如意转悠，忽觉后座上一沉，一个伶俐的身影跳上来：“叶大哥，你带我试试！”
　　“这车是谁的啊？敢借你乱摔。”叶湛稳住了乱晃了车头笑语，伴着京城难得的碧云天，带着惜枫悠悠骑出胡同，一路向不远处的后海骑去。他仿佛嗅得到后座上温暖的气息和淡淡的衣香，备觉惜枫的可亲可恋。
　　“同学杨眉的，她说改日还要我带她一块上戏校去呢。”
　　叶湛心里一沉，口吻里却显得平常：“这么说，你不打算考女子师范学堂了？”
　　“家里哪里还拿得出钱来，我读戏校还有补贴。”
　　“我有！”叶湛情急，脱口而出。地面上一块突起的石头把车子震了一下，坐在后面的惜枫还来不及回答便“哎呀！”一声叫起来，双手环住叶湛的后背，犹如抓到水中的浮木，紧抱不放。
　　叶湛心里一震，车把手都有些不稳了。
　　惜枫情知这下有些越分了，却不敢马上松开，怕从后座上摔了下去。叶湛的背是如此宽阔可靠，让她不想骤然分离。她轻轻把头侧靠在他背上，静静地说话：“叶大哥补贴我家的够多了，今后我要靠自己奉养家人。”
　　“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叶湛知道惜枫的学习成绩很好，这样放弃未免可惜。腰间背上都传来软而温热的感觉，那是惜枫特有的温柔。他不禁放慢了脚下，再骑得一会儿，后海的边已经看得见了，愈近便连湖中枯荷的倒影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你别担心。”惜枫沉默了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话音一落，便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叶湛的背，大胆地从后座上跳下来，在湖边的汉白玉栏杆边雀跃，转了一个身，比出一个剑指，开玩笑地说：“叶大哥，你看我将来能不能做头牌啊？”
　　“……我看你当个小旦是绰绰有余。”叶湛推着车子走在她身边，也开起玩笑来。
　　惜枫不依不饶：“你瞧着，我一定会成为头牌。到时，你要来给我捧场哦！”叶湛伴在她身边，看她的语笑嫣然，真心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才好。
　　碧云天，黄叶地，眼前人似玉。虽是璞玉，终有一天会放出属于她的光华。他在心里同意了她的选择，居然开始期盼那一天能及早到来。
　　戏校的生活清苦，惜枫和新同学们相伴总是欢声笑语如故。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受不了清苦的学生竟闹起了退学。一个班二十六个学生，不出一年逃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十几个人在老师们的调教下，学得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样样精通。
　　惜枫虽然是班里学得最好的，老师却希望能多锻炼锻炼她，所以遇着什么演出的机会，总让她扮些丫鬟、家丁、宫女、走卒，都是没有一句台词的。倒是同学杨眉已经当了贴旦，渐渐在社会上有了些名气。
　　杨眉家境不错，父母做着生意，还都是票友，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她读书不行便想着来学戏，也纯属爱好使然。而惜枫求成心切，想早点补贴家用。日子长了，心里未免有些替自己抱屈。
　　“今天来看戏，我没见你。”叶湛等惜枫下了戏，在戏园子外面推着新买的自行车站着说话。他想接惜枫，又不能老借杨眉家的，便自己掏钱买了一辆。被高研秋看见，直取笑他赶时髦。
　　“我在台上，演一个走过台前的小兵。摇着旗一闪就过了，你当然看不见。”惜枫心中也是扫兴得很，虽然她刚才很努力地演好这个小兵，走在台上把台步迈得特别规整。
　　“能上台就很了不得了了啊。我想上台还没机会呢。”叶湛笑容可掬地安慰。
　　“这样子就不得了了啊？我可是放了大话的。”惜枫说罢想起当日的夸口，要当头牌的大话还言犹在耳，不禁羞得低下了头，手里绞着汗巾子不语。
　　“哈哈哈，你着急了不是？你看这紫禁城，哪里一天就修得起来呢。长辈的人都说修个园子要慢慢地修，慢慢地整，过个几年，树木葱笼了，山水滋润了，这园子就成了！”叶湛微笑着，朗星似的眼睛笑眯成两粒点大的葡萄籽，漆黑透亮。
　　惜枫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叶湛，只管偷眼瞧他，觉得平素看惯他的双眼，仔细看却不是狭长的一条，而是长而扁圆的，眼梢稍稍上挑，用戏剧老师的话说这是飞凤眼，倒是很适合上妆呢！
　　跟学戏的男生相比，湛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沉静耐看，透着内敛的聪明智慧。
　　叶湛见身边人忽然异样的安静，不免奇怪地看向惜枫。这让她猛醒已经盯着人家看了很久了，连忙别转头看向道路两旁，脚下不时踢起落叶、小石子，眼睛跟着它们随意地滚动的方向。
　　叶湛看着她可爱的小动作，心中泛起阵阵微澜，并不点破。
　　两人走到胡同口，叶湛还要再往里送，惜枫只是站定跟他道别，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骑车远去，心里空空的，身上才感觉到初春的寒意。
　　“枫儿，回来了？”富察氏关爱的声音在惜枫身后响起。
　　“额娘？”惜枫惊回首，她竟没有察觉额娘已经在自己后面站了很久了。
　　“枫儿，我们这样的人家，虽说落魄了，可好歹也是满人贵族后裔，你有个订了婚的表哥，不能再跟别的男人有所来往，结个露水姻缘对女儿家来说总是不好的。”
　　“娘，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惜枫听着母亲的话着实不对味，硬着脚步跨进了家门。富察氏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也跟进了屋。
　　惜枫一挑帘子进了所居的厢房，她便拈着针线继续在四合院的天井里借着天光做针线。做着做着想起心事来，搁了绷架发愣。想起故去的丈夫，她觉得对于惜枫应该好好管管。
　　惜枫在戏校一个月才难得回家一次，每次她回家的日子，叶湛都会去接她回家。他在傅家经常出入，像兄长一样看待惜枫的弟妹们，她用过来人的眼光早觉出了叶湛对惜枫的用心，深恐两人做出什么事来，误了惜枫和研秋的好姻缘。
　　在她内心深处，虽说女儿学了戏，但仍不希望女儿将来去做戏子，唱戏的是下九流，这思想在她心头根深蒂固。
　　唯有一心指望着女儿嫁个好人家，搭救全家人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