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惊奇录》瞿九思

4、绣春刀

　　苏六埕冲到太白楼下的时候，认为自己似乎来得迟了。楼上已经没有一点声音，可是现在正是傍晚，本该是所有酒楼最热闹的时候。这也许说明，战斗不仅已经开始，而且已经结束了。
　　如果是聂豹赢了，他绝不会用沉默来欢庆胜利，现在楼上寂静无声，也就是说，聂豹很可能已被周永春的刀一劈成两半。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六埕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太白楼下本是小贩做生意的最佳所在，有一个馄饨摊，两个水果摊就放在门口。苏六埕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馄饨摊被他撞倒，水果摊上的水果一起滚到了地上。
　　知道自己的亲人有难，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安步当车，苏六埕更不能，聂豹本就是他从穿开裆裤时就结识的朋友。苏六埕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聂豹伤一个手指头，何况聂豹如今生死未卜。
　　苏六埕冲进太白楼，忽然发现，自己不得不停下脚步。其实屋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不过有两个人挡住了苏六埕的去路。
　　这两个人的长相都很英俊，英俊得甚至有点娘娘腔。他们站在大厅的中央，双手笼在袖中，当苏六埕冲进来时，他们只不过看了苏六埕一眼而已，苏六埕忽地感到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忽地有了一种冰天雪地里裸身于野的感觉。
　　苏六埕却很快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忽然冲着两个英俊得有些娘娘腔的男人们笑了一笑，然后扯散了自己的头发，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他看上去十足像一个疯子。
　　两个男人注视苏六埕的目光不由疑惑起来，苏六埕立刻就冲了过去。他没有用任何神奇的身法，也没有拔出他的剑，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向两个男人之间冲了过去。
　　他的身体撞上了两个男人的肩膀，三个人一起震了一下，苏六埕已堪堪从两个男人之间挤了过去，一步就跨上了楼梯。
　　两个男人一起怪叫，就好像被人一刀割去了手指，他们几乎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回身，往苏六埕扑了过去。他们的双手从袖中伸了出来，其实那仅仅是两只手而已，他们个扑上去想抱住苏六埕的脚，一个想抱住苏六埕的腰。
　　这两个漂亮得像娘们一样的大男人的动作竟像是疯狗。苏六埕从没有见到过这种打法，所以一下子就被抱住了，三个人从梯子上滚下来，滚成了一团。苏六埕陷入一个从没有遇到过的处境。他感到自己的武功一下子变得毫无用处，浑身的力气不知道怎样使用才好。他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只会和人扭打的市井无赖。
　　幸亏他的双手还可以活动，他一拳打过去，准备把抱住他腰的这个男人挺直的鼻子打断。他的出拳速度很快，并且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所以苏六埕的拳头果然打在了这个男人的鼻子上。
　　可是，这个男人的鼻子并没有断，他并没有流血，苏六埕的拳头竟一下子从这个人的脸上滑了过去，好像苏六埕打中的是一条浑身涂满粘液的毒蛇。向来胆大包天的苏六埕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恰在此时楼上传来了一声大吼，就是那种野兽在濒临绝境时所做的挣扎。
　　这个声音正是聂豹发出的，苏六埕心中大急，反手一拳打在一个年轻人的脊背上，这一拳的力量很大，年轻人身体扭动尽力避开这一拳时，苏六埕拼命挣脱，双手在楼梯上一撑，人已飞了起来。抱住他双脚的年轻人被他带起来，两个人同时飞上了楼层。
　　两个人的身体落在楼板上，苏六埕的后颈忽地被人拎了起来，抱住他双脚的年轻人则像一条游蛇一样滑下了楼梯。
　　苏六埕又被轻轻地放在地上，苏六埕听到有人笑道:“这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捕头了。”
　　说话的人站在苏六埕的面前，一身灰扑扑的袍子，一双干干净净，骨节粗大的手。
　　这个人绝不是锦衣卫旗校周永春。
　　苏六埕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周永春，却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周永春。苏六埕知道周永春的武功虽不错，人却是个草包，而这个人从头到脚都不像是个草包，这个人给人的第一个感觉除了温和和亲切外，便是深沉。
　　一个苏六埕从没有见过的深沉的人。
　　深沉一方面是指他的武功，苏六埕的武功虽然称不上顶尖，但还是相当不错，可是这个人却一伸手就抓住了苏六埕的后颈，苏六埕竟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深沉的另一面则是因为他的本身，他的眼睛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智慧和冷静，甚至还有一种威慑的力量。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除了这个人，楼上还有四个人。
　　苏六埕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聂豹，聂豹现在的样子比苏六埕刚才想像的要好一些。
　　聂豹的肩上有伤，一道深达三寸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聂豹的衣服，不过血已经止住，一个着白衣，佩长刀的人正为聂豹疗伤，他手中一个瓷瓶中的金创药已尽数倒在伤口上。
　　这个人正是周永春。
　　苏六埕眨了眨眼睛，觉得很奇怪，聂豹本来是找周永春拼命的，现在看起来，两个人已成为了朋友。
　　聂豹看见苏六埕的时候，只冲着他笑了一笑，然后转过身来对周永春笑道:“你输了，你的刀并没有把我劈为两半。”
　　周永春冷笑道:“那只因为我的刀并不是‘绣春刀’，如果我刚才用的是‘绣春刀’，你早就成为两个半人了。”
　　聂豹道:“你的‘绣春刀’呢？”
　　周永春叹了一口气，道:“我本以为我已不必用先父的那把‘绣春刀’了，我本以为任何一柄刀在我手中都可以成为‘绣春刀’，可惜我未免太自信了一点。”
　　聂豹似乎也很惋惜，他也叹息道:“真是太可惜了！”
　　他忽地又笑道:“那么下一次你到杭州来，一定要带上那把御赐的‘绣春刀’好不好？”
　　他的意思是说，他很希望周永春用绣春刀再劈他一刀。周永春凄婉地笑了笑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豹道:“为什么不可能？”
　　周永春的眼角瞥向灰袍人和另外两个陌生人，淡淡地道:“因为他们。”
　　“他们？”聂豹转向灰袍人和两个陌生人，问道:“你们是谁？”灰袍人只是静静地笑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也在微笑。这两个年轻人的衣饰和楼下那两名诡异的年轻人相同，也是一样地英俊，一样地娘娘腔。
　　聂豹立刻问苏六埕，道:“他们是谁，小苏，你应该知道。苏六埕在聂豹眼中，一向是个无所不知的人，苏六埕也从没有让聂豹失望过。
　　苏六埕望着灰袍人，静静地道:“阁下刚才所用的可是‘控鹤手’？”
　　灰袍人笑道:“你为何认定我那一抓是‘控鹤手’，而不是‘鹰爪手’之类的功夫？”
　　苏六埕道:“控鹤手’是世上唯一不触及对手身体而可制敌的擒拿术，你刚才的手指并没有触到我的肌肤。”
　　灰袍人笑道:“所以我用的一定是‘控鹤手’？”
　　苏六埕道:“是的。”
　　聂豹大叫道:“阁下就是当今刑部尚书座下两大高手之一的钱梦吾吗？”
　　灰袍人道:“既知是我，为何不过来见礼？”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意味。
　　聂豹看了看苏六埕，并没有动，苏六埕看了看钱梦吾的一身灰袍，淡淡地道:“你既未着官服，何况你并不是你的兄长——刑部给事中钱梦皋，你仅仅是刑部尚书萧大人的家人。”
　　钱梦吾的脸色渐渐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渐渐透出笑意，他点头道:“很好，很好。”
　　他转向周永春，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走了？
　　周永春的眉毛抽动，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钱梦吾道:“因为你是犯人。”
　　周永春道:“就算我是犯人，可惜你不是捕快，更何况我根本不是犯人。”
　　钱梦吾淡淡一笑，道:“你有没有犯罪，不是由你来决定，我既然说你有罪，你就有罪。”
　　聂豹忍不住道:“难道你就是法律？”聂豹的怒气在渐渐地酝酿，他大声道:“你连捕快都不是，凭什么随便捕人？
　　钱梦吾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一字字道:“我是奉刑部尚书萧大亨之命前来捉拿逆犯周永春。”
　　苏六埕道:“文书何在？”
　　钱梦吾道:“没有文书。”
　　苏六埕笑道:“这可就难办了，没有文书，好像没有人有权力随便捕人的。”
　　钱梦吾厉声道:“你是一名捕快？”
　　苏六埕笑道:“三年前是，现在是个捕头。”
　　捕头和捕快的区别很大，苏六埕仅仅是说明这一点，并没有其他意思。
　　钱梦吾道:“你的上司是谁？”
　　苏六埕道:“我的上司是杭州总捕萧应宫。”
　　钱梦吾道:“哦，萧应宫的顶头上司是谁？”
　　苏六埕道:“是刑部尚书萧大亨萧大人。”
　　钱梦吾道:“在下正是奉萧大人口谕捉拿逆犯周永春。”他大声道:“难道萧大人的口谕竟比不上一纸文书？”
　　苏六埕笑笑，听到这句话，他只能笑笑，他只是一名小小的捕头，对官场的事情他从不愿涉及。
　　所以他说:“可惜萧大人的话我们并没有听到，他究竟说没说过这句话，也没有人知道，甚至你是不是萧大人的人，也很难说。”
　　“不过……”他严肃地接着道:“而在这里，我是捕头，在我的地界上，我不会放过一名罪犯，也不会让任何人任意捕人。”
　　钱梦吾的灰袍无风自动，站在他身边的两名青年人也耸然变色，他们似乎不相信，一名小小的捕头竟会抗拒刑部的人。
　　钱梦吾森然道:“苏捕头，你好像故意和我作对？”
　　苏六埕笑道:“那只是你认为，我认为我是在“执法’。”
　　他在说到“执法”这两个字，收敛了笑容，加重了语气。
　　钱梦吾冷冷道:“苏捕头的意思，我已明白，可惜你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笑道:“也许周旗校愿意跟我走。”
　　苏六埕道:“如果他愿意和你走，我当然管不着，不过周旗校究竟愿不愿意，我们都不知道。”
　　钱梦吾忽道:“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