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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魅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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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香楼,夜歌笙笙,妆香薰动,往客门庭若市。
门前,穿着不同服饰的客人络绎不绝地停在缘香楼的朱砂桥外,童仆们迎上来搬运送来的金银珠宝箱,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南岭姜家少公子,送入小桃红姑娘金银箱各十!”
“北月苏家二公子,送入小桃红姑娘朱桃蜡树十株!”
“南羽落氏,清风公子送入小桃红姑娘金缕衣!焦尾琴!骨玉笛等稀品珍器!共值十万金——”
真是阔手笔!
不愧是名门八宗灵修世家的南羽落氏!稀品珍器啊,都能大方地出手赠予一介凡人的花魁!
围观看客发出一片惊叹,议论纷纷。
都说“千金难买佳人笑”,瞧这些贵公子们的阔绰手笔,何止是千金呐!一个个攀比着竞相花重金力鼎这位新晋的花魁,那些站在朱砂桥对面的其他姑娘皆是一副羡妒之色,不甘又嫉妒得眼红。
这送的礼,入耳尽是赠予小桃红的,可惜人家连面都不肯露一下,反而是她们这些比不过的姑娘们望眼欲穿地扎在一起,期盼着这些被请来的客人中能有人也为她们一掷千金。
彩灯照亮夜空,最是人声鼎沸时。
桥的对面,歌舞升平,香脂飘得很远,整条似水街都陷入热闹中,庆祝着那位不曾露面的花魁的晋升。
有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跑过来,穿着桃红柳绿(小桃红的寝房)间的童仆衣服,传话:“南羽落氏的清风公子,我家小桃红姑娘有请,请您入前帘席上坐!”
是双双。小桃红身边的贴身童仆。
只听双双接着道:“万分感谢清风公子的恩赏,为表心意,我家姑娘已将桃红令(小桃红座上客的专属令牌)送至您的席上,从今日起,公子便是我家姑娘的座上客!”
这下,齐刷刷又是一片众男客用羡妒的目光削向这位清风公子——这小子,真真好运!
再看这位万众瞩目的清风公子,一身贵青色修长锦衣,手执一把紫黑色的龙骨扇,高束暗红色的长发,冠以黑羽。
俊美的清风公子正在勾唇笑着,向并肩同行的另两位公子点头:“那本公子就不与二位同坐了,失陪。”
清风公子容貌隽秀夺人,除过皮肤有些患病得白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耀眼又洒脱。听罢双双的诚心邀引,他扬起光彩夺目的笑容,衣摆飞卷大步流星。
亦如其名,行如清风,来去自如。
一旁苏家和姜家的公子哥到底是出身偏门世家,比不上他的名门八宗望族灵修之名,都自觉矮了一头,冲着他的背影不服气地翻白眼。
清风公子处事不惊地微笑着摇扇,一马当先走上朱砂桥,目光却望向那些分外眼红的姑娘们——
他突然扬手,一把金光灿灿的金叶子如雪般降落至她们的头顶。
刹那,兴奋的尖叫声四起,女人们像疯了般跳着搡着抢夺这一大把从天而降的金叶子,一时间桥上混乱异常。
而这位清风公子只是欣赏着闹哄哄的抢夺景象,摇着扇子朗声大笑起来,只叹:“千金但求桃红颜,众脂风情不敌她!”
话落,他“啪”地合扇,身影在小女孩的引领下消失在缘香楼内。
有黑鸟戚戚啄啄,“呼啦”掠过这片疯乱异彩的灯火流水处,展开夜的羽翼,融化在这纷扰的墨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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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缘香楼第一层的菊楼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衣着华丽,开怀畅饮,一派热闹之景。
巨大的莲花池摆置在菊楼中央,纱帘重叠遮挡着,四周是一片泛着莲花的浅池,隐约有金鱼顶动着粉色嫩莲,引得池水波光粼粼。
临近莲花池最近的客席,设有三座,皆以纱帘垂降遮挡,此时只有一道人影晃动。
是方才小桃红亲选的座上宾客,南羽落氏的清风公子。
这位年轻的修士摇着黑紫色的龙骨扇,透过纱帘,有趣地欣赏外面客人们异常兴奋的面孔——缘香楼的小桃红姑娘,跳得一曲惊为天人的《寻花问柳》,夺得魁首金冠。
作为首夜初舞,她便吸引无数男客捧场,足说明了小桃红的人气。
隔着纱帘,他的席位比寻常宾客都要高上几个台阶,离莲花台最近,视角也很好。
清风公子欣赏着缘香楼这些靡靡醉客,正饶有兴趣地转着龙骨扇,忽听得耳边有人在阴阳怪气:“都说这媚娘亲手调教出来的姑娘有惑人的本事,果真名不虚传,光是听到‘小桃红’的名字,这些个男客都巴巴地跟着过来捧场……”
清风公子转过头,只见从纱帘外伸出一只玉手,有个姑娘拨开了帘子:“男人真是没骨气的很,看见美人就拔不动腿……”一旁有个男子低笑:“你少说点。”
那姑娘红缎扎着乌发,俏脸面容姣好,一双赤黑的瞳仁此刻有熊熊烈火燃烧,全身似藏着火焰般盛气凌人,向身边另一人正抱怨着“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的现在又嫌我烦”这句话——她一侧脸,正好与清风公子四目相对。
“咦?怎么会有人?”她好奇地大量这位公子,“媚娘不是说好了只将上席给我们吗?”皱眉头,目光嫌弃。
“少说点,”身后的同伴将她推进纱帘中,挨着清风公子坐下,“你实在太聒噪。”
说话的年轻男子青衣华服,面孔轮廓刚硬剑眉英气逼人,五官挺拔透着坚毅之气。他侧头对着清风公子点头,算作友好礼节。
而后,怡然自得地拽了那不依不饶的姑娘在身边坐下,顺便叹息:“我带你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介于席座上还有外人,这姑娘不好当场发作,盛着怒气的黑红眸子几乎喷火,不等她张嘴回怼——
整个菊楼的的明黄烛火突然一跳,“轰轰轰”地一下子竟然都燃成一片青幽的冷火,原本灯火通四周顿时昏暗,嘈杂声也有明显减轻。
花魁首夜初舞,开始了。
满座宾客皆安静下来。
泠泠琴声顺着空气散开,青火幽幽明明,好似地狱归来的鬼魂那般鬼祟。
青火的光衬托莲花台的一汪清水荷花,自上而下降落条条轻纱,有个窈窕倩影顺着连动翻飞的纱款款落在莲花台上。
美人采莲玉衣翩翩,身姿妖冶在长纱下若隐若现,十足神秘。
她手捧一盏莲花灯,赤脚起舞,扭动盈盈腰肢,莺啼般婉转的歌喉合琴启口:“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
光线和纱帘遮挡,谁都看不见台上那燕语美人的容颜,只听得她那腰间坠铃的吟唱和悦耳的歌声。
她离得这里是那么遥远,倩影忽隐忽现,是勾人心弦的奇痒,叫台下看客谁都想冲上去一睹小桃红的绝世芳容为快。
“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美人身形曼妙,在长纱里如蝶翅起舞。
长衣绘了彩蝶,仿佛将要飞出她的衣服。宽袖摇曳,幽幽莲香浮动,有金铃微微鸣唱作响。
她舞出了夏季初荷绽开,采莲女流恋于夏水,愉悦采莲的欢悦风采。
丝绸腰带勾勒盈盈一握的腰肢,美人在纱帘内手捧一盏莲花灯,轻歌曼舞,短短《夏玉莲》舞罢。
舞毕,一曲方歇,一曲又起。
铮——
原本还是欢快的琴音,猝然急转而下,众人都来不及回味,她手中闪烁着微光的莲灯突然就灭了。
倩影以高举莲灯的姿势静止在了水台上,无人呼吸,不知她接下来的舞曲。
琴音于无声中哀哀流淌而出,与先前的夏荷采莲成趣之音截然相反——
透骨的凉意于琴音中涌动,带着凝结万物的寒冷,自莲花台处蔓延而下。爬过菊楼的角落,在场看客都不由地心神俱震。
琴书也适时响起。
是个男子在唱。
“钟灵夫人,羽山钟氏小女也,年少采莲初识梅岭杜庄庄主。往生十年,梅庄殁,血染梅,一朝白首神魂断,亡故共葬杜生门。有童生游学而归,往吊于墓前。”
台上倩影微动。
莲灯从十指间滑落,只听“劈——”地一声短促碎裂之音,有什么白色的粉尘大量从中溅起,飘过莲台。
寒冷的莲香扑鼻而来。
美人赤脚缓行几步,忽地被绊了一下扑倒在地,珠光在发间一闪,她痛苦地动着双肩,传来宛若孤女哀婉凄绝的哽咽。
伸手,仿佛要在空气里抓住什么似的。
“红脂染霜襞秋波,若水惨黛覆双蛾。玉肌半蚀土花碧,香魂不死红女萝。”
“逢君华姿倾妾意,奈何共殁二消魂。皑皑脱耳诉君心,杜门血碧白雪泪。”
“昔日梅雪画颜娇,春云刷翠蟾蜍香。但愿泉下伴君眠,玉钗烟冷娇不锁。”
她仓皇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纸伞,有簌簌桃红花瓣从天而降,好似下雪般。
她又舞一句:“高岗有鸟名凤凰,双双丹羽辉朝阳。今日重逢青琼枝,夜台哕哕同翱翔。”
信手撑开纸伞,在这片花瓣里恍惚着摇转身姿,看着说不出的绝望凄冷。
孤独的女鬼摇摆在墓碑的风中,等着爱人与她共赴轮回,哪怕共陨,她执念不退,心坚如磐石之固。
“生前最苦死别离,死后尤伤生相思。馆娃宫里歌舞人,几度红绡鹧鸪云。”
大雪纷飞,哀怨的孤魂在鬼火中久久不愿离去,她的身影忽明忽暗,抖落一地桃红,纸伞灵动挽转,掩去她的面容。
一声悠长叹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身死魂碎发雪白……”
“奈何桥间盼君魂。”
这一曲舞,讲的是昔日名门八宗,梅岭杜庄杜庄主和其夫人钟灵的故事。
梅岭杜庄,曾是赫赫有名的灵修望族,杜庄主和钟灵夫人夫妇二人感情深厚,举案齐眉。
第一首短曲,讲的是二人年少初识的场景。钟灵夫人出自羽山钟氏,一日下山历练假扮采莲女,偶遇梅岭杜庄的少庄主。
二人情投意合,成为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第二首长曲,则讲述了五年前梅岭杜庄的那场浩劫,一夜遭邪魔妖道恶鬼的血屠,杜庄上下近千灵修弟子拼死搏击。
然,幸存者不过寥寥十人,杜庄主和钟灵夫人也双双陨落,共赴黄泉火海。
那夜,终年白雪皑皑红梅齐绽,血染杜庄,凄美壮烈至极。
世人唏嘘,可叹钟灵夫人英勇殉情,生前伴身的青玉钟笛也碎在了火海里,以示其心。
琴的余音颤了很久。
安静持续。
依旧无人发声。
菊楼彻底陷入一片寂静无声里,只有莲台上那抹身影因呼吸而微动着,所有人似乎都沉醉在这曲哀婉凄绝的舞曲中。
鬼火灼灼,暗香浮动,愈发浓烈熏人。
无人喧哗,无人惊醒。
昏暗的青幽火焰里,琴音息止,台上的美人娉婷而立,缓缓合拢手中纸伞。
阴寒的光芒围绕在她的周身,宛若一片浓厚的阴气,美人浅笑出声:“多谢在座客人的捧场。”
她的笑音在宁静的空气里很响,很清脆,清晰得有些奇怪。
没有人回应,亦没有人喝彩。
她抬手拂开台上的纱帘,赤脚踱步入水中,清澈响亮的哗哗水声响遍安静的菊楼,出水,步步从高台上走下。
每一步,腰间金铃发出靡靡魅音。
美人自顾自地说着:“可惜,我这一曲价值连城,恐……加上在座各位的性命都不抵我这一步呢。”
美人用水蓝色的纸伞挥开空气里的暗香疏影,弹指,一道青火猝然变回明黄烛火,照亮了她的容颜。
座无虚席的看客,目光呆滞,好似木偶一样失神地将目光追随在从台上走下的美人。
神色痴迷不悟,无法自拔。
女子揭开采莲玉衣,华服坠落脚边,她走一步便有金钗珠花掉落,直至停在所有人最近的视线中央,她只着一袭红色单衣。
身姿妖冶玲珑,乌发朱唇,眼角有一枚朱红泪痣,胸前绘有一朵绽开的红花,几欲滴血得妖艳动人。
她赤着脚,手执一柄水蓝色的纸伞,豆蔻般的红色长指划过赤红嘴角,如猫一样翠绿色的美眸扫过一张张麻木痴迷的脸,满意地翘起朱红的唇瓣来:“哼……”
“瞧瞧,多听话的看客啊。”
百媚一声嬉笑,寒冷的讽刺尽显其中。
“那么……各位客人里,哪一位才位是真正的白玉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