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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初杀 ...

  •   下雨了。

      凡世,若水城。

      夏雨穿透黎明的云层,连绵不绝地落向大地,干燥的青街瓦乡如被染了浓墨重彩般,笼罩在墨黑一样的雨点里。

      哗哗作响,充斥在安静的天地间。

      若水城街上早起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一两匹骑着马载着蓑笠游客经过昏暗的街坊,马蹄踩过积水坑发出“哒哒”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分外响亮清脆。

      淅沥雨点敲击在店铺、酒楼、客栈四邻的青皮屋檐上,若水城因为突如其来的晨间夏雨变得宁静迷蒙。

      泥泞的洼地汇聚小水坑,倒影着灰蒙蒙的世界,突然猛地被一只脚“啪”地踩碎——一名琴师打扮的年轻人背着裹着布的长琴,用袖子挡着头顶,孤身一人急匆匆地小跑在这条街巷上。

      耳边是自己的急促呼吸声,视线被雨水模糊,脸上也不知是混合了汗还是雨,鬓发混乱地粘在脸上。

      他频频回首,不安的目光四顾身后急速倒退的街巷,雨水迷糊视线,渐渐看不清周遭之景。但是琴师能隐隐察觉到,有东西在无声地尾随着他——那怀有阴谋和恶意的目光,紧紧地黏着他奔逃的背影,让他愈发慌张。

      他不安地转动眼球,急促呼吸,小腿几欲发软。从昨夜一人行走时,就觉得有什么人跟着自己,敏锐如他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揪出对方。

      琴师沿街拐了好几个弯后,他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善水河的过河桥——过了桥,到北街后穿过第一个街巷拐弯,就到了……

      一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不少,一鼓作气向着善水桥奔去。

      雨声入耳倏忽微妙,头顶一瞬间呼啸而过渺渺乌鸦的叫声,苍老嘶哑,琴师敏感地迅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雨天何来飞鸟?

      还是他幻听……

      除了冰凉的雨滴从天而降,阴沉沉的天空再无他物。

      一定是幻听。

      他定定心神,在善水桥下停住步伐,扶着冰凉理石铸造的桥边石狮喘了口气。

      快了快了,要到桥那里……只要到那边,他便安全了……

      琴师怀着激动急切的心绪,向着桥上迈出步伐——

      “雨兮雨兮,雨归夫子何在?”

      “桥兮桥兮,桥央望君几时?”

      刚走了几步,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位女子轻轻叹息的歌声,他吃惊地抬了头寻声望去。

      刹那,整个人都抖了起来。雨很冷,他四肢更冷。

      视线朦胧里,一名举着水蓝色纸伞的女人静立在桥上,雨珠正从绘有水蓝花纹的纸伞上滚动落下。

      琴师看不清那女子的脸,纸伞有些低压、挡去了她大部分面孔,只露出她染着红妆的唇瓣。

      下巴与唇的线条都很优美,女子握着蓝纸伞的手指纤细,修长的指甲上涂印了猩红豆蔻。她衣着华丽红衣,曼妙曲线隐约可见,低垂的胸口有朵模样奇怪的红色花纹。

      【出乎意料,她出现得实在太早】

      琴师惊恐地扶住桥边,害怕地想后退。

      【完了】

      “笑兮笑兮,敢问客从何来?”

      那女子又唱了一句,嗓音带了浅浅软媚之声好似嬉笑了一下,接着举着蓝纸伞向琴师逼近一步,“雨姬雨姬,倩魂雨季无归兮……”

      【得快点儿,走】

      琴师不知怎么脚下猛然一滑,踉跄间没站稳在桥上绊了一跤,他一屁股滑坐在地——头顶上那打伞女子幽幽叹息:“小哥哥,你可曾见着我的郎君?”

      琴师回神片刻才意识到女子是在对他说话,错愕惊惧地抬起眼,正对上一双诡异妖美的翠绿色猫眼。

      女子脸色苍白,翠眸暗沉幽深、有瞳光在冷冷闪烁,一天地间的昏暗雨色只衬得她妆容的诡异。

      她弯下腰,视线与琴师相撞间,她抿起朱色的唇瓣微微一笑,重复道:“小哥哥,你可曾见着我的郎君?”

      朱红唇线向两侧翘起,嘴一张一合地印入琴师失神的眸中:“小哥哥,你可曾见着我的郎君?”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划下,女子向他慢慢俯身而来……水蓝纸伞倾斜向琴师的头顶,将二人的面容一起挡在了蓝伞下。

      雨点无声无息地下着,虽说是夏至时节但这雨穿梭过街巷,却带来渗人的寒度与阴冷。

      善水桥上有飘渺的歌声传来,声音哀婉中有着别样的魅惑。

      “雨兮雨兮,雨归夫子何在?”

      “桥兮桥兮,桥央望君几时?”

      “笑兮笑兮,敢问客从何来?”

      “雨姬雨姬,倩魂雨季无归期……”

      “敢问客呐……可见着我那郎君?”

      “敢问客呐……可见着我那郎君……”

      凄诡的歌声回荡在街巷,不知是哪个邻家的小孩开始莫名啼哭起来,呜呜咽咽宛如老猫惨叫,依稀夹杂着呼呼的咳且笑的响动,似哭似笑,听得诡异至极。

      歌声唱了很久,待街巷渐渐归于一片寂静后,晨光随之降临,经雨水冲刷的天空变得清澈,阳光正一缕缕冲破乌黑云层照射向大地。

      雨停了。

      善水桥上的女子不见了。

      有鲜血沿着桥的石阶点点爬下,无声无息地淌过石桥,以覆盖的形式蔓延下去。

      血的源头,是一个喉咙里插着蓝纸伞的琴师。

      一张长琴四分五裂,碎在面前。

      而他呈跪姿,弓腰垂首,似在忏悔,跪在琴前。

      一柄细长的蓝纸伞从琴师正面咽喉穿透他的脖颈,合拢的蓝纸伞上皆是污血,有水蓝花纹凹陷其中,鲜血勾勒花的纹脉,将其染成血红色。

      远处,有百姓人家熙攘,早市即将开始。

      几道黑影无声掠过书生的头顶,黑色羽毛轻飘飘落下,掉在了桥上蔓延而下的血泊里。

      黑与红的融合,诡异的凄美。

      ————————————————————

      杜雪伸手,轻轻揭开尸车上的黑布,好奇地看了眼黑布下的尸体。

      无人葬,阴风呼啸。

      坟头聚集处,站着两人,共同围在一辆载着尸体的车前。

      少女面不改色地放下裹尸布,抬起墨蓝色的眼睛看了眼面前的两名推尸人,无言地点点头。

      她抬头,目光停在二人的身上打转,对他们的衣着露出感兴趣的目光。

      身着乌黑长袍的推尸人,头戴插着黑色羽毛的高帽,脖子上挂着骷颅鬼珠串成的项坠,一身黑袍上混绘有暗红色的血符。他们的指甲是黑色的,皮肤惨白,面孔上贴着黄色带血的长符,好似绷带一样横七竖八地遮盖了脸颊。

      杜雪尚在魑部时,知道推尸人的存在,但由于先前一直是她亲自处理尸体,鲜少接触这类推尸人、更难见他们的服饰。

      如今一睹,颇具特色。

      见杜雪这么爽快,两名推尸人反而迟疑起来,二人飞快地交换了眼色后,其中一人开口道:“……你真的是千鬼?”

      推尸人问了题外话。

      杜雪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

      “传、传闻,千鬼有千面,各具情态……是真的吗?”另一个更加大胆地问道。

      这句话违律了。推尸人不问身前事,只管料理人。

      杜雪眨眨眼,沉默地看着推尸人,没接话。

      冷场了,二人皆是心头一紧,互望一眼后齐齐向少女行了一礼:“是我们失礼,打扰了。”

      而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杜雪的视线里。

      杜雪返回绿竹屋,寻了把铁锹,慢悠悠逛了一圈回到墓域推尸车前时,身后不知何时跟了四只咩咩叫的“小尾巴”。

      羊羔通体软绵,乌溜溜的眼睛单纯无辜,叫得也是那么可爱,撒着娇争先恐后地绕着主人打转。

      奈何,它们的主人一直不作搭理,干着自己的“刨土”的活儿。

      羊羔倦了、无聊了,便四散着溜达着跑到较远的杂草地里吃草,专啃坟头的,那里有尸身埋土,草木茂盛。

      没一会儿功夫,杜雪直起腰,从深坑里爬出来,铁锹重重插入一旁的土里。

      她来到推尸车前,再次轻轻揭开揭开白布的一角,动作柔缓得仿佛担心打扰了这人的长眠。

      “逝者已矣,但愿亡灵安息。”半晌,杜雪闭了眼,双手合十如此轻声呢喃。

      远处稚嫩的羊羔欢快地叫着,像在回应少女的话。

      再睁眼时,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推尸车的一侧,将裹了黑布的尸体推入大坑里。

      黑布松落,露出了死人的上半身。

      是个死状呈眼眶乌青的女子,衣衫褴褛,暴露的皮肤有很多淤青和红色的伤痕,尤其是脖颈上有一大块焦黑色的烫痕,这些丑陋的伤疤很新鲜,可见她身前遭受过的虐待之可怖。

      与其这样伤痕累累地苟延残喘,倒不如这样死去,这真的是解脱。安安静静地被埋在一座土丘坟里,直到坟上开起不知名的小花,吸汲这具躯体的肉身营养。

      “……你,何其幸运。”杜雪低头凝望着坑里的女尸,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说完,她拔出一旁的铁锹,慢慢又铲动身后的泥土拋入坟坑中去。

      大块大块黏湿的泥土簌簌落到伤痕累累的女尸身上,慢慢地,面部被泥土遮挡住、接着是躯体……

      少女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偌大的坟坑重新又填得严严实实,末了,用铁铲拍了拍这片新种的土地。

      这是杜雪来到无人葬埋下去的第一具尸体。

      穿梭在无人葬的风很冷,寒峭入骨,风流游荡在这片宽广的坟地里。

      现下早已过下午,这里的光线很快暗了下来,阴沉沉的天空之上飞来几只乌鸦,振翅掠过少女头顶,安静地停落在她的推尸车上。

      少女俯视着脚下的坟头,似乎在默默祭祷着入土的新主人,长久地站立着。

      直到——

      一声极为清脆响亮的踩折树枝的声音从身后的老林传来,惊动了树上栖息的乌鸦,黑色的鸦群“哇哇哇”尖叫着飞起飞落。

      被惊动的杜雪转动眼睛,墨蓝色眼瞳中汇聚起一点冰冷的光芒,她平静地转过头来望向来者。

      是落子规。

      一如昨夜见到的那样,身着灰色的夜行衣胸前有一枚银灰色的纽扣别着衣领,不过这次她终于看清了男孩子的面孔。

      出乎意料的柔和轮廓,一双青幽色的眼睛里藏不住尴尬和困窘,男孩看着年纪很小,比杜雪还要小的样子。他的目光很干净,是这鬼坊里不曾有的清冽纯粹,少女不动声色地将眼睛移开。

      落子规脸微红,手足无措地低下头,不知所云。

      远处吃草的小羊羔嗅到了前主人的味道,撒着欢儿叫着前前后后跑了过来,两只各咬在男孩子两侧衣摆处,又蹭又磨。

      男孩困窘地蹲下来,去顺羊羔的软毛。

      “你来多久了?”杜雪目光有些复杂,斜着眼瞥见落子规顺毛的手停了,对方抬起眼睛,表情即困惑又真诚:“……不多时,刚来。”

      姑且信了他,就算听见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现在不是魑部的千鬼。

      杜雪缓缓松开手中几乎抓变形的铁锹把柄,若无其事地将其丢到推尸车上:“我刚埋完尸体。”

      男孩“嗯”了一声,抱着小羊羔仰头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忍不住小声地问:“你生气了吗?”

      “嗯?”少女不解。

      “我躲在老林里偷看你干活。”男孩声音更小了。

      杜雪无言地笑了笑,揪了一朵长在土里的小白花,拿在手里转着玩:“你可以正大光明地看,我不生气。”

      落子规眼睛亮了亮,抱着羊羔站起来:“我以后随时随地都可以来你这里吗?昨天那么晚来你这里,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所以我想着连夜做了柳鞭,白天给你送过来赔不是。”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条细长的乌木盒子,递向杜雪:“你试试?”

      少女将小白花安放在新添的坟头,伸手接过盒子,打开来只看了几眼便合上盖子,反而对手里的乌木盒子爱不释手,口是心非:“鞭子很好,谢谢。”

      柳鞭一般,盒子不错。

      闻言,这天真的男孩当真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送给女孩鞭子做见面礼,你能喜欢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哈,至于吗?杜雪不经意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睛便无法移开了。

      落子规这一笑,笑出了深深的酒窝和小虎牙,笑得青幽眸光清澈见底,荡漾起阵阵碧光涟漪星碎点点。看得杜雪直接愣住,傻傻地望着还在傻笑着的落子规。

      送个柳鞭,至于笑那么开心?

      半晌,反应过来的少女皱了眉低下头。

      不,这很不好。

      他的笑容,太具有杀伤力了。

      “……我叫杜雪。”

      少女稳定心绪整理面部表情,冲少年道:“……”她再次噎住,这男孩子依旧一脸开心地看着她,笑起来没完没了,笑得阳光普照,眸光灿烂:“杜雪?杜雪?名字很好听!”

      杜雪脑子里那些客套话一溜烟跑没了。

      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不属于阴暗世界的笑容和眼眸,到底是如何存在于这片血腥污浊的鬼坊的?

      “……你……”杜雪艰难地开口。

      少年在微笑,聆听。

      杜雪叹了口气:“你的笑容,很好看。是的,我很喜欢。”

      落子规睁大眼睛,呆住。

      杜雪后知后觉地歪过脑袋。

      等等……她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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