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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71章 ...

  •   在等待崔珩苏醒的漫长光阴里,薛采不止一次回忆起那场被史官宣称为本朝自开国以来规模最恢宏、死伤最惨重的淮海鏖战。

      战争在时宁失踪后第五日爆发。

      四月廿七,一日不差。

      琉球战船尚未驶入靠近明州的海域,就遭到了大魏舰队夹击。

      当是时,辽阔的海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旌旗如林,炮火轰鸣。秉着速战速决的打算,崔珩所在的舰船突出重围,直捣琉球阵列心脏,死咬琉球指挥船不放。

      两船在海面追逐,渐渐脱离了编队。

      猛烈的炮轰与撞击之后,崔珩率领部众登上琉球指挥船。正是在这敌我双方厮杀得难舍难分,无暇顾及其他之时,琉球指挥船急速航行,彻底远离了炮火纷飞的战场。抛锚后,孤零零地停泊在淮海中央。

      孔鎏姗姗现身。

      薛采清楚记得披在孔鎏肩上的那件黑色长袍,银丝绣成的毒蟒盘踞其上,栩栩如生,每一块鳞片都泛着阴冷的光芒,成为她此后一年中噩梦的温床。

      孔鎏摘下面具,躲在里面的人脸苍白如鬼。他形貌癫狂,直笑崔珩算无遗策却独独算漏了他尚在人世。

      他狂笑不止,趾高气扬,直道自己赌赢了。

      在与崔珩长达数年的较量中,上苍终究是偏袒他的。连他也不敢相信,墨阳城被崔珩攻破那日,时宁当真会骑马走过晋安街,当真会在目睹他被羞辱的过程中射出一箭。

      那一箭射中了他准备多时的血囊。多亏了时宁,他得以金蝉脱壳,卷土重来。

      每每回忆到这里,薛采总是脊背发凉,手脚冰寒,觉得孔鎏黑袍上那只毒蟒仿佛活了一般,正嘶嘶吐着蛇信子,毒液在前沟牙中酝酿。

      之后的场景飞闪而过,成了一堆零散的碎片。她只记得崔珩中了孔鎏的毒箭,究竟是怎么被射中的却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孔鎏带着一名侍卫打扮的随从,准备乘坐指挥舰携带的小舟离开,还恶笑着恭喜崔珩,马上就可以享受到数百斤弹药齐齐爆炸的威力。

      大魏与琉球一开打,孔鎏就翘首盼着崔珩咬饵,登上这琉球指挥船。因为这船恰是他为崔珩准备的埋骨之地。

      而崔珩正如他所料,乖乖地来了。

      谁让他手里握有时宁,崔珩又是如此的重情重义。他不在乎战争的输赢,处心积虑三年之久,就是为了这一日,亲手送崔珩至阴曹地府。

      可惜,孔鎏的得意没维持多久。

      大概就是在跳上小舟的那一刹那,那名随从指尖闪过一抹冷光,一片薄刃剖开了孔鎏的喉管。孔鎏难以置信地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望着那名随从眼中尽是凄凉。

      那一刀还不足以致命。

      紧接着,那名随从死死扣住孔鎏,两人身体同时倾倒,翻入海里。

      咕咚咕咚——

      人迹消失的地方直冒泡泡,徐徐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幕之后,薛采的记忆便飞掠到了崔珩一掌将她打落至小舟,然后折断桅杆把小舟推开数丈之远的画面上。

      她与崔珩必然起过争执,她肯定执意要陪着崔珩,但崔珩还是把她推开了,让她一个人坐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望着轰然爆炸的琉球指挥船,失了七魂六魄。

      薛采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耳鸣,身体比大脑率先做出反应,纵然一跃跳进海里。

      这个世上若没了崔珩,便不会再有薛采。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魏的战船终于找来。擅长水性的将士一窝蜂扎入海里,水花喷涌,乌泱泱的人头在海面时隐时现,一帮人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苦苦搜寻。

      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一个时辰仿若人的一生。

      薛采想,再不把崔珩找着,她都该长皱纹,生华发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人到底是找到了,交到她手里的是一具温度尽失,嘴唇泛紫的颀长身躯。

      这孤松一样的人物正在急速枯萎,迅速衰败。

      一定还有救的!

      薛采如此想着,一路以血养命,直奔衡山。

      李若鸿与莫大夫早已闻讯在衡山等候,接到崔珩的当日,便是一番竭尽所能的救治。崔珩身上的毒已被薛采用血解了七七八八,构不成威胁。但他呼吸微弱,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且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两个老头儿苦思冥想,皆是一筹莫展。

      日复一日,事情没有任何起色。

      每一日,李若鸿与莫大夫不是围着崔珩打转,就是把衡山上的医书、毒经搬出来,看一本丢一本,埋首研究。他们会准时来到崔珩房中,把他翻过来翻过去,好像锅里摊大饼那样,生怕哪一面躺久了就会散发糊味。后来他们把这一招教给了薛采,让她每两个时辰帮崔珩翻身,活动筋骨。薛采自然是半点儿也不敢马虎,做得一丝不苟。

      日子一晃到了五月十三。

      将近半月过去,崔珩仍然没有要醒的迹象。忙乱中,薛采倒是记起一桩要紧事。是日,她像往常一样一口一口将药喂给崔珩,然后亲了亲他冰凉的唇角,起身去找李若鸿。

      她师父与莫大夫也如往常一般坐在书堆里,聚精会神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医书几乎掩埋了两人的身体。房间里无处下脚,薛采停留在门口,屈指敲了敲门框。

      预料之中,两人心无旁骛,谁也没有应答。

      莫大夫拍了拍李若鸿肩膀,指着竹简上一段模糊不清的文字道:“哎,李老哥,快看这上面记的是什么?”

      李若鸿接过竹简,定睛细看,面上先是一喜,而后愁云笼罩,“这是百年前留下的竹简,先不论上面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单单是百年之后,那仙草是否还留在琉球王宫就让人心生疑惑。指不定被哪一任琉球皇帝吃掉了,这当皇帝不都追求寿与天齐,身边有如此神奇之仙品,还能忍得住不吞进腹里,自个儿享用?若是侥幸没被吃掉,过去百年之久,保不准已经腐烂成灰。若是侥幸没有腐烂,这般贵重之物,琉球舍得让出来?人不是刚在淮海打了败仗,正眼巴巴盼着崔珩入土为安,永绝后患呢。”

      “得了,得了。”莫大夫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

      “不过是一次次失望后,认清事实罢了。”李若鸿长吁短叹:“可惜啊,这般厉害的角色。”

      莫大夫似被触动,与李若鸿一道儿摇了摇头,唉声叹气。薛采重重捶了三下门,两人这才从惋惜哀叹中回过神,直起脖颈望向门口。

      薛采摊开手,“竹简拿过来,我瞧瞧。”

      李若鸿一把按住竹简:“瞧了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师父,这么悲观的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薛采继续摊着手,威胁道:“不拿过来,我进来抢了。到时候若是使了蛮力,伤着师父,勿谓言之不预也。你也知道崔珩一直不醒,我心绪坏得很。”

      薛采尚未动手,莫大夫已从李若鸿手里抢来竹简,丢过去,“你自个儿看吧,没两个字。你师父是自暴自弃,才会说出那番言论,不像老夫,越挫越勇。崔珩一日不醒,老夫就每日换个法子给他治。九九八十一招,总有一招能够灵验。”

      李若鸿手扶膝盖站起来,弹了弹白袍上沾染的灰尘,道:“此言差矣,我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连日来没吃顿好的犒劳五脏庙,心情糟透了才会口吐晦气之言。崔珩,我当然得继续治,活一日治一日。我偏不信我行将就木时,崔珩还醒不过来。”

      薛采趁着两人拌嘴之际,一目十行看完了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诚如莫大夫所言,上面没多少字,大意是琉球慧文王从僧人妙如手中得到一株仙草,有起死回生之效。

      瞧着倒像是志怪小说中才会记载的内容。

      薛采从竹简上抬起目光,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师父,我与崔珩约定本月十九成亲。如今,崔珩虽然未醒,但婚期不改,婚事照常。”

      “何时定下的?怎么不早讲?”李若鸿听完,着实吃了一惊,暗地里打量薛采的神色,见她心意已决,便打消了劝人三思的念头,乐呵呵道:“六日时间,到还来得及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我衡山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莫大夫笑着捻了捻胡须,“老夫得趁空下山,多备几样贺礼。”

      薛采瞧着他们又惊又喜的模样,心头也溢出一丝久违的喜悦。回房后,她取出文房四宝,接连写了四张请柬。每一张都只有寥寥数语,只写给宝玉那张专门提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她初到梧州时,陆哲翰邀她在聚星楼用膳。宝玉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若有朝一日崔珩与她结成连理,便要送崔珩一样宝物。她在请帖中直截了当点明了此事,问宝玉讨要那株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草。

      淮海一役,明面上看琉球吃了败仗,实则崔珩解了琉球的燃眉之急。

      当初,孔鎏与太子宝慧联手架空了宝玉父王的权力,战事一了,宝慧便要逼宫,宝玉和她父王凶多吉少。宝慧对孔鎏言听计从,他一登基,形同傀儡,琉球大权自然而然落入孔鎏手里。江山易主,也是不难想见的事。

      假如传说中的仙草确有其物,宝玉肯定舍得相赠。

      就当她挟恩图报,一切都无所谓了。

      粉笺销金纸上,浓黑的墨汁顷刻间被风吹干。

      薛采托着腮帮子,愣怔了片刻,好像醉酒之人断片了,突然之间茫然无措,不知该干什么。等脱离木然的状态,她将其中三张请柬收进箱子,只留下一张准备寄送出去。

      **
      五月十九。

      前一晚,薛采便隐隐紧张起来。在摇曳的烛火下,一遍又一遍抚摸崔珩的脸庞,把玩他露在衾被外面的手指,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崔珩你看,我说到做到,不会变小狗了。”

      “你说,别的姑娘家成亲前一晚都在干什么,想什么呢。肯定不会像我这般,拉着未来夫婿的手,自言自语吧。”

      “你想赖床到什么时候?眼下已是暮春时节,等过了芒种天就越来越热了,得提前给你物色个凉快的地方。你四处征战去过不少郡县,有没有哪座城池是四季如春,既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冬的?”

      “崔珩,你会做梦吗?会不会梦到我们成亲时的画面?在梦里面,要尽量把我想得美一些。”

      “讲了这么久,却忘记问一声,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的话,就不要眨眼睛。不能的话,就眨两下眼。”

      薛采盯着崔珩长长的睫毛,兀自笑了,“看来你是能听见的,那真是太好了。前阵子光顾着为你治伤,倒是没怎么和你说话。往后,我把每一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讲给你听,你可不要嫌我唠叨。”

      她帮崔珩掖好被角,然后躺进自己的地铺里,仰面睡了没一会儿,就往左侧翻了个身,接着又转向右侧。辗转良久,薛采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带着几分委屈,忿忿道:“崔珩,你实在太过分了。你如此惹人讨厌,可我还是想要嫁给你。”

      说完,抱着膝盖呜呜抽泣。

      翌日,春光明媚依旧,从浓绿的树叶间筛漏而下,地面上光影斑斑驳驳。

      情绪如出柙的猛兽,释放容易,关起来难。薛采酣畅淋漓痛哭了一场,早晨起来免不了担心眼睛会被泪水泡肿。给崔珩洗漱完,重新打了一盆井水,拧干毛巾,敷在眼皮上。

      正闭目养神,蓦地,熟悉的喧闹声灌入耳中。

      薛采急忙丢下毛巾,来不及披上外衫,跑出去,豁然打开院门。

      秦长生与林星云站在院门口争论。其实也不能称之为争论,是秦长生在说,林星云唯唯诺诺赔着不是。两人手里皆捧着颜色鲜艳的红绸,还有大小不一的用红纸剪出来的喜字。

      薛采揉了揉眼睛,画面并没有丝毫改变,满目诧异道:“你们怎会在此?”

      写给秦长生与林星云的请柬根本没有送出去。哪怕寄走了,他们一个身处怀朔,一个远在安南,快马加鞭也无法在这一日赶上衡山。

      林星云用下巴压住被风扬起的红绸,“小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成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老子跟崔珩好歹出生入死过,在安南听说他出了事,便披星戴月往天曜城赶,半路听闻你们身在衡山,又调转马头往衡山来。到了衡山脚下,恰巧碰见在集市采买的莫大夫,说你和崔珩今日就要成亲,老子便抢了莫大夫手里的东西,先过来打个下手。”

      秦长生抢过话茬道:“城主出事的消息一传到怀朔,我就立即启程赶来。薛采姑娘,不对,马上得改口喊夫人了,咱们先进去布置,成亲总得有个成亲的样子。”

      “好。”

      薛采心中充满了感激,领着两人迈进房门。

      林星云腿长步子快,先凑近床边,默默端详崔珩的脸色,“虽然憔悴了一些,看上去倒好像只是睡着了。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老子就不信崔珩能按捺得住,不醒来看看自己的媳妇长什么样。”

      秦长生望向薛采,“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过问城主情况,这大半个月来可否有起色?”

      薛采毫不隐瞒道:“照师父和莫大夫的说法,体内的毒素已消,心脉也护住了。但是不清楚什么原因,迟迟无法醒来。师父说,只能耐心等着,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当然,也有数年无法清醒的可能。”

      秦长生微微一笑道:“林星云说得不错,今日特殊,说不定就醒来了。”

      薛采也报以一笑,“但愿如此。”

      林星云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似乎自己的话能够得到秦长生认可,是一件分外值得骄傲的事。

      三人一边轻声闲聊,一边把红绸挂起来,把喜字张贴在户牖上。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房间变得像模像样,薛采目光扫过刚刚添上去的洋溢着喜气的火红色,有了一种更加切实的感受。

      她马上就要和崔珩成亲了。

      秦长生想起什么,皱眉问道:“你们的喜服呢?拜堂时总不能穿着寻常衣服,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薛采挠了挠头,窘迫道:“我光想着要和崔珩成亲,其他什么也没考虑。”

      秦长生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此地去哪里找合身的喜服。

      薛采摆了摆手道:“江湖儿女,别在乎这么多,仪式到了就行。”

      秦长生倒是想把婚礼办得有声有色一些,崔珩毕竟是一城之主,不好寒碜对付。但她得知薛采与崔珩将要成亲的消息,一点也不比林星云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长生绞尽脑汁实在思考不出好办法。忽而又想起一物,不抱希望地问道:“喜烛呢?准备了吗?”

      薛采瞥了眼昨晚燃到一半的蜡烛,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算了,算了,凑活一下得了。反正崔珩不省人事,倘若有一日问起来,就说我两的婚礼隆重盛大,整个天曜城的百姓都赶来围观。”

      “依老子看,直接改期得了。”林星云插嘴道:“往后延几日,给哥哥我一展身手的机会,保准操办得妥帖有度”

      “不行。”薛采态度坚决:“日子是算命先生挑的。今日成亲,是为大吉,而且我已经和崔珩约定好了。东西可以将就,人不能将就,只要是崔珩,哪怕是在荒天野地拜堂成亲,我也无所谓。”

      “师妹,话虽如此,但衡山第一次办喜事,怎么能随便凑活?”

      陆哲翰人未到,温润的声音先飘进屋内。

      薛采大喜过望,连忙迎出去,“师兄,你也是听闻崔珩受伤的消息,便从梧州启程赶来的吗?”

      “不然呢?”陆哲翰揉了揉薛采尚未梳理的头发,“等你的请柬送到,我连婚宴的残羹冷炙都吃不上了。还不赶紧把东西搬进来。”

      一声令下,一群挑夫鱼贯而入,喜娘紧随其后,还有一位从附近村子里找的好命婆。

      秦长生翻看装在漆器里的一应物品,“喜服呢?”

      “在这儿。”

      有人步履匆匆跑来,“都怪我丢三落四,回过头去马车里找弄丢的却扇,晚来了一步。陆郎,你为何不等等我?”

      “宝玉,你没有动身回琉球?那我寄给你的请柬......”薛采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宝玉搁下手中做工繁复的喜服,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递过去,“请柬被我半路拦截了,才来得及和陆郎准备这些。当真让陆郎给料准了,师妹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新郎。锦盒赠你,里面是我的贺礼。”

      薛采打开一看,是一株长了紫色花穗的枯草,“这是琉球皇室珍藏的仙草?”

      “正是此物。”宝玉甜甜一笑,“听闻崔珩出事,便想起了这株枯草,连夜派人去琉球取了过来,不知是否有传说中的功效。”

      这一日惊喜太多,薛采有点儿吃不消,直到房中人群散开,好命婆嘴里念念有词地替她梳理头发,唇角还留有未隐去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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