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安乐堂 ...
-
金襄陵被关进无人居住的安乐堂。
安乐堂位于西华门外，是前朝的尼众精舍，收养终身不出宫的老病宫女。一进的院落和两侧的禅房，在皇城内显得极为素朴。
以西苑为基础建造的豹房宫，入住赵朗罡的坤君傧御后，比丘们都被遣散，换了僧众直接送进豹房宫内的普养寺和弘仁寺祈福修行，因此这里越发落得个破败不堪。
西华门外的长街连通太极宫和豹房宫两端，宫人们来往频繁，加之一旁有执掌宫中刑狱的尚方司，夜里犯事宫人受刑的惨叫和拉出来的死尸都是常有的，实在不是修行的清净地。故而这间房子早早地空出来，精舍的钥匙由尚方司的太监掌管，专门用来关候审的犯人，院子里堆放着太监们的杂物。
且说金襄陵被人一路推推搡搡，粗暴地扔进安乐堂中摔了一屁股蹲，已是浑身酸痛，双手被麻绳捆着，又十分憋屈难受。
夜深后的年久失修的房子更是阴暗湿冷，除了高台上几尊落灰的泥胎神佛和祖宗排位，台下几个发霉的蒲团，空荡荡的屋子什么也没有。
襄陵推了推门，当然是已经锁了个严严实实。方才他被侍卫们一把从床上薅起来，鞋都来不及穿，手脚就被捆上。此时寒意从他透过他脚底薄薄的云袜传到全身。
襄陵的信引腺在手腕脚腕内侧，睡姿又总是极不老实，所以吴兴薰便让他潮信期必须穿袜子戴手套睡觉，以免着凉伤害腺体。
金襄陵一想到师父肯定在为自己担心，说不定还会被牵连。连滚带爬扑通跪在蒲团上，求满天神佛保佑自己度过劫难，保佑师傅安好不受牵连，能想办法救自己出去。
他全身毫无力气，冷得膝盖再也挪不开蒲团。高高在上的神佛早已经剥落出了泥胎，自身法相尚且不顾，如何保得了他人。
金襄陵倒地缩成一团，更是无暇注意到有个先人牌位孤零零杵在那里，大内宫廷只有皇家才能奉祀祧庙，显然不合内廷规矩。
夜越来越沉，秋夜的冷风钻进破烂的窗户纸在屋里盘旋，几声寒鸦也在襄陵的恍惚中消失。
襄陵哆嗦着钻进供桌底下，把几个破蒲团围在身旁，他全身缩起来，也无法得到丝毫暖意。他睡不着，也无法再无边的恐惧中保持清醒。
他想着明天会被关进刑狱森严的尚方司，倒不如如今冻死在这里，起码免除皮肉之苦。襄陵冷得快没了意识，直到死寂之中听到屋外有了动静。
“祖奶奶！……”
破庙的锁被取下，大门突然打开，零星月光照进来，许多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出了声，窝在供桌下的襄陵对此毫无预料，他知道在劫难逃，但下意识往里缩了缩。
“这间屋子就是徐姥姥提到的安乐堂。皇上您放宽心，姥姥一生积善行德，一定能康健如初的。”
襄陵听着声音不免哆嗦了一下，那不就是之前下令捉拿自己的老太监！
“这……这里就是朕的生母最早怀孕生养朕、祖奶奶纪毓太妃怀着先皇时住过的地方？”
沉着的男声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的意思。那个语气中颇多遗憾、自称为朕的男人，只能是当今圣上赵朗罡。
章和沉默许久，才压低了极小的声音回禀道：“正是啊，这间安乐堂，一直是老奴和徐姥姥的秘密。过去老奴掌管尚方司，这座尼众精舍废弃后，因地界毗邻尚方司，就连带管这里的钥匙，老奴和徐姥姥一起，在宫城内私供了纪毓太妃的牌位，就当给我们二人一生辛劳的念想……
老奴与徐姥姥前半辈子只为保先帝周全，后半辈子为了陛下的身世谋划，奴婢二人一生为奴却处处由己心意自作主张，还请皇上降罪。”
可是就算是这极小声的耳语，在夜里空旷的堂屋里，还是被襄陵听得了一五一十。话音未落，襄陵从他极低的视角看到章和跪下请罪，不由得屏住呼吸，捂住口鼻，生怕被发现。
“何罪之有！若没有你们二老，朕恐怕早就活不下来了，太后更不会认朕做儿子，只是生母郑氏早亡，明面上，朕永远是太后张氏的嫡长子……”
章和很有眼力见，他缓缓起身，立刻摆手支走所有其他随侍，掩上大门。
被称为皇上的人，声音压低，虽然四下里继位安静，好像还是害怕被别人听了去。原来哪怕九五至尊，也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金襄陵这时已经完全清醒，前因后果听不太懂。但这明显就是那种……谁听说了就要谁性命的皇家秘闻啊！
襄陵真希望耳朵可以像眼睛一样，也是一种想闭上就能闭上的感官，可以自我屏蔽掉这些他不想听到的信息。
但还好这皇帝是为了怀念他自己的身世，不可能是为了金襄陵的这些小事而来。但自己听到了不该自己知道的皇家秘辛，要是被发现，肯定不到天亮自己就会被灭口无疑。
所在角落里无比紧张的襄陵冻得不禁打了个寒噤——苍天啊，为什么自己要出现在这里，新继位的显定皇帝为什么会夤夜前来？！
赵朗罡跪在太妃牌位前，襄陵在供桌下能看到皇帝的衣袍，但看不到脸。
年轻的帝王徐徐开口，说以后要把这间安乐堂重新翻修，祭奠神主不附太庙的纪毓太妃的祠堂。
只有赵朗罡自己知道，同样缅怀的还有当今太后极力企图抹去的生母郑氏，赵朗罡深觉自己和父皇的童年都是天家难以启齿的阴暗秘密，一辈子要带着不该自己背负的御临天下，一辈子负重前行。
他让章和点亮灯笼：“让司礼监马上请工匠翻修一遍。公公您见过当年的样子，要修旧如旧，不必堂皇华美，徐姥姥于朕于先皇都有大恩，如今姥姥恐怕时候不多，要还她老人家这个心愿。”
章和公公带着激动的哭腔应了，两人转身打算离开之时，章公公顺着灯光，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分明看清供桌下的人影，他立时大喝一声：“是什么人？”
襄陵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他不禁吓得，叫出了声。章公公年老却依旧身手麻利，三两下就把襄陵揪了出来。襄陵哆哆嗦嗦脸朝下跪伏在地。
章和抓起他散乱的头发看清襄陵的脸，心下一惊：“圣上，这就是今天给真傧邸下问诊开药的小医官，他开的药有毒，慈洵宫的宫人吃出了问题，老奴才带尚方司的人去太医院拿他。想到圣上一早说要老奴带您来安乐堂，就没跟着看尚方司安排他，自己就先回豹房宫了。没想到尚方司近来做事不当心，竟然把人关在这……”
“回公公的话，臣开的药没有毒……我师父早先看过那方子的，不可能有毒的！”襄陵哆嗦着求饶道，搬出师父力争自己的清白。
“不管怎样，朕的禁足令，里面的人不许出，外面的人不许进，你胆子倒大。”
赵朗罡嗓音清朗，不徐不疾，自带威严。皇帝这一声恫吓，让他浑身一凛，再不敢瞎说什么屁话。
他斜睨一眼地上的人，宽大的白棉睡袍，隐隐显现出极为清癯的躯体。脸伏向地面，全身颤抖着，看来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可不少。
“你叫什么？”赵朗罡尽量柔和语气。
“臣……金……金襄陵，太医院典药局典药使。”
“抬起头说话。”
崇通皇帝赵朗罡因为断袖的秉性，与宫中旧制不和，才在海西旧苑开辟豹房宫，这在宫中人尽皆知。虽然金襄陵从小不爱以坤元君的身份讨巧，可此时是为了活命，他抬起带着泪痕的脸，语气带了几分哀求：
“皇上，微臣以性命发誓，没有做任何伤害真傧邸下的事！臣是吴兴薰吴太医的徒弟，医术由太医院一手调教，纵有不妥之处，也绝不会害人性命！”
“你说没有就没有？”章和懒得跟他多话，便向皇帝开脱责任，“自从老奴到御前做事，尚方司做事竟这般粗枝大叶，竟敢把罪人关在安乐堂！那管钥匙的实在该打！”
“无妨，他们都不知道其中的故事，不知者无罪，就连朕，也是最近才听您和姥姥说起。”
“老奴从小在宫里长大，知道侍奉天家本不该私设牌位，祀奉先人，所以一直不敢交代。”章和用精干锐利的目光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襄陵，贴近一步低声道，“只是这孩子，怕是把才刚的话听了个明白，要不甭管他犯错时大时小，斗志他一个死罪。”
金襄陵耳神好得很，又正是生死决断之时，章和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明明白白的。
看着襄陵的可怜人，赵朗罡心里已有不忍，只说：“在这关押也不是他的错。”
一听赵朗罡语气松动，好像是个明君的气候模样，襄陵往前爬了几步，立马拉关系套近乎起来：
“皇……皇上，微臣侍疾先帝时，随奉师父吴兴薰和太医院各位大人，但一旁配汤给药也是有的……师父日日言传身教，如今微臣也能出师了，今日药方开得明明白白，不是微臣疏忽再先啊……”
赵朗罡立在倾泻进破屋内的一点点月光里，好像意欲离开，侧立但身板挺直，听了这话抱臂直面向他，俯视时多瞟了金襄陵一眼。
“章公公，您可以去各宫里问，宫人们生病有缺医少药，大太医们哪里使唤得动
，各宫的主子也爱答不理，都是臣等几个才出师的见习医官匆忙应付，虽然微臣官品不高，但也有多年的实践经验，再说也不敢砸了师傅的招牌，照看傧御的机会已是岂敢胡作非为？”
“邸下位列傧位，千尊万贵，哪配和宫人们一样，任由你这种末九流的赤脚医术照看？”
“世人皆食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只要有病患，臣都是一样的救济。在医书上人人都是经脉循行，腧穴相通，不因身份品阶而有丝毫分别。更何况医者仁心，师父从小教导，病患不论贵贱，都要一样的医。真傧禁足，腾沼殿里更是落拓，宮侍出来都不容易，只能请得到微臣，并不是微臣想要逞能沽名钓誉。”
不得不说襄陵这番话也有令赵朗罡感同身受之处。赵朗罡说：“罢了，真傧进宫即禁足，有多些地方是朕早先思虑不周，让真傧为难，不是朕的本意。你去救治，不是你的错。”
金襄陵和赵朗罡交谈一番早已前额手心并渗着冷汗，见此不停叩谢陛下理喻。章和在赵朗罡身边用了朝向跪着的人一个狠厉的眼色，让皇帝再考虑一下，这襄陵听取了秘密，是否灭口的事。
赵朗罡摆手制止了他。这时尚方司听说圣上莅临，几个公公过来说明情况。原来没定罪状却有嫌疑的宫人，若是晚上拿获，都是当晚看管在这间不住人的房间委屈一晚，要是尚方司慎刑司的阴牢，那还不如这里呢。
赵朗罡看向佛前的牌位：“这自设灵位，本来也是不合规矩，既然向来如此办事……”
襄陵本来听皇帝又当众小声说起祖母啊牌位啊啥啥的，听起来就很禁忌的话题，不禁心悬得提到嗓子眼，跪在地下的身子更加做小伏低，而这些心虚都赵朗罡尽收眼底。
“金典药使？那你便将就一晚。苦心医治先帝的太医，朕至今还没来得及酬谢，若你与此事果真无干，到时候也跟你师傅来领赏。”
本以为是他们自言自语，却又突然被皇帝点名，金襄陵不禁一个激灵，口里诺诺称是。
赵朗罡说完抻展衣袍，转身走了。襄陵度过一劫，终于松泛下来，心想还是师傅吴兴薰的面子好使，捡了一条命。毕竟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明天肯定会没事的。
公公们把安乐堂再锁上，外头一干人脚步匆忙，有皇帝和御前人等，有尚方司、慎刑司的公公侍卫们。
襄陵捂着脸，确实后悔接腾沼殿这活了，搞得自己好好的小窝睡不了，被关在这漏冷风的破屋子。也不知道怎么皇帝会驾到，深更半夜惊动这么多人，以后就是自己无罪在太医院也要遭闲话了。
想到黄骤那么个时常对师傅和自己冷嘲热讽的嘴脸，他不就是想趁师傅离开太医院后自己上位当院使嘛，想想就来气。襄陵不禁握拳锤了捶旁边干瘪的蒲团撒气。
迟迟没有听见外面章和一声“起驾”，也不知道赵朗罡不走，还在那磨蹭啥呢。只听到又有人亦步亦趋地过来，听起来是宫里太监特有的恭谨的脚步声。两个太监开了锁，两人慢条斯理的跨进来，其中一个毕恭毕敬地告诉襄陵：
“金典药使，您受委屈了，慎刑司才抓到了元凶，是您典药局抓药处一个抓错药的小太监，已经都招认了，也不知道这杀千刀的事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正审着呢，圣上亲令咱俩把你好生送回去。”
另一人给他松了手脚上的绑，惊讶他没穿鞋就出来了。两人好生把金襄陵扶了出去。
襄陵走了几步只觉得手脚酸痛，趔趄起来，还好两位公公搀住了他。尤其手腕内侧的腺体在绑手时被麻绳勒得生疼。两位公公正在讨论谁把他背回太医院去，只见章和迟疑着给皇帝撩开轿辇帘子。
赵朗罡发话：“你们都还没他高，背得动吗？小太医，上来吧，今天咱们大家都委屈你了。”
“我？这，臣不敢……”金襄陵抬头模糊看到天子龙辇和显定帝的一抹剪影，就立马低下头，他哪里敢坐皇帝的轿辇，结巴着推辞。
章和也侧身向轿内小声道：“这个，陛下，臣子与君王同乘龙辇，不符合礼数。”
“朕整天在朝理政，大事小情压得朕乏得很，章伴伴，可别也像内阁的老头子那般婆婆妈妈的。”
“诶诶是，可是这位金大人，晚上从床上薅起来时戴手套穿袜子，好像是坤元身，与陛下同座恐怕唐突了他。”
赵朗罡摸摸下巴：“朕心里有数。”
章和知趣，放下帘子，转转眼珠，转过头对襄陵说：“金大人，今夜多有得罪，老奴给您赔不是。圣心仁慈，宽严相济，陛下见您出来未着鞋履，夜深露重，请您上轿亲送您回太医院。”
“谢公公好意，我自己能走回去，不要紧的，你看我脚底已经到处踩脏了，不能脏了圣上的轿辇……”
“走回去？寒从脚下起，脚腕上的腺体不要了？”赵朗罡懒倦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
一行人揣测的眼光纷纷投来，金襄陵心里清楚，在古代只有皮肉卖笑的合欢坤元才会公开坤元的身份。襄陵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章和老脸上一改严苛的表情，了然的满脸堆笑，撩开金丝帐纬的一角，一手搭上襄陵的胳膊，作势主动要扶他上轿。
既然是皇帝邀请的金玉之言在先，襄陵不多想，只好涨红了脸钻进他轿里，躲避帝王行伍中那些刀剑剜人般恶意揣测的尖锐目光。
章和在他爬进去以后还殷勤地要他伸脚，二话不说，亲手把他踩脏的云袜脱下来。襄陵知道这个老太监是皇帝身边自小陪伴的红人，自己不值得他这么伺候，才要张口言谢，外头章和一声“起驾”，轿辇起地。
还犹豫没敢坐上座位的襄陵登时惨兮兮跌坐到地上……赵朗罡“噗”一声，好像轻笑了出来。
这么小的空间，真是站也不能坐也不是，他在这局促而装潢金贵的空间里看到皇帝的龙袍的衣摆和靴头。襄陵只能跪在皇帝脚边，干咳两声，有点尴尬地轻声叩谢皇恩。
“微臣何德何能，得与圣上同辇，微臣感激不尽……圣上万福……”
赵朗罡抬抬衣摆，整理了坐姿：
“你刚刚躲在桌子底下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安乐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