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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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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桐淮在听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其实有记下“襄陵”这个发音,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字,怕说错,就没有复述,而且乍一听起来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微臣姓金,名襄陵。《书》有言,‘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是为出处。”
“怀山襄陵,”梁桐淮品味着,“本宫记得,这是写上古洪浪滔天的景象,很是古雅,好,本宫记下了。”
“那你呢?下次邸下若有不妥还麻烦恩行宮侍您来典药局寻医问药,可别忘记微臣才好。”金襄陵双手还贴着地,怂怂地侧身看向恩行。
“忘记了,您请回吧,金!大!人!”恩行一字一顿地尊请送客,神情里更是表达出“你看病不咋地又额外要钱还这么多屁话还不走人估计也没有下次了”的丰富思想感情。
“我的意思是,下次在来找我,我不要钱了的,咱们同样在宫里当差,都有月例银子拿,我想清楚了,这一刻私受钱财,往后若被人揭发可要被吃短一辈子!呐,这次的我也还给你……”
说着襄陵从他怀里把才贿赂来的银子都悉数掏出来,爬起来塞回恩行的手里。
恩行出身梁府家奴,十几年来照顾桐淮这个大少爷,颇为梁晋所欣赏,照管生活起居总是极为妥帖,开源节流,是勤俭持家的好手,但也难免势力眼。此时打开口袋看到银子一点也不曾少,也收敛了几分对襄陵的不满心情。
“嘿嘿,大尚宫,您说过,真傧邸下禁足,别人都不肯来给邸下诊病,只有微臣冒死前来。而微臣从太极宫太医院分来,就任豹房宫新立的典药局,也是第一次给真正的主子诊病,微臣在这边规矩还不懂,除了自己师傅,也无根柢。邸下,今日相见这是缘分啊!”金襄陵向他二人添油加醋地卖乖,说明自己底细清白,也表达投靠的意愿。
桐淮和恩行见此情景对视一番,恩行耷拉下“别太搭理他”的嘴角,桐淮会意,便说:“听说外面还有那么多新晋小主,风头正盛,你怎么不去巴结他们?总不比我这个被禁足的活死人好?”
“说句微臣不该说的,其他小主心神不正,进宫不久便浮华谄媚,蛇鼠一窝的争执倾轧不断,不如邸下淡泊安宁的古仁人之品格。微臣医者父母心,再者也有一点同为坤元君的私心,见不惯自毁身体以邀宠的行为。”
“这些我也有耳闻,初闻也是不齿,竟没想到是真的。”这一番话倒说道桐淮心坎里去了,看着他能授获官职,从医御前,心中不免感慨,看来刚才恩行对宫中时事所言不虚,
“金大人刚直不阿,术业有专攻,在宫中也是自食其力,没有落入坤元君千百年为人合欢嬖娈或绵衍子嗣工具的窠臼,本宫如何不羡慕呢?本宫大小养在司礼监大总管的府上,也曾有自己的远大志向,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到头来一样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梁桐淮的本体梁汴的共情能力倒是很强,几个月下来已经完全适应“梁桐淮”这个新角色,还能通过他的家境和恩行的描述带入情感,把这个角色演好,起码到现在恩行什么异样也没察觉。
“俗话说在其位谋其事,您作为傧御也有自己的分内的事,何必自怨自艾呢,”即便平时活泼话痨的襄陵也觉得自己多嘴,
“您的身子已经并无大不妥,所谓的胃疾、寒病在微臣看来皆已调养治愈,所有不适只是忧思惊惧或迁居不服所致。但这药您一定想办法抓来滋补元气,每日安寝前服下即可。”
襄陵顿首行礼再拜:“天色不早,微臣还要赶回太极宫里太医院的住处。微臣告退。”
“既无大碍,那本宫也大可安心了。是本宫许久不见生人,一时攀谈这么多,是本宫唐突。恩行,你去送送进大人。”
襄陵含蓄辞让一番,出了内间收着东西准备离开。
恩行先贺道:“可喜可贺。看来进宫前您昏睡一个月的寒病现在可是也好全了。
梁汴心想到,这人魂儿都换了,能不好吗。自己在现代都时时发作养不好的急性胃病现在也没了,这身体头脸虽不变,只怕也是完全新生的了。
恩行见襄陵走远,马上趴到桐淮耳边道:“奴才看他不太靠谱,开张方子磨蹭半天。这金襄陵医术如何且不说,明显是个有野心的,想攀援咱们成全他自己,干嘛搭理他?”
“你别忘了,咱们是被禁足,虽然是你做主请的,但能有医官已是难得。何况他识大体,咱们锁在这宫里也是第一次见到外人,与人为善总是好的,别让他又到了外面口口相传些坏话才好。”
“那也是,您再不喜欢宫里,再讨厌皇帝,也得表面功夫做足。咱们在这腾沼殿也清净,不急外面的事。”
“这太医不是说,蛇鼠一窝的倾轧早就有了嘛,咱们关在既得牢笼里看似置身事外,却难保别人对本宫的傧位和腾沼殿三进的院子不眼红心热,正好把咱们视为瓮中之鳖,好先下手为强。真当我清净不出门,就真能把这腌臜的豹房宫一隅活成净土么。”
“这么说事事都该小心,那这张方子要照着抓吗?”
“听说每位主都有位负责平安脉的保养太医,打本宫注意的风闻你也说过,本宫懒得算计那么多,所以你在抓药之前,在典药局找个本宫所谓“对家”的保养太医,问问他的意见。一朝入宫,彼此都是兄弟了,想必不会不照应。”
恩行护主心切,想害梁桐淮的奸人他早就打探得心里门清,早就想和那些满脑子歪主意的货色掰头一番,听到这个注意更是眼睛发亮,满口答应下来:“慈洵宫的南珠曾经是咱们府上出去的小厮,他早跟我说过,要提防筠霈宫的杨昭容看不惯我家主子。既这么说,那就请他家的太医看看这方子。”
“这个局,全靠你去下套,上钩的具体是谁,本宫根本不屑于知道。”梁桐淮躺回被窝,侧过身不再言语。
恩行带着药方,向门口值守禁足令的侍卫说明抓药的缘故,终于和襄陵一起出来。把襄陵送走后,恩行深吸一口三个月没呼吸过的腾沼殿外的空气,自己去了典药局抓药。
豹房宫从前是太液池以西、皇家历来少去的西苑,主要是山水园林,豢养些珍禽异兽,住人的地儿倒不多。如今新建许多宫殿楼宇,一切都是崭新修葺的,西边宮墙下庑房里的典药局也还没有打理出医官们的住处。金襄陵和他师傅虽然已经分到豹房宫供职,但晚上依旧回要回大内太极宫的太医院的旧住处过夜,金襄陵打小一直和他师傅吴太医吴兴薰同住。
襄陵刚踏进太医院的大门,看到前厅办公区域的同僚们各回各家不见人影,知道耽搁得晚了,飞奔回他和吴兴薰的房间。
“你小子上哪去啦,我们清点完药材都好一会了,怎么这么晚才回?”
金襄陵的师傅吴兴薰穿着赭色麻袍,头发簪得一丝不乱,哪怕居家有也一样是冠冕整齐,吴兴薰正坐在桌前清算往来支出。
工作时候的他面色沉静,新帝继位以来他统领太医院,从没出过半点差池,而立的年纪却已实际上总管太医院大小一切事务。大家都说吴太医由新帝钦点组织豹房宫太医院,想必即将就任豹房宫正式的太医院院使。
“我就……在豹房宫多逛了一会。那边规矩松,不打紧。”小金知道他师傅不喜欢他到处给人看病,这次给傧御治疗,不免心虚。
“不打紧?你当是你自己家里了?要知道豹房宫的地界过去也是皇家园林。”
“哪里就那么可怕了,咱们做好分内的事安分守己,不也是每天好吃好喝。而且听说如今的皇上有自己的爱好,各人也有各人的个性,听说皇上正因为觉得太极宫里的规矩束缚才搬来西苑的。”
不过襄陵想到今天的事,确实是为钱而唐突,不算自己分内的事,不禁有点心虚起来。
吴兴薰经常是拿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没办法,向来是他说一句襄陵能回十句驳倒他。这个年纪谁不叛逆谁不向往自由,刚穿越过来的襄陵是吴兴薰收留了他,那时他也刚及弱冠,亦师亦兄把他带大,虽是恩人但也拿不出十足的严父架势管教他。
吴兴薰不多念叨,去炉子上的大药盅里拿出给襄陵留的一碗盖着菜的饭,一直隔水保温着。只是药盅里残留的药味会进到饭里。吴太医就提醒他:“你要早点回来就能吃上新鲜派来的,现在都是我吃了的剩饭,早在药吊子里煨出药味了。”
“早习惯了,不怕!”襄陵一天下来也很饿了,三两口就扒拉完了,在他师傅面前撒娇企图萌混过关,“嘿嘿,哥,这世上只有你会管我的饭,太医院就是我的家,药苦味也是甜的。”
“你少来,你小子是不是今天又野到宫外去了,想买什么?”
“我有俸禄,没想要钱!”
“你哪来的的官品还想得俸禄呢,这八品的衣服是司礼监看我面子才给你过过瘾的。我可警告你,没钱就跟我老老实实说,别到处给别人当江湖郎中,小心治死人命,把你关进慎刑司我可不去保你。”
“好好好,我是想问……那个我听人说啊,真傧邸下一进宫就被禁足,那是得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是皇帝真这么讨厌他,为甚么还要他进宫。”小金成功转移话题。
“皇上的私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您也是筠霈宫的保养太医了,徒儿我也想为自己打算一下,了解了解宫中的故事……”
“腾沼殿幽禁主位,你别乱掺乎。”
“可是日常饮食和医药总还是得有人管的吧。”
“话说我今天准备去给请平安脉之前,腾沼殿的宮侍跑出来抓药,还来找我看过方子,那看来是。”
金襄陵一听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划了火石把桌上的蜡烛点燃,试探一下师傅对自己方剂之术的评价,便托腮问道:“师傅,依您看,那方子为的是什么病?开得好不好?”
“安神益智,补气养血的调理方子——远志、石菖蒲、茯神、人参、半夏、天麻、酸枣、桔梗……看来真傧邸下也没什么大不适,按你的方剂调理便没错。诶,只是若有心肾有火,阴虚阳亢,远志的配伍便有点不妥。”
“啊!那方子就是我开的,是徒儿我今天去的腾沼殿,就是那个去找你的宮侍,他带我去的腾沼殿。邸下心肾不交我才用到此药,可阴虚阳亢也的确有之,这方子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金襄陵听了师傅这话便有点急了,什么都坦白了,本来还想医好真傧邸下再在师傅面前印证实力的说。
“你!你敢去给主子问诊,还开了药?!”吴兴薰惊得站了起来,差点要气晕过去,“那单看邸下心经肾经如何?”
“徒弟当时没想到心肾的问题,就没有验看……”
吴太医一边捏着眉头回忆一边叹气,“就算邸下年轻经脉舒朗不谈,太医们一般都是远志九制煎膏,哪有这样直接入药,生远志有小毒,入喉更是辛辣……”
“……”
吴太医想到他从小爱钱,话锋一转严厉地问他,“他腾沼殿长期幽闭,我先还奇怪怎么就有人肯冒这个险,你老实说,拿了他宫里的钱没有?”
“我没拿!他本来给我的贿赂银子,临了我会过意,都悉数还给宮侍了。”
“当真?你要知道这宫里的钱没有白得的,今天你拿了人家的钱,相安无事倒也罢了,要哪天一个不顺遂,要用你的命来还。”
“好,我以后不去了行吗,说的怪吓人的。”
“不过看药方没有大不妥,只是以后再有他宫里的人找你……只要有任何人来找你看病,你告诉我就行,我亲自去,免得被什么人利用。”
“嗯……”
“不过,你今天去看到了真傧邸下?他看起来怎么样?”吴兴薰已是筠霈宫的心腹,他必须得了解一下腾沼殿内的第一手信息。
“邸下他面色不华,虽然脉息细弱但没什么症状。听说是进宫时被蒙骗,和皇上相处的不愉快,皇上不喜欢他……但是我觉得……真傧邸下他其实挺亲切挺好相处的。”
吴兴薰平时让襄陵少与人往来,因为怕他年纪小不懂事坏了宫里的规矩,又因为他是坤元身,案例不能在宫中任职,怕他在潮信期被人认出受欺负。因此通常只让他在太医院历练,让各位同僚一起监督他不许出门。
但是襄陵十几岁的年龄正喜欢和同龄的宮侍太监们交朋结友的,所以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可是襄陵此话倒是想巴结上真傧的意思了,果真这样岂不是与自己对立,因此吴兴薰打算敲打他几句。
“是么,可我听筠霈宫的主子说,真傧邸下气焰极盛,没有坤元的柔顺之德,进宫了还处处悍然忤逆,辜负圣上美意,才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襄陵听朝夕相处且对自己有恩的师傅居然也不免俗,一样对于坤元只有这种陈腐而压迫的要求,只有默默叹息时代的局限性,就算他一半的生命都在古代,但根本还是在出生时Omega平权后的现代,就出言顶撞起来:
“难道天下所有的坤元君只能曲意承恩、绵延子息,当初您在玄武门把我从进宫为奴的摆夷妻中救下我,收我我徒,教我医术,尊贵如真傧邸下,侍奉天子,位列傧位,也有种种不甘。邸下规劝我追求自己的远大志向和幸福,我又岂肯此生仅与人合欢?徒弟也要想您一样精通医术、救死扶伤,且为一宫效力、出人头地!”
“好孩子,你也懂事,有自己的追求了。看来真傧邸下和你真是一路人啊,也许皇上也是喜欢他这一点,只是还不会表达。两人都这样气盛,不肯执中,也许皇上让他避避风头,也是一种关心。”
“师傅能理解就好。”这些大好话虽然也符合他的心迹,但是襄陵不习惯这种语气,于是眼神一转,撒一个欢,“哈,师傅识人读心,毕竟是过来人,没亲眼见过竟也分析得清楚明白!学生佩服!”
“敢拿你师父开涮了,本事越来越大!”吴兴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收手却又帮他把他的发冠取下来,拍他屁股把他赶走,“明天你哪也不许去,再有找你这个半瓶醋乱晃荡的人,拉过来找我。戌时过了,快去睡觉,记得睡前要喝安隐汤!”
金襄陵虽然嬉闹着跑开,但听他这番话心里毛毛的。吴太医抱怨徒弟不学医书还要浪费烛火,吹熄蜡烛以后房间顿时暗了下来,他去盥洗室洗把脸,在炭火炉边看到了师傅给他准备的安隐汤,反正没入秋,他怕加热的麻烦,端起来直接就喝了。
吴兴薰躺下的时候,一边的襄陵睡得正香。月夜刮起了不宁静的风声,他后悔把真傧得了药方这个消息立刻告诉了杨昭容,自己也是被迫上的这条贼船,没必要这样邀功心切。他很怕今天襄陵进腾沼殿的事被杨植他们察觉,而且筠霈宫一直想往腾沼殿安插人,虽说前途未卜,事到如今只有自己亲自上阵,也好不牵扯襄陵。
至少,他不想和自己的徒弟为敌。
刚一合眼,谁知太医院门口闹了起来。喧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阵阵急促的敲打在他们的房门上,好似一记又一记重击捶打在吴兴薰的心脏上,他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襄陵的傻事肯定被有心人利用了。
沉睡中的襄陵不为所动,吴兴薰深吸一口气去开了门,上夜的太医黄骤领着穿甲的侍卫出现在眼前。
“吴太医,您怕是有所不知,您的徒弟,典药使金襄陵居然给傧御开了药还出事了,罪状指向金襄陵。我跟他们讲过,咱们院里所有人都说那孩子老实,不知有没有幕后主使……”
黄太医见一开门手势上压压众侍卫的话头,因为不及吴兴薰的官品,开口仍是毕恭毕敬的,可是一句“幕后主使”把侍卫们鹰隼般的目光都积聚在眼前这个豹房宫准太医院院使身上,吴兴薰明白黄骤驻留大内太医院的野心。
“这也不能乱说!吴太医和黄太医行个方便,待我们把这金襄陵带走审问一番,也不牵扯太医院其余众人,他若没做过这些,自然还他清白。金襄陵可是就住这间?”
“慢着,前朝的‘医筵案’以后,我是太医院第一个侍疾先帝的太医,你们没来头,不能随意进我的房间!”
皇帝身边自梁晋卸任后,三朝老资历的大太监章和,这时从人群后站出来,厉声叱道:“你的徒弟差一点要了真傧邸下的命!你就算是太医院的首领,也没有正经名头,可是真傧是除皇后以外豹房宫的最高位,唯一的一宫主位,且皇帝听闻此事后,解了腾沼殿的禁足,要老奴来传旨拿人,咱家的队伍还叫没个来头?”
吴兴薰刚道不敢,章公公一声喝道进去搜,吴兴薰转头的功夫就见可怜的金襄陵还从睡梦中没醒过神,就被人架出来了,大喊着“饶命啊”、“师傅救我”,吴太医上前护他,一番拉扯下,一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把吴太医一把推开。
金襄陵既已被下令捉拿,在侍卫们眼中和罪犯没什么两样,他蹬着腿,被粗暴地提溜走了,脚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所有太医都被惊醒了,打开门看来热闹,吴兴薰被训斥谁也不敢上前多话,又匆匆关门避事,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朝他袭来。
吴兴薰抓着门框,想到章公公说真傧万幸没有受毒害,即便下钥后星夜通往豹房宫的西华门不一定开,他也立即动身去找真傧邸下作证。他可以验药,还能回忆起白天看过的襄陵不甚妥帖但绝不会取人性命的药方。
宫人犯事被尚方司的侍卫抓走,按惯例都是头天晚上关禁闭,第二天就会关进西华门外长街以北的尚方司用刑,天亮之前,吴兴薰要抓住所有希望救出金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