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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二 ...

  •   天空一片炽白,树叶被晒得微微卷曲,蝉鸣亦是无精打采地时断时续。不知是不是太阳太大,热得她脑袋发懵的缘故,竟让她听到了那样的话。

      她定定地望着他,一时间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像无法运转一样,又呆又木。心里面却如同打了擂台,狂喜、惊疑、期待、不安的情绪统统闪过。百般滋味萦绕之下,令她心如擂鼓。可偏偏,她又不敢开口问他。

      他们从小玩到大,自然是玩闹惯了的。所以她多么害怕,他刚刚的话,会不会,也只是一句玩笑。

      幸而不久之后,他便再次开口:

      “其实,我……”

      “我原本打算,过了年下,便去你家提亲的。”

      “一来是等那时把猪卖了,多少能攒点儿银两。到时候手头宽裕了,聘礼也好,你喜欢的物什也好,就都能置办得上。”

      她看着他,眼睛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泛红。

      “二来,我也……”

      他的脸也在变红,眉眼间却依稀是在笑的:“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总觉得你还小。下意识想起你来,也总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我怕贸然提这件事,会给你带来负担。”

      他的头微微垂下去:“也怕,你…瞧不上我…”

      “心仪的男子…不会是我……”

      “怎么会?”她一下子急了,先前的矜持胆怯全不见了。她似是见不得他伤心失意的,他一沮丧,她就比他还要难过:

      “我…”

      “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梦想着,能…能……”

      她的耳垂红得不能再红,终究还是抿着唇,用天地之大却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能嫁给你。”

      “鸿哥哥,我喜欢你。”

      “你娶了我罢!”

      锵!地一声,少年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震了一下。他望着眼前的女孩,明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他却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一样。

      从前他只把她当妹妹,觉得她天真,可爱,想保护她,见不得别人欺负她。如今他才恍然发现,这个女孩,竟是有着连他都难以企及的勇敢。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他问她:

      “婚姻之事,儿戏不得。这可不是我们小时候玩的过家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你可知道,当他们结为夫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一生相伴,再也不能反悔了。”

      “所以,你……”

      “不反悔。”她几乎是斩钉截铁道。

      “鸿,我明白的。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成妹妹。觉得我还是之前那个爱哭、爱闹、爱耍赖皮,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小孩子。”她深深的目光注视着他,杏眸里潋滟着激动的泪水,“可你相信我,这次不一样。”

      “我长大了,能明白自己的心。我……”她微微哽住:

      “我这一生,只愿做你一个人的妻子。你若心中有我,我自然高兴。你心里没我,我也不会自怨自艾。大不了,我终生不嫁就是了。”

      那些在心里翻来覆去过无数次的话,如今说了出来,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有遗憾。

      幸而,他没有让她失望。

      他灼灼的目光直视着她,也终于不再回避自己的情感。他拉着她的手道:“好。”

      “既然你想清楚了。那么三日之后,我会请媒人带着聘礼去你家提亲。”

      “你要等我。”

      那天,是她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天。

      风吹树摇,群山为证。他说的话,她会记得,大地与原野也会记得。

      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会在这祖祖辈辈生活了上千年的地方结为夫妻。他会三媒六聘地娶她进门。而她,将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他们将如这世间无数的寻常夫妻一般,男耕女织,相守一生。

      这是平凡如他们,也能拥有的幸福。

      幸运的是,提亲之路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顺利一些。她父母最初好像是的确想要把她嫁到邻村的。但两人到底疼她。在鸿的媒人来提亲后,她父母商量来去,最终还是觉得嫁给鸿更好一点。一来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毕竟知根知底;二来同村总要好过邻村,有什么事儿,他们也能帮得上忙。

      就这么着,她和鸿的婚事就算是定了下来。“纳征”、“纳采”等一系列仪式走完后,两家选好良辰吉日,便可以成婚了。

      得知消息的她自然激动无比。可是成亲之前,女方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更不能私下里去见男方。于是她只能等,只能在家里等,只能满心期盼、度日如年地等。只等那一天到来,他来娶她,而她成为他的新娘。

      盼望着,盼望着,盼过一个个的日升日落,迎亲的日子,终于来了。

      九月十五,天刚蒙蒙亮,鸿便已经出了门。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是一席新郎官的喜服,整个人精神又帅气。村子不大,谁家有个娶妻嫁女的事儿,村里村外的都知道。再加上刚农忙完,各家的粮食都获了丰收。于是乎路边一大早地便围了不少乡亲,纷纷拱着手向他行贺。再加上鸿家里请的敲锣打鼓的乐师,以及跑过来看热闹,围着高头大马四处乱窜的小孩子们……平日宁静的小村庄,彻底成了欢乐的海洋。

      另外一边,她已梳洗完毕,同样一身喜服,静静地等在闺房之中。她听着那锣鼓声从最初的只有一点儿,到后面的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便知道是他要来了。于是她的心便也跟着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便只能用听的。她想象着此时此刻他骑在马上,往自己家走的样子。她知道他一定英俊极了,也意气风发极了。她想知道他好看的嘴角是不是微微往上扬着,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他穿婚服,做新郎官时的模样了。

      可是,那牵动她心肠的锣鼓声,到了后面,不知为何,突然停了。

      连带着乡亲和小孩们的喧闹声,也悄然间消失了。原本热闹的村庄,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仿佛并没有什么婚礼,今天也只是个跟以往一样,平平无奇的早晨。

      她心里十分疑惑,因为她也见过别人家娶新娘子,从来都是敲锣打鼓一直到新娘家里,甚至要热热闹闹一整个上午的。可为什么鸿娶她的队伍,半路就没声音了?

      那安静令她心慌。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是路上出什么事情了?还是鸿哥哥中途反悔,不打算娶自己了?

      她越想越慌乱,最后干脆把盖头掀了下来。她冲着外间叫:“爹,娘。”

      他爹原本正在外间踱着步,听到声音,撩开帘子一看,劈头便是对她的一通数落。无非是嫌她自己掀了盖头,成什么规矩。她却浑然顾不得这些了,一迭声地问:

      “爹,娘,外面怎么停了?”

      她母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过来要给她盖上盖头。可她哪里肯盖?挣扎着从榻上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出去看看。”

      “胡说!”她爹道,“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说胡话?你是新娘,哪里能这么乱来!”

      “可是……”

      “好了好了,你快盖好盖头,乖乖坐着。”她母亲抚摸着她的胳膊安抚她。把她哄好之后,又过去同她父亲商议。最后老俩决定让她大哥出去看一眼,这样既不坏规矩,心里也能有个底。

      她大哥对她的事儿也上心,说话间就出去了。再加上她爹妈又拦又劝,她才终于又坐了回去。

      只是一颗悬着的心,再也放不下来了。

      更令他们一家纳闷的事情发生了:

      新郎官没来,就连她大哥,也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村子拢共也没多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现在,半个时辰过去了,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她大哥居然还没回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下子,连她父亲都沉不住气了。儿子不回来,他只能亲自出马到外面看看。可就在他刚走出屋子的时候,一伙官兵模样的人突然破门而入。

      那几个官兵站在院子里,把她父亲吓了一跳。她在屋里也听到了动静,不便走动,于是便只好竖起耳朵,细细去听。

      只听一个官兵道:“集合,集合了,凡是年满十六的男子,统一到村东头集合!”

      她父亲的声音道:“老爷,出什么事儿了吗?”

      “废什么话!”官兵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又有官兵道:“陈嘉海是吧?你家有几口人?你儿子呢?”

      那官兵大抵是从族长那里拿了名册,不然怎么会知道她父亲的姓名。就听她父亲战战兢兢道:

      “家里……共五口人。犬子…刚刚出门去了,现下还没有回来。”

      为首的官兵大概是不信,一声令下,那几个官兵涌了进来,开始进屋里搜查。她好端端地在闺房坐着呢,哪成想会遇到这种情形?当下就有点儿怕。她母亲也慌乱无比,又是过来护她,又是朝他们说好话。好在这伙官兵见屋子里确实没有她大哥,就又都出去了,并没有伤害她们。

      “伍长,屋子里都看过了,只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女娃,外加一个老头,确实没有他儿子陈大壮。”

      “那老头多大了?”为首的官兵道。

      “得有六七十了,在榻上坐着,看着不像能跑动的样子。”

      “是啊,老爷。”慌得她父亲忙道,“屋里那老头是我爹,眼瞅着就要七十了。他哪里还能动弹啊,你们有什么事儿,就带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你去?你当然要去。”为首的官兵轻蔑道,“凡是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都是要跟我们走的。胆敢违命——”

      “噌”地一声,他把刀拔了出来。

      “爹!”屋子里的她近乎突兀地叫出了声,也不管什么规不规矩的了,揭了盖头穿着婚服就跑了出去。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迈过门槛,冲上前去,扶住了她爹。

      “爹。”她叫。

      她爹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呵斥她,只微微拍了拍她的手,轻得像一声叹息。

      倒有个面善一点儿的官兵安慰她:“小姑娘,你不用怕,现在只是先去村东头清点一下人数。出发怎么也得等明日,会给你们家留出告别的时间的。”

      “告别,什么告别?”那话她每个字都懂,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官兵们也不再回答她,架住她爹,就直接把人拽走了。

      只留下尚且年幼的她,她怯懦的母亲,她那白发苍苍的爷爷守在偌大的院子里。院门关闭的那一刻,她就觉得,仿佛有什么,永远地结束了。

      ·

      父亲和大哥一直到下午的时候才回来,随他们一起带回的,是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征兵。

      胡人南下,边关告急。长城眼看就要守不住,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匆匆忙忙地征兵。这回征兵,男子凡年满十六者,都要征走。连她父亲这个快要四十的人,也要跟着去戍守边关。

      他们现在,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收拾行李,和家人告别。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全村男人就都得出发了。

      这个消息从父亲口中说出的时候,母亲刚做好晚饭,正笑着去迎好不容易等回来的父子俩。听到这话,母亲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支持不住。她本是急匆匆地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听完,脑袋里面也懵了。

      那顿晚餐静悄悄的,一家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剩筷子碰碗时发出的沉闷浊响。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埋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承平日久,民风安乐。这样的事,在她十五岁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

      长城、边关……总觉得是很远很远,很冷很冷的地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什么关联。却不想,有朝一日戍守长城的,也会是她的家人。

      至于和鸿的婚事……她觑着父亲和大哥的脸色,连提都没敢提。

      她到底还是没能在这一天嫁给他……

      当夜,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脑袋里面乱糟糟地想着事情,一会儿想戍边会死人吗?她可不要父亲和大哥死。一会儿又想鸿哥哥今年也16了,他是不是也要被拉去?不去可以吗?他今天没来迎亲,是不是半路被那些当兵的拦下了?今天没娶成,那之后……他还会娶自己吗?

      四下里安静得很,只剩秋虫的低鸣。隔着一个房间,明明没什么声音,她却总觉得母亲在哭。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到了这会儿又饿了起来,叽里咕噜地乱叫着。一边又想着鸿哥哥明天就要走,那自己岂不是就见不到他了?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困意才渐渐袭来,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笃笃笃”的声音。

      她一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过了数息,她还是凑到窗边,耳朵贴了上去。

      “笃笃笃”

      这次听清了,有人在叩她的窗棂。

      她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心里既犹疑又兴奋。她也在屋内敲了两下,然后,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两个油纸包裹着的大肉包子就那样递了进来。

      ·

      河边,夜凉如水,风静静地吹着,渐渐枯黄下去的草在他们身下起伏。远远地传来了一两点夜枭的叫声,而后又归于宁静。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喷香,猪肉粉条馅儿的。上次吃还是在过年的时候。按说,她本该高兴的,可吃着吃着,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哭。

      “能不能…不走啊。”她说。

      “鸿哥哥,咱们一起跑吧。咱们一起跑好不好?不管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他嘴里叼着草茎,望着视野尽头暮色苍苍的远山,眼睛不由得微微眯了起来:

      “跑,能跑去哪儿?再说就算咱们跑了,爹娘怎么办,兄弟姊妹们怎么办,宗族亲戚们怎么办?自己跑了……可是要连累家人的。”

      他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朝前一掷,在平静的河面上激起数个水花。他站起身来,朝着远山大声喊了一嗓子,像把什么发泄出来了,才又看向她,笑着说道:

      “再说了,在家尽孝,为国尽忠,本就是男儿本分中事。国家有难,我怎么能当逃兵?”

      “可是…”她望着星火之中他模糊却又无比亲切的脸庞,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她明白的,她最爱的便是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可有的时候,她却又希望他市侩一点,自私一点。

      她爱他,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这样好的男儿,她想要,国家也想要。他又怎会只属于她呢?

      “你走了,我怎么办?”她说:

      “你还会娶我么?”

      他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很久很久,只是道:“月儿,我这次走了…”

      “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我怕…你要等上很久。”

      “没事的。”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道,“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直到你凯旋归来的那天。”

      “只要,你还愿意娶我…”

      她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鸿却仿佛因为她的话有了莫大的信心。这会儿已经到了秋天,天很冷,鸿见她发抖,便把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噼啪的篝火中,他们靠得很近很近,像小时候,可又不完全一样。慢慢地,他们的呼吸都重了,鸿轻轻地抱住了她。

      “我会回来的。”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这样说着。

      她在心跳声中感受到了他嘴唇微湿的凉意,听到他说:

      “等我回来,我就娶你为妻。”

      “然后,咱们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分开了……”

      ……

      在那个秋叶飘飞的早上,鸿走了。

      随征兵的部队一起,就那么离开了她。

      她一路小跑着,终于在村口见到了他的最后一眼。这一天并没有太阳,只有寒凉萧瑟的秋风。她望着乡间土路上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他洒脱挥手,而后被扬起的风沙吞没。泪水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他走了

      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打从她有记忆开始,他还从未有一次,从她的世界中这样离开过。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半枚鸳鸯玉佩,那是他留给她的订婚信物,他们两人一人一半。他们分开,这玉佩也分开,等有天这枚玉佩重新合在一起了,他们也就重逢了。

      这可能要很久,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具体的期限。

      可是她知道,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他。

      等他回来,他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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