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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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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离开以后,整座村庄迅速地萧条了下去。老人与妇孺不得不承担起繁重的农活,日子开始变得沉重而枯燥。而随着冬天的到来,百木凋零,他们的家园,仿佛也因此更加蒙上了一层阴翳。
在这乏味的日子里,辛苦劳作之余,她也会常常想起鸿。她想知道他走到哪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在军队里,能吃好,能睡好么?是不是已经守在长城上了?长城……真的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宏伟壮观吗?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在打仗了?
她有点儿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平日里,只是田间劳作,她都会为他肩膀的勒痕,手上的水泡而心疼不已。更不要说上阵杀敌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那样尖的刃,那样毒的锋,可是鸿…他也才十六岁。那样一副肉体凡胎,如何经得起刀光剑影的磋磨?
她不敢想象那毒蛇般锋利的刀刃划破他的皮肤,斩碎他的骨骼。单是想想他疼痛无助的样子,便几乎能要了她的命。
她只能安慰自己,在一个个被惊醒的噩梦中安慰自己。不会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机灵,那么勇敢无畏,一定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护好。她的这些担忧,纯属杞人忧天。
这么想着,她的日子才在担惊受怕中一天天地挨了过来。等到下起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的时候,她背着背篓,拄着木棍,独自上了山。
她爷爷是村子里的一名老中医,虽然近几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但在家里给人号脉听诊,多少也是个收入。从前她大哥在家的时候,或购置药材,或上山采药,都是她大哥的任务。如今她大哥不在,这些活儿,便都落到她头上了。
山石上积了雪,又弥漫着薄薄的寒雾,道路便多少有些坎坷难行。她一步步地往前摸索着,拨开地上的雪,挥舞着锄头采下野葛、苍耳、千里光等诸如此类的药材。她的嘴巴呼出哈气,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深入了山里。
难得上一次山,她自然是要多采些药的。她在山里呆了将近一上午的时间,一直到冻得受不住了才往山下走。当然,她这一次的战果也是颇丰,琳琅满目的药材把背篓填了个大半,背起来沉甸甸的。
这么多的药,怎么也能用上好一阵子,估计未来一两个月她都不用再上山了。
她搓了搓冻到麻木的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去。
她们村子处于山麓之下的平原地带,离山不远,但也不算太近,大概半个多时辰的脚程。她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爷爷和大哥到这座山上采药,因此来回的路,她再熟悉不过。
可这一次,下到山腰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出不对。
火光,冲天的火光,在冬季淡雅如丹青水墨一般的世界里,无比突兀地烧起。
那火光不是一团或一簇,而是一大片,远远望过去,仿佛她们整个村子都烧着了。伴随着那火光的,是大地的震颤;天空的羽箭;从远处袭来的骑马拿刀的人;和虽远却依旧足以让人心惊的绝望尖叫……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们村出事儿了。
她撒开两腿便跑了起来,山路崎岖,她一连跌了好几个跟头可都顾不上疼,撑起身子来继续往前跑。不为别的,只因她的母亲和爷爷还在家里,只因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自己家里有没有着火;看看母亲和爷爷是否安好……可是呵,就在她跑到山脚的时候,她骤然停住了。
她惊恐的瞳仁里映出了此生都无法回视的一幕。
她看到了…一场屠杀。
猩红的火焰贪婪地焚烧着这幅天地画卷;北风的悲鸣中,一群身穿皮甲、满脸长毛的胡人正对她们村子里的老弱妇孺进行着残忍的虐杀。他们用刀砍去老人的头颅;用战马把小孩踩到脊椎断裂,脑浆迸出,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烂泥;他们粗*大的臂膀肆意拉扯着,钢铁一般的大手箍住年轻女子纤细的双腿,把她们拖入房中施*暴;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从村口哭号跑出,却被尾随而出的他们一剑贯穿,母子俱亡……
他们大声地狞笑着,肆意地践踏着,贪婪地掠夺着。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恶肉丛生的脸;凄凄的雪花,亦无法掩盖遍地横流的鲜血……
她跌坐在地,害怕到牙关都在打颤。她耳畔嗡鸣,大脑如同断了线般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扶着酸软的双腿站起身来,死咬着牙关朝山里跑去……
外面的火烧了三天三夜,她就在深山老林的山洞中躲了三天三夜。
等外面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扶着洞壁一点一点地缓慢爬出。
冬季的阴霾深深地笼罩着,她目力所及之处,双足所行之地,整个世界都变了。
烧焦的庄稼;满目的残垣;杂乱横陈的尸体;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曾经熟悉的村庄早已面目全非。而她无望地看着,徒劳地唤着,翻捡着,多么希望能有哪怕一个活着的人来回应一下自己,可是……没有。
死了,大家都死了。那些她从小到大的玩伴;亲切熟悉的阿婆大婶;满村乱跑的小孩子们……他们都死了。或老或少,都变成了一堆堆破碎的,烧焦了的,凌乱不齐的尸体。
她便是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孤魂野鬼一般地游荡着。到了晚间天黑下来的时候,她在一片熏黑了的瓦砾中,捡到了一条烧得皮开肉绽的胳膊。
那是一条女人的胳膊。
手腕上,戴着那支自打她有记忆起,便一直戴在母亲手臂上的银镯。
她抱着那根手臂,在那个下起潇潇冻雨的夜里,终是控制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那一年,他们那个有着数十户人的村子,就只活了她一个。
不光是她们那儿,其他地方也没好到哪去。山河破碎,大厦倾颓。从中原到河北,从甘肃到关中,半壁江山皆在胡人的铁骑之下惨遭蹂躏。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昔日的千里沃野,一夕之间血流成河。满目疮痍的土地,狼烟遍起的山岗。在旷日持久的战乱与屠杀下,中原百姓,十不存一。山河之大,竟是千里无鸡啼,万里无人烟。
房屋被焚烧殆尽,粮食被洗劫一空。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被杀死,或被倒吊着放干鲜血,成为胡人们充饥的“两脚羊”。他们一窝蜂地劫掠过后,留下遍地的饿殍与残垣。处处是流离失所,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灾民。有幸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汉人追随着朝廷的脚步,一波一波地往南奔逃。
也曾有朝南逃难的汉人见她孤苦伶仃,特意过来劝过她。他们说国家亡了,朝廷都跑到南边去了。现在这儿已经是匈奴和羯人的地盘,留下来只有一死。他们劝她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起往南走,这样,兴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她年龄虽小,却也已经懂了这些乱世谋生的道理。只是她的母亲和爷爷已经遇难,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便只剩下了父亲,大哥,和她的鸿哥哥。
她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在遥远的长城戍守着边疆,境况只怕比她更加糟糕。她不想有一天他们历经无数磨难,九死一生地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连一个活着的亲人都见不着。
更何况,她是答应过他的。
等他回来,然后,他们就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分开了。
她不能往南。
她要往北边去。
她要去找他们。
她记得,鸿哥哥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定边”,她不知道定边在哪,她只知道那里一定很远。可是,再远,她也要去。
他把生命献给了国家。那么她能做的,就是把生命,献给他。
整座村庄都变成了废墟,能吃的干粮也被胡人连抢带烧得所剩无几了。她把仅剩的那点儿又黑又潮的干粮收拾上,又把山上采的,家里剩的药材装进背篓里。之后在一个雾气沉沉的早晨,迈开了前行的脚步。
不是往南。
是往北。
胡人来的地方,冰雪肆虐的地方,山河破碎血流成河的地方,她仅剩的亲人…离开的地方。
这一路,千难万险。为了避开胡人,她甚至学着白天休息晚上赶路。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到了后面瑟瑟的北风几乎要彻底吹透她的棉袄。不过,开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她带的药派上了用场。
她小时候跟着爷爷耳濡目染,学到了一些望闻问切的本事。虽说只是皮毛,可乱世之下,人命关天,在根本没有大夫的情况下,她也只能放手一试了。她背着那些药材,一路上都在给人熬药煎药。席卷天地的寒风中,她帮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的将士止过血;帮大着肚子,几乎就要一尸两命的孕妇在牛棚里接过生;小孩高烧不退,喝了她的药渐渐好转;双脚长满冻疮的人,也在她的调理下,多少缓了过来……
她帮助他们,不为财,不为利。仅仅因为他们跟她一样,都不过是乱世之下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因为他们跟她长着同样的面孔,说着同样的语言,流着同样的血脉。
他们也是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子女。这世上也一定有人像她牵挂鸿哥哥一样地牵挂着他们。
她的思维也很简单:哪怕是有一个人,因为她活了下来。那么她这条路,就算没有白走。
从前她很怕死,但现在,她似乎没有那么怕了。
因为她觉得,她这一生,好像已经值了。
甚至能多救两个人的话,就完全是她赚了。
只是话虽如此,可在漫天的冰雪中,她却总还有一点儿不甘心。
她还没有见到他。
她还没有等到他凯旋归来,高头大马,一身红衣地娶自己为妻。
她紧紧握着颈间的那半枚玉佩,感受着那上面细腻冰凉的温度。无数个寒意沁骨,冻到哆哆嗦嗦无法入眠的夜晚,她就靠着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一一挨了下来。
鸿哥哥,
鸿哥哥,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