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异闻录（猫咪都市）》寒雨秋风

7、完

　　从小美婚礼回来后，咪咪又过上了之前忙碌而一成不变的生活。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他就好像一架机器，被塞进了喵城这个大工厂里，昼夜不停地运转，永无止境地循环。浑浑噩噩，日子成了一滩看不到尽头的死水……

　　当然，偶尔有些时候，也会泛起那么一星半点的波澜：

　　“哎，楼下怎么封了？”

　　“你还不知道呢？又猝死了一个，昨天大半夜拉走的。”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儿？”

　　“就隔壁那栋楼里的互联网公司。加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听说他们公司还规定了每个月必须自愿加够多少个小时，加不够就算不合格。那个程序员是凌晨下班的，前脚刚下楼，后脚猫就没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尸体都凉了，但公司却一直拖着，不让医院下死亡通知，也不让亲属进去看。”

　　“啊……为什么啊？”

　　“据说拖够一定时间就不算工伤了，可以少赔，所以说什么也要把家属拦在门外。可怜他妻子了，肚里的小猫才三个月大，就没了爹，房贷也还不起了……”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然后无非就是公司掏钱撤热搜，压热度，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加班，通宵，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呗。”

　　“……”

　　不过是同事间的闲谈，咪咪也就跟着听了一耳朵。除了默默叹口气外，也就再没其他的了。

　　这些年里，互联网大厂的猝死、跳楼事件一桩接着一桩，早已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这还只是曝出来的，其他那些没猫关注的行业，没有曝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曾几何时，他也会愤慨，也会愤怒，也会质疑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可是现在，他已经和绝大多数猫一样，心里没有多少波动了。

　　自己都顾不过来，又能有多少心思，去关注其他的猫呢？

　　下午五点的时候，公司里面喧闹了起来。咪咪打开手机，发现是上个月的工资到账了。

　　是的，是上个月。

　　在他们公司，这个月25号，发上个月的工资。而本月的工资，则要等到下个月的25号才会发放。

　　咪咪的同事们，把这种发薪方式，戏称为“押一付一”。

　　说来也挺搞笑的，你出去租个房子，人家房东让你押一付一，或者押一付三。等到发工资的时候，老板还给你玩押一付一。

　　总之劳动者哪都讨不到好，被两头压榨就对了。

　　转正后月薪7500。试用期打八折，6000元。交五险一金再扣1300，到手4700。这就是咪咪在一线城市辛苦打拼一个月，拿到手里的，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工资。

　　工资到手还没焐热，转头房东的收租短信就发了过来。房租2500，水电费、管理费、卫生服务费加起来是300元。一共2800。咪咪交完这些，这个月的工资还剩1900。

　　考虑到一线城市每顿不低于20元的饭菜价格。再算上交通费。咪咪这个月就算什么都不买，能攒下来的钱，也不会超过200元。

　　除此之外，他还得从自己过去几年拼死拼活攒下的那点儿存款里，转出两千，去贴补父母的生活。

　　忙忙碌碌地一整个月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

　　唉……咪咪长长叹了口气，心里面就只剩下了一个念想：

　　转正。

　　他得赶紧转正，转完正以后，他的工资就能按7500发了。虽然还是剩不下什么钱，但起码，不用像现在一样倒贴钱上班了。

　　再者说，转正以后，心里多少也能踏实些。最起码公司不会再随随便便把你辞掉了。真要辞你，公司是要给赔偿的。

　　到那个时候，他的压力，也就能卸下一点儿了。

　　当初签劳务合同时，约定的试用期是三个月。而这个月，就是第三个月。

　　眼瞅着就要到月底了。咪咪估摸着，明后两天，上司应该就会来跟自己来谈转正的事儿了。

　　虽然他并不喜欢卖保险，但他的职业素养决定了，哪怕他不喜欢的工作，他也会尽最大努力地做好。这三个月里，他风里来雨里去，哪怕周末都还在想方设法地联系客户、跑单子。好在这份工作也没有辜负他：他在新入职的这批员工里，签单量是数一数二的。相比起那些刚刚大学毕业，还没遭受过“社会毒打”，动辄便要“摸鱼”、“划水”、“躺平”的小猫咪们来说，咪咪相信自己的工作业绩和工作态度，上司都是能看得见的。

　　从教育转行做销售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等转正了，他就算阶段性地站稳脚跟了。之后骑驴找马也好，继续卖保险也好……虽然他几乎已经不可能买得起房子了，但多少挣点钱，改善改善生活，给小明买点儿外国牌子的小馒头，总还是能做得到的。

　　咪咪正畅想着，他的企业微信就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他的顶头上司发来的，让他去一趟办公室，有话要跟他谈。

　　来了！

　　咪咪知道，这是要跟他谈转正的事儿了。

　　上司发消息的时间是17点57分，离18点的下班时间只剩三分钟了。不过鉴于他们公司下班后再加一个小时的班已经成了一件默认的事，因此咪咪也没太在意，直接朝着办公室去了。

　　“你的保险签单量还是很优秀的，看得出来肯定是下过心思的。但是具有想象空间的大单子，你并没有签到……”

　　“现在经济不景气，好多公司都倒闭了，大家裁员的裁员，降薪的降薪。现在领导作出这个决定，相信你也一定可以理解。非常抱歉……”

　　“像你这样优秀的猫，相信一定有比我们公司更加适合你的去处。未来的路，祝你一帆风顺。”

　　咪咪的耳畔嗡嗡响着，脑袋里面也空白一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上司的话中咂摸出味儿来：他转不了正了。

　　可上司给出的理由，他实在无法认同。什么叫没有签到有“想象空间”的大单子？同期入职的，他已经是签单签的最多的了。如果他都没签到有想象空间的单子，那其他小猫就更没签到了。难道说他们这批所有的猫中，就没有一只能转正的？

　　原本美滋滋做好的规划再次碎了一地，挫败感如潮水一般涌来。咪咪还欲替自己求求情，可是上司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

　　这是领导做的决定，不是我能改变的。

　　总之就这样，三分解释七分甩锅地，把咪咪请出了办公室。

　　抱着箱子走出公司大楼的那一刻，天空下起了雨。

　　起先还是小雨，眨眼间便是大雨瓢泼。咪咪没带伞，就那样淋着雨慢慢地往前走。第二次失业，第二次被辞掉，咪咪难受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又想起了今天下午的时候，他看到的老板发的一条朋友圈。

　　按理说他本来是看不到的。因为以他的职位，根本不够资格去加老板的微信。可老板的朋友圈是对所有猫公开的，咪咪在浏览公司群成员的时候，无意间点开了老板的朋友圈。

　　那个时候，距离老板最新一条朋友圈的发布时间，不过五分钟。

　　当他们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写文案，做推广，一个客户一个客户地拉单子，做生意的时候，他们的老板，正在马尔代夫的金色沙滩上，无比惬意地享受着一个悠闲午后。

　　朋友圈的定位是马尔代夫。照片里面，他们老板戴着墨镜，袒露着傲猫的八块腹肌，无比闲适地坐在沙滩椅上。在他身后，蓝天，白云，椰树，金沙，螃蟹，船帆……一切的一切都美得像最高质量的宣传片。而老板怀里，甚至还依偎着两只温香软玉，正在喂他喝果汁，同他嬉闹的小母猫。

　　他们老板是一只黑色的薮猫，血统稀缺，高贵异常。薮猫家族处在社会阶*级的最顶层，他们牢牢把握着经济命脉。他们老板也不例外，他们这家保险公司，只不过是他们老板所继承的财产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

　　他们老板很会享受生活。于是朋友圈里从头到尾，全是在世界各地的度假照。从前咪咪看到这些照片，都在激励自己要努力工作。不说别的，他也想旅旅游，去海边看看。毕竟，他长这么大，连大海都还没见过。

　　可是这一次，他一步一步走在冰冷沁骨的大雨里，脑袋里面想的是：为什么他们那么拼命地工作才只能勉强糊口，而老板的生活，却能过得那么惬意？

　　甚至……是不是他们工作的越拼命，老板就过得越好？

　　咪咪并不是一只很聪明的猫。这种事情也从没有猫教过他。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把努力工作，努力为公司创造价值当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不知是情感事业双双失败的打击下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他的大脑突然开始思考一些之前从没想过的东西：

　　这真的公平吗？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他们老板生下来就拥有高贵的血统，辉煌的家世。以薮猫家族为代表的资本家的家族财富一代接一代地传承着。

　　他们有钱，垄断了经济，自然而然也就能掌握媒体和舆论，甚至进一步地去把控政治，从而出台更多有利于他们的政策；

　　他们盘下地皮，大搞房地产，通过哄炒房价，让房价翻倍再翻倍的方式，来一次性收割劳动猫咪们现有的及未来三十年所能创造的全部财富。通过高利率的房贷将他们绑死在工作岗位上，使他们面对再狠的压*榨也不敢有丝毫反抗；

　　他们鼓吹996,007，让一只猫干三只猫的活，从而使剩下的两只猫没有工作，反过来自我压价去内卷第一只猫；

　　他们用超长的工作时间，和没有任何价值的洗脑短视频来把每一只社畜小猫的时间和精力全部占满，让他们疲于奔命，没有时间学习和自我提升，工作多年却还是会被更年轻廉价的小猫轻松取代，由此就能把他们的薪水压到最低，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为公司卖命。甚至是看他们谁不顺眼了，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裁掉。

　　或许，这才是这座摩天都市辉煌外表之下的，残酷真相。

　　而面对这样的真相，他似乎，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因为他们加过的每一次班，熬过的每一个夜，最终都只会变成他们老板那拥香抱玉的惬意午后。

　　如果你感到负重前行，那么一定有猫在替你岁月静好。

　　那天晚上，咪咪并没有回家。

　　他买了一瓶酒，在电闪雷鸣的深夜，在暴雨如注的街巷，失魂落魄地游荡着。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爱情没了，房子也再买不起了……他感觉自己就像那捞月亮的猴子，在一线城市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所谓的“梦想”，“打拼”，“靠自己的努力在大城市扎根”，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每年像他一样，前仆后继涌入一线城市的年轻小猫何其之多。他们像他一样，怀揣着梦想，怀揣着希望，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只要足够拼命，就一定能在大城市扎根……可是，可是啊，现在的上升渠道那么窄，能实现阶*级跃迁的注定只会是极少数。这条向上之路又何尝不是一场厮杀？一将功成万骨枯。绝大多数的猫咪，说到底，也只会是这座城市的燃料罢了。

　　他们在这座城市，奉献自己的劳动，燃烧自己的青春。却不知等他们过了三十，体能与学习能力跟不上的时候，这座城市就会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扫地出门。

　　当他们有价值可供榨取时，他们就是“猫才”；当他们没那么多价值了，他们瞬间就会变成待疏解的“低端猫口”。

　　他们辛勤工作，只为了帮老板创造财富。他们拿到工资，钱还没焐热，便又自觉又自律地转移到房东手里。

　　他们什么也剩不下。

　　就像今日的咪咪。

　　喝得酩酊大醉，烂醉于雨巷，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可压抑久了，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

　　漂泊在大都市里的这些年，曾有过梦想却终究破碎的这些年，炭火一般燃尽他青春的这些年，他究竟，图的是什么……

　　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咪咪不知道。

　　没有猫能回答他。

　　在这昼夜轰鸣的摩天都市里，他们是蟑螂，是老鼠，是巨大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却唯独不是他们自己。

　　……

　　…………

　　后来的后来，房租又涨了。为了省钱，咪咪把现在住的房子转租了出去。他带着小明，搬到了一个离市区更远，更小，甚至只有一个对着走廊的暗窗的合租屋中。每天跟其他猫抢厕所，挤厨房，终日不见天日，不分黑白。

　　咪咪也有在试着找工作，可是经历过两场失业的打击，他的自信已经被悉数磨光。疫情之下，公司纷纷倒闭，没有那个企业肯要他。而他，也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了……

　　这些年里，他拼了命地工作，却两度失业；对待爱情他忠贞不二，却沦落得孤身一猫；他很喜欢小猫咪，常常幻想有了自己的小猫咪后要怎样把他养大成猫……而今他才明白，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了。

　　他会孤独终老。他会寂寞一生。等哪天彻底干不动了，等待他的，就会是在这座城市某个不为猫知的角落，凄凄惨惨地死去。

　　慢慢地，咪咪病了。他躺在自己塞了张床就再也放不下其他的小屋中，听着外面合租室友那没完没了的噪音，茶饭不思，默默地，流着眼泪。

　　他想起了小的时候，能有一毛钱买根辣条，就能高兴到天上去。可为什么现在他想买多少根辣条都不成问题，却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呢？

　　他又想起了小的时候，老师问大家长大以后的梦想是什么。大家激动地说要当作家，要当画家，要当科学家，要当奥运冠军，甚至要去环游世界……可现在，咪咪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小床上，他唯一的梦想，就是想有一个家。

　　可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人潮拥挤的城市，空空荡荡的村庄。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故乡？

　　咪咪抱着小明软软的小身子，流着眼泪，慢慢地睡着了……

　　————《猫咪都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