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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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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五月才刚开了个头,雷雨却已悄然登场。
墨色的天空中,电闪雷鸣,犹如龙蛇在其中潜藏。哗哗的大雨冲刷着大地,仿佛誓要洗去一路的尘土与污秽。
咪咪往前跑着,借着黑暗中那点路灯的光大喊着小明的名字。他下楼下得过急,连件雨衣都没有穿。于是顷刻间便被淋得毛发倒垂,成了只狼狈不堪的“落汤猫”。
他四下寻觅,到处翻找着,一想到小明此刻可能正在某个无猫的角落里哭着叫“爸耙”便心痛到难以喘息。咪咪找了好久,到后面浑身冰凉,眼睛都因进了水雾而要看不清东西了,才在小区外面的垃圾堆里,看到了小明的身影。
准确来说,那都不能算是身影。
那是一个纸箱。
咪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纸箱,因为,那是小明的窝。
此时此刻,几只流浪狗围在那个纸箱周边,正对着箱子又撕又咬。箱口倒扣着,从那被雨淋透了的纸箱下面,传来了婴孩的啼哭。
哭声仿佛刺激了流浪狗的兽性,它们撕咬得更卖力了。眨眼间,箱子被群狗扯成了碎片。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就那样露了出来。
他抱着头,浑身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小腚撅着,怕得颤颤的。一只大狗目光贪婪地爬了过去,拿鼻子嗅了嗅他的小腚,似乎在思考该从哪下口。咪咪怕到不行,连哭带嗥,抄起一根棍子便扑了上去。
他一向怕狗,可这一刻,竟也不管不顾了。一根棍子被他挥得呼呼生风,毫无章法可言。他的棍法虽乱,但管用,起先这群狗还在恶狠狠地对着他嚎叫。但在他一棍子把某条狗打翻在地后,群狗一阵呜咽,不舍地望着到嘴的晚餐,悻悻地跑了。
咪咪这才算是把小明救了下来。
经此一劫,小明被吓得不轻。他小脸发白,几乎要怕到昏迷。咪咪连叫了他好几声,呼唤他,用手抚摸他,他都不敢抬起头来。一直到后面咪咪把他抱了起来,像抱小猫那样哄他时,他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这是爸耙。
小手一伸,小明“哇”地一下扑到了咪咪怀里。
连天的暴雨冰冷沁骨,怀里面却是温温软软的一片。那一刻,咪咪抱着小明,心里面亦是刺痛万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小明,是一个飘雪的冬夜。那时的小明才刚刚出生,瘦瘦小小的,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头。身上,甚至还连着一截儿带血的脐带。
当时的小明,静静地躺在一个纸箱里。那样冷的天,他身上连一块毯子都没有,冻得哇哇直哭。看样子,是才出生不久,就遭到了主猫的遗弃。
天太冷了,小明到后面连哭都哭不动了,浑身青紫地蜷缩成一团。只剩一下一下瑟瑟的颤抖。看样子,怕是就要冻死了。
他还那样小,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便要死了。
彼时的咪咪刚从教培行业下岗不久,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飘零落魄,处在猫生的最低谷。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抱起了小明,抚摸他的脑袋,轻拍他的身子,试图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哪怕是哭的都好。
可是没有。
婴儿只细若游丝地哼了两声,便趴在他的爪子上,不动了。
咪咪吓坏了。他知道这婴儿是真要死了。他有点儿怕,怕婴儿死在自己身上,他想把婴儿扔掉。可最后……他还是拉开拉链,把婴儿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想用棉袄帮他阻挡寒风;用身体帮他遮住暴雪;用自己温暖细密的毛,来在这漫漫长夜中,给他一点儿温暖。
他还那样小,他应该拥有一次活下来的机会。而不是在今晚,被抛弃之后,就那样饥寒落魄,孤零零地死掉。
咪咪一刻也不敢拖延,想立刻回到有暖气的屋子里,因为也许这样小家伙就不会死了。一路上,他心惊肉跳,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去感受怀里的小生命还有没有生息。等他终于跑到家门口,哆嗦着爪子去掏钥匙的时候,他的胸口,突然被什么揪了一下。
咪咪拉开衣服,缓缓低下头去。
楼道昏黄的灯光中,他看到那团小小的阴影动了一动。瘦得可怜的小手抓着他的毛,脑袋拱着,正试图用没牙的小嘴撕咬他的咪咪。
他饿了。
他没有死。
咪咪的胸脯起伏着,很久很久……竟是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
多好啊,他还是活了下来。
并且那么聪明,一饿了,就知道找奶喝。
那是刻在生物骨子里的本能。那怕这样脆弱的一条小生命,都在努力地活着。
咪咪突然觉得,自己失业的痛苦,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样一条小生命的到来,不说让咪咪豁然开朗。但起码,陪着他,让他那个难捱的寒冬,没有那么寂寞了。
咪咪留下了婴儿,用热水给他洗澡;用毛巾把他身上擦干;还抱着他用奶瓶喂他奶喝。
咪咪给他取名叫“小明”。
从来没养过宠物的咪咪,开始养起了人。
小明对他而言,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这远不是什么“扔了就扔了,回头再买一只”就能抹去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咪咪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戏演不下去了。
抱着小明回去,给他洗完澡,擦干身子,哄他睡着以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房间静悄悄的,小美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椅上,而咪咪,也不得不拖着疲倦至极,淋了半天雨连擦都没顾得上擦的身体坐到了她对面。
小美的视线有些飘忽,也不看他,嘴巴抿了又抿,半晌,才颇为艰涩地开口道:
“你…你不喜欢那套房子,那没买到就没买到吧……正好,我这些天又找了两套,比那套房子还要便宜一点儿,我给你看看……”
说着,她便要起身把手机往咪咪眼前送。论语气,论姿态,都显然带了向咪咪示弱的意思。她有意想把小明那件事翻篇,重新回到正题上。可咪咪的喉结滚了滚,已经连半点儿再演下去的力气都没了。
“小美,我不想买房了。”他这样说道。
小美的爪子僵在半空,就那样生生滞住了。连同脸上的笑容,也在数息之后,渐渐淡了下去。
“…你说什么?”
“我不买房了。”那一刻,连咪咪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颓唐失落。
倒是小美,那个向来温文尔雅,如烟如画一般娴静无争的小美,竟也一撤椅子,腾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她怔怔地盯着咪咪,“你再说一遍。你是认真的么?”
“是认真的。”咪咪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我不买房了。”
小美急了,她慌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咪咪,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她气到几乎是在发笑:
“不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买房?你说不买房?不买房咱俩拿什么结婚?”
“那就不结了。”咪咪厌烦疲倦,连声音都拔高了。
累了,他真的累了。钱钱钱,房子房子房子,每次打电话翻来覆去地就这么两件事。在她眼里,他算什么?一个帮她买房子的工具猫吗?教培行业被取缔这么大的事她一个政府猫*员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是她呢?她有关心过自己吗?有关心过他是就业还是失业,过得好不好吗?
是不是在她眼里,自己只要负责把钱交上去,把房子给她买下来,把几十上百万的贷款揽身上,就算是对她好了?除此之外,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真的爱自己吗?
咪咪没想到的是,他委屈,可对面的小美似乎比他还委屈。他俩认识这么多年,他都没见小美像这样歇斯底里过。
小美那带泪的笑听着就像一种嘲讽:
“不结婚了?你说不结婚了?二十八了,我二十八了,眼瞅着就要三十了,结果你跟我说不结婚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终是止不住地大滴滚落:“跟我说爱我的猫是谁啊?说要一辈子对我好的猫是谁啊?当着我爸妈的面,说一定会给我一个家的猫又是谁啊?”
“啊,你说话啊?”
望着一言不发的咪咪,那一刻的小美当真是悲怆万千。
她变了,她真的变了。连她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像一个疯婆子一样大吼大叫。此时此刻,他一定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吧?自己遗弃宠物,咄咄逼人,他一定跌破了眼镜,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吧?可是为什么呢?是她想变成这样的吗?她难道就不想让他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吗?可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房子,他们拿什么结婚?拿什么生小猫?没有房子,他们将来的孩子甚至连个像样的学校都没法上!
他们没有房,苦就苦了。可他们遭受的一切,他们承受的苦楚,难道还要他们的孩子原封不动地再承受一遍吗?
她不能接受,她真的不能接受。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得有房。
可是,可是……又有谁能帮她呢?
别人买房靠父母,她能靠得住吗?
她是小母猫,一只社会默认“不需要房子”的小母猫。
要说父母重公轻母,她倒觉得还不至于。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猫,一直以来也都在努力把她和弟弟一碗水端平。从小到大,父母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给她报特长班,让她接受能力范围内的最好的教育。哪怕后面有了弟弟,吃的、穿的、玩的,也从来是她和弟弟一猫一份。父母在那贫穷的小县城里,这些年把她抚养成猫有多不容易,她比谁都清楚。父母给她的爱护与疼惜,她也都看在眼里。
父母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她不觉得,她有什么资格或立场,去出言控诉父母。
可是扪心自问,她跟弟弟,真就方方面面的待遇都一模一样了吗?
这些年房价疯涨,连她父母都慌了。生怕弟弟没有房子,将来不好成家。于是弟弟大学还没毕业,他们就掏空了家底给弟弟全款买房。可是她呢?除了父母当年给她的那十万,她什么都没有。她都二十八了,还在社会上苦苦挣扎。可是弟弟,他还那么小,只因为是小公猫,从没工作过一天就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这真的公平吗?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最亲最爱的父母,在买房这种猫生大事上根本就不会帮她。她连从小到大最亲近的父母都不能依靠,如果咪咪还不肯和她一起努力,那她还能指望谁?
可是现在,咪咪说了什么呢?
她从这个她最爱的小公猫嘴里听到了什么呢?
他说…房子,他不买了。婚,他也不结了。
听听,这说的是猫话吗?
她越想越心酸,忍不住冷笑着质问:
“咪咪,你还有良心吗?”
“这些年,我为了跟你一起买房。我连化妆品都没买过,衣服也是那几件换着穿。你自己说说看,这些年我过生日你送我的礼物值几个钱?我有埋怨过你一句吗?我苦哈哈地精打细算,买条鱼都要斤斤计较不都是为了省钱买房吗?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不买房了。你早干嘛去了?”
“你不会以为这么些年我就没猫追了吧?”
她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几乎是哭到发抖:
“我再怎么说也是省里的公务员,我条件不差。我们单位那么多在省会有房有车的小公猫追我,我都没答应过。现在想想他们谁不比你强?如果我早知道你会是这种话,我也不至于穷困潦倒备受冷落地还硬是跟了你这么多年!
咪咪忍无可忍,终于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地叫了起来:“你现在知道委屈了?当年又不是我要在一起的!”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寂静便如附骨的寒疽一般在屋内蔓延。咪咪喘息着,心跳着,前所未有地头脑发热着。数秒之后,心跳平息,咪咪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错了。
可是,已经晚了……
小美早已被他的话惊得陡然一窒。大滴大滴的泪盈满了眼眶:
“咪咪,你就是个王八蛋。”
“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抛下一句“分手吧”,她拎起自己的鱼皮挎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伤到了极点。可真到爪子搭在门把手上的那一刻,她还是顿了一顿。
大脑深处有个念头告诉她,但凡咪咪在这时候喊一次她的名字,她恐怕都会回头。
十年,整整十年,对他的爱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是听到他的声音便会落下泪来的本能。她多么希望他再叫她一声“小美”啊,可是…他没有……
房间里面寂静无声,于是房门“吱呀”一下打开的声音便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耳膜生疼。小美踏入漆黑一片的楼道,离开了。
咪咪胸膛起伏,并没有追。
过了好久,他才丢了魂儿一样地走到窗边,试图往下看。
下面的夜空空荡荡,雨还在下着,除了几盏路灯外,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天,咪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猫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结束了……
…………
三个月后,咪咪收到了小美结婚的消息。
那是小美用微信发给他的。内容很简单,一共也只有五个字:
“我要结婚了。”
咪咪怔愣良久,最后还是买了一张前往家乡的火车硬卧。
从黑夜到白昼,整整十二个小时,叮叮当当。当咪咪拖着酸痛的身躯走下车厢,耀目的阳光直直洒落的那一刻,过往的岁月已恍若隔世。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风景,这座城市承载了他和小美太多的回忆。街街角角,一草一木,都仿佛小美的身影在牵着他洄游……而今小美真的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了,新郎却不是他。
咪咪在最后几分钟跑进了礼堂,刚刚好赶上了小美的婚礼。
他坐在最后一排,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心脏竟意外地狂跳不止。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新郎新娘出来了。
咪咪的脖子伸直了。
那个新郎,是一只蓝色的英国短毛猫。长得胖胖的,严重发腮,脸像一张拿圆规画出的大饼,身上的赘肉也多到像液体一样往下垂着。
过多的脂肪使得他眼睛被挤得很小,只剩下一条缝,也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更加憨厚。肥胖使他的行动变得不大方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每走一步,舞台都会随之震颤。
咪咪记得,小美从前是最瞧不上那些不爱运动,浑身赘肉的公猫的。
可是现在,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对着那个看不出比她大了多少岁的新郎,抿抿唇角,露出了笑。
那只胖胖的公猫是他们省会城市的土著。
家里有三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