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 16 章 ...
-
山城的秋天气候凉爽,景色宜人。红花绿柳败了满山却没有丝毫颓色,枫树红了,六角八角的叶子飘了满地,霜打一次颜色更艳。
湖心寺的山上枫树不多,只有庙门前成了精的那一棵。雪延早上在屋里上课讲经,吴叙白就在树下跟枫树精唠嗑。
枫树精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江如锦,吴叙白问他姓从哪来,名又是什么出处。江如锦手里捻一片红叶,站在最高最细的那根树枝上说得抑扬顿挫。
“俺跟妙光大师的俗姓,名字是他给野猫取的。俺早就瞧着那猫长得忒丑,脖子上秃一块儿,尾巴上的毛又打结的厉害,这名字指定是配不上的,俺就拿来用用。”他一哈腰,又从树上翻下来,“你的名字是雪延和尚起给你的?”
吴叙白逆着光看他,“我应该是爹妈给取的名。”
“姓从哪来,名有什么出处?”江如锦叉着腰抬着下巴,跟吴叙白有样学样。
“爹妈姓吴我就姓吴,名字嘛... ...”吴叙白捡着根竖叉子,在地上划拉两笔,“不知道。大概是随便取的。”
他这辈该是“宝”字辈。家里的弟弟叫吴宝穗,当时爷爷给挑的这个“穗”字与年岁的岁谐音。即有希望小孙子岁岁平安的意思,又希望他能至少吃饭不愁。
雪延下了课从屋里出来,吴叙白站起身迎上去。
“大师,我想下山一趟。”
“做什么?”雪延问。
这还是吴叙白来湖心寺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下山。雪延只是随口一问,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理由,雪延都不会不答应他。
“去看看我弟弟。”吴叙白笑着。
两人跟正做扫洒的惠清打声招呼就收拾东西下山。
路是吴叙白领的,公交车上,他说起江如锦,又问起妙光大师。雪延听得发笑,说这枫树精年纪虽轻,野心倒是不小。
吴叙白哼一声,“可不是?他还管你叫雪延和尚。我心说,你要送他上西天,岂不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他个小妖精,居然还不能恭恭敬敬?”
雪延关上车窗,“那你一口一个大师的叫,是怕我把你送上西天?”
吴叙白一顿,“那倒也不是。”
妙光大师是更早的时候从外面来的和尚。具体他从哪来,最终要到哪儿去,谁也不知道。他与雪延不同。雪延当初是奉了师命过来,要他在湖心寺随缘度人。
妙光大师师从何人,早年间又在哪里修行跟本无人知晓。这号人,雪延来之前更是听也没听说过。妙光大师只在湖心寺呆了短短七年时间,这七年里,山城中发生不少大事。好的也有,坏的也有。
最坏的一件事,是五十年一遇的大雨淹了城里不少地方。城市群山环绕,当时还不发达,积水管得不好,泥石流也挡不住。
寺里一时间来了不少求救命的人,妙光大师就带着能出力的和尚处处帮忙,治病救人不在话下,甚至谁家缺衣短粮,妙光大师也能拿得出来。
有和尚说大师是凭空变出的那些东西,还有和尚说妙光大师是剩下自己的口粮,不吃不喝才有粮食救助别人。
反正众说纷纭间,雪延也算听了个大概。心里略有猜测,虽然妙光大师似乎是凭空出现,但大约来湖心寺一趟,就是为了大雨才来。
大雨那年,是妙光大师来的第六年。第七年开春,妙光大师背着来时的破包袱走,连着把那只据说长得很丑的老猫也带走了。从那之后再没出现,谁也没有半点关于妙光大师的消息。
当初见过妙光大师的和尚都老了,去世了。年轻的和尚只是模糊地听说过一些传言,再有新来的,年纪小的和尚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雪延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侧耳听着公交车的报站,提醒吴叙白下车。
他俩顺着二马路,往月亮门走。吴叙白一个劲儿地唏嘘,说人家都忘了妙光大师可怎么行?岂不是好像这人根本没来过一样?
雪延答,终归是不一样的。他救下的那些人,那些人的后代还都好好活着。这样就已经是很大的差别,足以证明他曾来过了。
进了月亮门,吴叙白领着雪延在楼下的小花坛旁坐下,在一群搓麻将下棋的老头老太太当中,雪延这个年轻俊朗的和尚尤为显眼。
到了中午,渐渐有那么三两个穿着红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从他们眼前过。老人有的回家给午休的孩子准备午饭,吴叙白就跟着站起身来,挨个看,挨个认。
雪延听着他念叨,这个男孩高一跟宝穗同班,那个女孩宝穗提过长得好看。他原先不知道,也几乎没听吴叙白提起过吴宝穗,甚至因为雪延对吴叙白家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还以为吴叙白对这个弟弟也是淡淡的,不喜欢也不讨厌。
“来了来了!”吴叙白兴奋地扔了盖头,奔着个男孩冲上去。
吴宝穗进了楼洞,没一会儿又转回来。他往花坛的方向来,吴叙白就不近不远地跟着,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
吴宝穗唉声叹气地摘了书包,手里拿着一张卷子。雪延不是故意要看,只是卷面上红彤彤的25分实在显眼。
他具体也不清楚现在的学生,一张卷子该考多少分算可以,但看吴宝穗的神色,显然是因为这25分很头痛。
吴叙白凑近了看,他皱着眉头瞅瞅卷子,又瞪大眼睛看看吴宝穗。
“怎么,怎么忽然... ...”吴叙白不可置信地看一眼雪延,“他从前不这样的!”
话音未落,吴宝穗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说实在话,他长得跟吴叙白没有三分相似,但兄弟两个似乎都泪腺发达,说哭就哭。
吴宝穗掏出手机,跟张樊撒了个谎,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他红着眼睛,豆大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声音却十分沉稳,谎话说得没有半点破绽,似乎这事儿已经做了许多遍。
不多时,张樊夹着包下楼,吴宝穗低着头。张樊目不斜视地从月亮门穿出去,抬手拦了辆出租车,匆匆忙地走了。当妈的就从身旁过,愣是没看见自己的儿子就坐在眼皮子底下。
吴叙白咬牙,跟着出租车飘出几步,又回到吴宝穗身边。
“这,午饭也吃不上了吧?”吴叙白在吴宝穗身侧坐下,“出什么事了?别光顾着哭啊... ...”
他没注意,雪延起身一趟,到月亮门旁边的小卖铺买了面包和水。
雪延拿着吃的回来,把东西递到吴宝穗眼前,十分生硬地问:“考砸了?”
吴宝穗盯着他半天,接过东西来,答非所问,“我认识你。”
雪延点头。
“他们说你厉害,”吴宝穗撕开包装,咬一口面包,“但你也没救我哥。”
“他救了。”吴叙白小声地纠正。
“我当时还想着,你要是能救活我哥,”吴宝穗上下看一眼雪延,“我就跟你上山当和尚去。”
“那倒不必。”雪延答。
吴宝穗点点头,“是,你也没救成。”
这话雪延答不上来,紧抿着唇看一眼吴叙白。后者尴尬地笑笑,两手抓着婚服。
“因为吴叙白,所以考不好?”雪延问。
吴宝穗看一眼卷子,嗯一声,像对待废纸似的塞进书包。
“他过得... ...还算可以。”雪延道。
吴宝穗一听,将眼泪挤出眼眶,扽着校服袖子抹一把脸,救命似的看向雪延,“你怎么知道?”
雪延又说不上来了。
“是不是我哥去什么,什么极乐世界了?”
雪延摇头。
“那是我哥投胎好人家了?”
雪延又摇头。
“那你说他过得好?”吴宝穗丧气地垂下肩膀,“我哥不容易,下辈子享多少福都是应该的。”
“是。”雪延这回开了口,“会的。”
他俩干巴巴地聊了一中午,雪延讲经的时候能言善辩,没有谁提的问题他答不出来。今天对上吴宝穗,他反倒像个闷葫芦,多数时候只能点头摇头,人家稍微问点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吴宝穗说家里只有哥哥对他好,没了哥哥,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哪怕知道父母忙于工作,是不顾上他,而不是不在乎他,吴宝穗也觉得难受。晚上偷摸睡在哥哥屋里,前几天藏的两件吴叙白的衣服,还让张樊翻出来给扔了。
吴宝穗气得够呛,跟爹妈大吵一架,又摔盘子又摔碗的,家里现在还时不时能从犄角旮旯里扫出碎玻璃来。
雪延劝他想开些,吴宝穗就一个劲儿地叹气,说雪延不懂。
“我哥在的时候我也挺混蛋的。”吴宝穗的眼泪顺着脸颊挂在下巴尖上,“我父母偏心我,不喜欢他,我没少以此气他。”
“那是不对。”雪延说。
“我知道。”吴宝穗接过话茬,“他们老说我哥是别人家孩子,让我跟他保持距离。我哥全听着,什么都知道。他不记恨我,他老觉得,我是无辜的。是我父母给我灌输的那种想法,所以我才欺负他。”
吴宝穗的头埋得很低,“其实我就是欠揍,真就是欠揍。”
午休的时间很短,一闪就过。吴叙白关心的依旧是吴宝穗吃饭的那点事儿。他催着雪延少聊两句,催着雪延再领弟弟去一趟小卖铺。
吴叙白指了货架上几样吴宝穗爱吃的东西,雪延就挨个拿下来,捧到收银台去。
吴宝穗道了谢,拎着东西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他把塑料袋里的两块打糕递给雪延,“我哥爱吃这个,你能替我烧给他吧?”
“能。”雪延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