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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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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七年,冬。十一月初三。飞星将军庞统遭遇生平第一次败仗,亦是唯一的一次。
据史书记载,辽军耶律氏联合萧氏部军三十万兵马于丑时初刻发动突击,飞星将军整夜于帐内阅览兵书,闻变即刻亲自击鼓迎战。尝与辽军南院大王对仗阵前,伤其背,坠马败退。萧氏部神箭武士纳锅木发射十一箭,两中飞星将军于左胸及肋下,箭没翎羽。初三申时,兵部侍郎曹晋率援军赶至,三围包抄大败辽军,将其逼退。金沙滩战役毕。
寥寥数语,全不见那夜直至次日午后七个时辰的血战,雁门关伏虎鸣鹤两营军士数十万人尽数覆没,两位副将亦拼力奋战,成仁身死。飞星将军庞统身中两箭,生死未卜。待曹晋援军赶到,已寻不得庞统所在。
战报传到京师,赵祯正退了朝,由花易人陪着到御书房批阅奏章。加急快报使者飞一般穿梭在御花园交错的小径上,几乎是扑着跪在了赵祯脚下。赵祯眉目冷淡听完了战报,一双眼润泽了盯着使者,竟是半点反应也无。花易人忙挥手示意使者退下。待使者从园内退了出去,赵祯仍是面目舒淡,只脚下立着不动。花易人轻轻唤了一声,将皇帝的手搭在自己手上。
“皇上,咱还去御书房吗?”
赵祯恍然醒觉,胡乱点了点头。
“嗯,去御书房!”
说着就要走,心念已动,脚程却似钉住了,扶着花易人一个转身,竟是一跤跌倒在地上!花易人吓得一迭声惨呼“皇上”,伸手去搀他。两手抄到他腰上使劲儿往上用力,却觉他整个人仿佛溺水般沉重,任怎么用力竟也托不动半分!
赵祯一手紧紧按在了花易人手臂上,口中喏喏叨着“扶朕起来”,身子却怎么也不肯动弹。只得死命揪紧了花易人手臂,无意识地扑腾着。花易人隔了厚实的冬衣仍觉得手臂上锐痛不已,又担心地上湿冷,别冻坏了皇帝金贵的身子,再也顾不得犯上不犯上,只管两手扣紧了他腰身抱在自己胸前,咬牙往上提。刚将他抱离了地面,却忽然他整个人又是一沉,往花易人身上压了过来。花易人不防,连着自己也嗵地倒在了地上,还巴巴儿把怀中的皇帝压在了地上!
这一吓可怎么了得,要是皇帝犯起脾气来,他这条老命都不要了!忙口呼万死,唆唆爬起来再去扶他。岂料赵祯那么用力地一把将他拉到眼前,凤目睁得直直的,恁的吓人。花易人心道糟糕,一张老脸唬得煞白,真是哭也哭不出来。刚要退下爬在地上叩头,却见赵祯眼中泪水满盈,不时便汹涌而出,毫无预兆。
“花公公,朕好疼啊!”
花易人忙爬过去将他抱住,抖擞着手指去抚他摔着的地方。赵祯却一把握住他的手,牢牢按在了心口,泪水横流,口中喃喃念道:
“朕这里好疼,好疼啊!花公公,你快让它别疼,疼死朕了!”
此时花易人再笨,也知道今日这反常定是与方才那战报脱不了干系。皇上向来清冷威仪,疏淡无俦,几时这般像个孩子似的失态过。说是心口疼,怕是堵得慌了,无处宣泄。只得替他轻轻地揉着,安慰道:
“不疼不疼,奴才给揉揉,就不疼了。”
赵祯却似未闻,只管念着“疼死了”,手指紧紧抠住前襟,兀自颤抖不已。忽而,他似记起了什么,胡乱抹着脸上冰冷泪水,抬头道:
“是朕错,朕错了!朕不该让曹晋去监军增援,是朕害了庞统!现在他怪着朕了,他不见了,要是朕找到他,他会原谅朕的是不是?花公公,快!快带朕去找他!”
花易人听他这般说,可愁煞了。原是为着这般,那庞统自在雁门关,如今又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可要到哪里去找?再者皇帝这样,也是生生叫人心疼死了,哪里还能任着他胡来?于是嘴上唬他道:
“好好好,奴才带皇上找他去!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才颤颤地将他扶了起来。赵祯脸上泪痕交错,唇色惨白,面颊却红得异样。花易人心下一惊,正想着先哄他回了寝宫再说,却忽地手上一沉,竟见得皇帝就这样晕了过去!吓得他失声大叫:
“快传太医!来人呀!”
关外白雪覆盖,连绵横亘,两尺多厚的雪积满平川山脉,天地交合的尽头再也找不出起始和终结。整个一片清冷世界。狂风席卷而过,仿若一双无形的巨大手臂,挽起迎风坡面上的雪刃,白澜一般甩在前方的低洼处。一波推过一波,堆叠前行。
背风的坡面下,那雪堆忽然向上拱了一拱,三根手指露了出来,挣扎了一番,冒出一个头来。那脸面皆是灰黑交错的污糟,口角血痕已干涸,显出唇色苍白。他吃力地推开身上堆雪,然后侧过身去,双手将身下躺着的一人挖了出来,一手拉过残破的袖口,将他头脸颈项的雪一一扫除。待雪皆扫净,这才露出那人面容,眉画远山,俊挺鼻梁,丰厚唇角,便是那失踪了的飞星将军,庞统!
庞统的情况显是不乐观。胸口还插着一支斩断了翎羽的铁箭,在白衣上晕出巴掌大一圈血渍。肋下亦然,那处的箭早已忍痛拔了,徒留破碎衣衫凝着血痕都粘在了一处。他们已在雪地内埋了两夜。左胸的伤几乎致命,导致目前为止这个本来冷面冷口的人一直昏迷不醒,更糟糕的是,他一直在发热。
若鎏贞咬牙强撑着站了起来,四肢和腹部的刀剑伤生生地扯疼,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低声咿唔了几句,抬头四下里张看。
如果记得没错,那夜两位副将派了几人护送大将军杀出重围,应该是向着金沙滩东南方向逃离的。那么,雁门关应该在西面!可这里一眼望出去看不到头都是苍莽的一片白,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再看看昏迷的庞统,情况已不能再糟糕了。
若鎏贞跪下去,双手将庞统上半身揽起来,腹部伤口扯得生疼,却只顾不上。他轻轻拍了拍庞统的脸,试图唤醒他。
“庞统!快醒醒啊!庞统?”
却是一点反应也无。连着意识都是混沌的。若鎏贞咬牙忍了忍痛,复又将他放平了,四下里找了找,掏出袖袋内一把匕首,顺着雪薄一点的地方往下掘。每动一下,身上都疼得如要裂开一般,他却浑然不觉似地,紧咬着牙根只管狠命掘。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周遭一圈原本平整的雪地被翻了一遍,若鎏贞身边堆了些许粗细不一的柴草和木棍。他将自己的下衣角一片一片撕开,捆绑,做出了足够躺下一个人的柴铺。庞统很重,若鎏贞几乎是和他一同倒翻在那单薄的支架上,伤口拉扯得让他也差点昏过去。
天幕依旧阴沉,荒雪原上,单薄的身影化作留白画面上一个移动的墨点。他弓腰驼背,拖曳着身后担架上沉睡的那人,极缓极慢地挪动,留下雪地上一条拖曳过的痕迹。痕迹一点点往前延伸,半里过后,那痕迹里便开始染红,先开始是三两滴,接着血迹慢慢累积,到后面,便是渗进雪中溶出一个个漩涡。行一程,染一程,歇一程,痛一程。
若鎏贞回头望着昏迷的庞统,痛得早已惨白的唇不住发颤。然而他却微微一笑,咬紧了牙关,动作稍有些迟缓地握紧手中的衣带,转身又迈开了脚步。
荒雪原上雪丘堆叠,犹如一座座寂寥的坟茔。坟茔之间,暗藏的雪涡深浅满布。若鎏贞强撑着意识,刚迈开了脚步,却忽然身下一空,整个人从雪坡上滚了下去!
狠狠地吃了几口雪泥,费力地又爬回庞统身边,拉起,再行,复又滚落……
万径人迹兽迹皆灭,唯有一抹单薄身影,缓缓地拖着身后一匹支架前行。不知方向,不知深浅,不知意志可撑到哪一步。
暮色渐渐降下来,雪白的荒原莹莹在暗夜中现出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