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山荆

5、复生

　　半人高桶形身材的小机器人发出“叮咚”一声响，充当脸庞的液晶屏上勾勒出一个简笔画的笑容，伴随“咯哒”一下空气清新器开始工作，同时饱含欢快情绪到令人觉得厌烦的语调响起：“您好！现在是本地时间14:30分，已为您自动开启……”

　　“咔”一下，斯兰极为熟练地踢在它的关机键上。液晶屏霎时露出一个哭脸，显然不情不愿地被强制进入休眠。

　　“诶？那个……不用管它吗”阿莲发梢往下滴着水，水珠滑落到领口和床单上，洇开小片水渍。她初来乍到，刚刚又被斯兰强行摁着洗了通澡，此刻极为拘束地抱膝蜷在床边，小心翼翼盯着斯兰。
　　“嗯，不用，”斯兰转身从柜子里扯出一条速干毛巾，动作极大地盖在阿莲头上，“……你多大了？”

　　阿莲一动不动：“十三。”

　　斯兰迟疑片刻，似乎发觉了什么。她思考半晌自己年仅十六就要带娃的事实，伸手将速干毛巾在阿莲潮湿的发顶摩擦两下，问：“以前谁给你擦头发？”

　　原来这是用来擦头发的么，阿莲心想，小声回答：“……哥哥给我擦的。”

　　她总是整月整月见不到哥哥，但每天都会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哥哥会突然回到她面前。唯一的血亲间最亲近的活动就是一起吃一顿晚饭，或者像更小的时候那样，让哥哥给她擦头发。
　　哥哥有一双极其温柔的碧绿眼睛，每每温和注视她的时候，会让阿莲片刻想起母亲。

　　“……抱歉，”斯兰说，“我不该提这个的。”

　　她拎起毛巾，阿莲的头发已整个儿干了。速干毛巾不愧是被评为“新世纪第一便利发明”的生活用品，效率极高。阿莲伸手摸了摸自己发尾，又抬头眼巴巴盯着斯兰。

　　“……干什么？”斯兰把毛巾丢到一边，在这目光中俯下身，自认拿出半辈子的耐心，平视看向阿莲，“还有什么想问的？”

　　小姑娘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张开双臂，丝缕赤红的焰状能量弥散在掌心，与她那眸色相映成辉：“……妈妈跟我说，这是神明才会有的能力。”
　　斯兰一愣。
　　“神明可以复活他人，”阿莲静静盯着双手，“……我，那我也……”
　　我想复活哥哥，可以吗？

　　异种总是被贴上“非人类”和“破坏者”的标签，这也是他们被歧视、被针对的最根本原因，即使异种本身一开始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一个生命。

　　空气清新器的作用已经很明显了，四周浮动着淡淡的薄荷味。斯兰安抚地把小姑娘搂进怀里，拍着对方后背，低声说：“神明的初衷是保护他人。”
　　“你也能做到吗……？像神一样……去保护别人。”

　　※

　　是的……是的，阿莲模模糊糊地想，我加入这里的原因是……我要保护某个人。

　　“是贯穿伤，”温良低声说，“异种的自愈能力已经帮她修复大半了，刚刚怎么回事？”
　　“是偷袭，”零说，“莱因不在，那十多个异种的靠近根本没有被注意到……”

　　事实上偷袭的目标原本是斯兰，但阿莲刹那将所有力量都倾泻到替斯兰防御上，以至于下一秒来不及防备。好在莱因和伊斐赶到得还算及时，为战场收了个尾。

　　斯兰站在一边，刀刃上留着属于敌人的血，暗红色有种强烈的不详感。她低垂着眼，片刻后说：“……我们得走了。”
　　她把刀收起来，轻轻蹲下，拨开阿莲挡着眼睛的刘海：“能走吗？”

　　“没问题，”阿莲弯了弯眼角，露出一个笑容，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担架还是留给小卷毛吧。”

　　“说起他，”莱因问，“他藏哪去了？”
　　“啊，还在……还在楼里呢，”温良恍然一拍脑门，“把他传送下来？”

　　阿莲一歪头，“啪”一个响指，卷毛满脸懵逼出现在众人身旁。
　　“伤员，来，”温良麻利地将担架一叠，摁动侧面的按钮。支架“嗡”地运作，缓缓展开成一具腿部外骨骼。
　　“它只能起到分担力量的作用，让你不至于在活动过程中把伤口撕裂了，走路还是要小心，”温良嘱咐道，末了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还还还好，”卷毛揉了揉头，又开始结巴，有些不好意思，“咳……太突然了。”

　　他下意识绷着脊背，在说话的间隙悄悄瞥向众人身后，几秒后又飞快收回视线。他仿佛仍不敢置信地多看了两眼倒下的少女，如擂的心跳依然没有安分下来，突兀地想——她死了？
　　几个小时前这条生命甚至曾恶劣地捅了他一刀，现在已失去任何鲜活的特征了。

　　那并不是同情或者可惜，只是……只是有点害怕。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C区与B区的交界，”斯兰面前展开悬浮的电子地图，闪烁的红点代表他们的位置，“出发前任务目标是镇压暴乱，处置暴徒团伙‘泥泞‘的首领……就是图兰朵。”

　　卷毛眨巴眨巴眼，又瞥向众人身后：“那……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斯兰沉声道：“……没有。”

　　电子屏上，除了闪烁的红点，还有一个绿色三角标识，正缓缓从边界处向B区中心移动。那表明，它很可能刚刚离开这里不久。
　　伊斐看着地图，忽然说：“六年前发生大动乱的时候，编号052的作战队队长曾经带领小队成功抓捕图兰朵。当时他们立即脱离战场，押送图兰朵至高塔监狱——监狱会给每一名罪犯动脉外侧埋下一枚针型定位器，没有高塔监狱的技术水平，是无法擅自摘除的。”
　　“当然，图兰朵在高塔甚至没待上24小时，她就逃脱了，”伊斐动了动黑沉的眼珠，好似有一丝嘲讽之意，“但是，即使高塔的门禁技术形同虚设，定位器可不好处理。”

　　“我可以肯定定位器一直在图兰朵身上，”零看向斯兰，“温良大叫的时候我打开过地图，定位器显示的没错，一直与图兰朵的站位保持一致。”
　　“诶可是你来之前我看过地图，”阿莲还有些虚弱，一只手搭在斯兰肩上，“那时候绿点还在B区中央呢。”

　　“还有一个问题，”莱因轻声说，“……我感知不到图兰朵的存在。”

　　阿莲：“啊？！”

　　“我是说，一直到温良通过通讯提醒我们之前，”莱因神情有些冷，“我没有感知到图兰朵的存在。在她死后我对她的感知也消失了，不过这是正常情况……”
　　“她死后我也没有感知到其他异种，”莱因抱臂站着，腰背挺直，看起来颇让人心安，“但是，定位点还在移动……”

　　莱因怪物般的感知力只对百米范围内的异种有效，有时不失为甄别异种和人类的最有效率之法。

　　伊斐走到图兰朵旁边，俯身拎起她机械化的手臂，从腰侧抽出一柄短刀：“那就检查一下。”
　　斯兰无声冲他微微一点头。

　　“前前前辈！”卷毛又开始咬自己舌头，发型在自己一气乱揉下显得更加狂野，“不是……等等……让我想想，我、我想说……！”

　　伊斐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去。零轻声道：“先……检查关节。”

　　温良眼睛晶亮：“姐姐你还懂仿生人？！”

　　“她懂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了，”阿莲小声嘀咕，继续赖在斯兰身上，转头看向涨红脸的玛格，“你想说什么”

　　“我……我……我想说，”卷毛弓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毛茸茸的头，“刚刚……我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

　　轻微的“咯啦”一声，伊斐将刀尖上的血抹掉，零仔细看着被剖开的关节：“是真人。”

　　然后这俩转过头，连同其余四个人一起，幽幽看向瑟瑟发抖的卷毛。

　　“不不不不要这么看我啊！”卷毛嚎道，“我真的不确定……那个、那个……呃，人形生物，在我窗口的斜对面大概……大概60米图兰朵死了以后他好像就……就不见了……”

　　莱因语气温柔：“你把眼角膜捐给荒芜地的贫困儿童了吗？”

　　卷毛闻言一抖。

　　“……玛格，你实话跟我说，”温良抹了把脸，手掌捂住眼眶，，“……我给你的身体素质强化药物，你是不是一口都没碰？！！”
　　“虽然它看起来，事实上尝起来确实很难吃！！！但是就你那弱鸡素质！不强化等着被暴乱军猛削吗！！！”

　　阿莲松开搭着斯兰的手，默默捂住双耳。

　　“……算了，”斯兰深深看了卷毛片刻，深吸一口气，再次看着电子地图，“别的不说，先向B区中心走。”

　　荒芜地的区域呈同心圆层层划分，最外层是感染风险最低、住户最少的E区，向内以此类推，一直到最核心的A区。
　　那是陨石最初坠落的地方。

　　生物学家严谨地将异种的生命分为两个部分，即能量暴动前与后。经过能量暴动并且活下来的异种被称为“成年”，无关乎异种的实际年龄。成年的异种不再具备可怕的传染性，即使大部分民众对此将信将疑。

　　每支作战队在进入荒芜地完成任务之前，一定会确保一周内注射过高效“疫苗”——一次性的，且价格高昂到是普通人家平均一年的开支。

　　“所谓‘异种’并不是一种病毒，小子，”卷毛记得刚入队时斯兰也常常叼着细长的香烟，尽管她多次解释那只是骗骗自己的电子烟而已。她吐字稍有些含糊，眉宇间仿佛压着些沉重的东西，如此说，“异种已经不是人类了。这是普通人因恐惧而歧视、虐待异种的根本原因。”
　　他们不相信拥有特殊能量的异种仍然保持着与人类无二的悯善思想，他们只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保持体力，少用传送，”斯兰说着，一行人贴着墙根，沉默迅疾地向前行进。阿莲和卷毛俩不大不小的伤员落在最后，阿莲听到卷毛念念有词的声音。

　　“南南南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上帝耶稣安拉真主，主的圣光保佑我……”

　　阿莲：“……”
　　总觉得有点耳熟，这不是温良老挂在嘴边的吗！

　　她知道温良一紧张就四处乱拜神仙，这么一对比，那么玛格的不安简直更上一层楼。

　　阿莲轻轻拍了拍玛格肩膀，后者颤巍巍看向她。阿莲微笑道：“不用太担心。”

　　“没有人能死而复生。那是神也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