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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盲孩 ...

  •   孔苏把车停进临江市博物馆员工车位。
      08:26。
      还有半个小时开馆。

      同事小余来得更早些,一叠资料已经整齐地堆在会议桌上,是为今天的志愿者们准备的。
      “早,今天晓昫要来的是吧?”她拿起一份递给孔苏,见他点头后继续道,“志愿者我会带的,你忙你的就行。”
      小余知道杨晓昫的情况,所以愿意帮孔苏分担。
      “谢谢,我带他看完就去替你。”
      孔苏接过资料后坐到窗边的位置,小余习惯孔苏的寡言,得到冷淡的回复不会不开心,反而为他愿意和自己说话赶到轻松。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看各自的资料。
      不知不觉中,孔苏已经在这里度过近五年,在这说长不长的时间里,他渐渐熟悉讲解员的工作,也习惯与人群和平相处。当年宣黎看他独来独往,大有一个人孤独终老的架势,就直接把他扔进临江市博物馆,逼着他不得不和人打交道。
      讲解员大多是志愿者,人员变动频繁,小余算是除了孔苏之外,留得最久的一个,她有正式工作,只在周末做做兼职,尽管孔苏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她一直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热情,可能只是因为自己这幅还看得过去的皮囊吧。
      其实孔苏没有什么社交恐惧症,只是单纯觉得与人交往不是他的兴趣。没必要拂宣黎的好意,他开始在工作中学会,在人群和独处之间保持绝对的界限。
      但也有例外。
      有些人能轻松越过这条线,比如杨晓昫。

      正式开馆前,孔苏去检票口接杨晓昫,他和妈妈等在优先通道,杨晓昫戴着墨镜,很好认。旁边两行普通通道已经排起了长队。
      杨晓昫刚过十一岁生日,五年前孔苏在人群里抱起他的时候,他才堪堪到自己腰际,现在直蹿到他妈妈的胸口,可他仍是孩子,比普通的孩子更脆弱,攥着妈妈衣服下摆的一角,低头立着。

      五年前的那天,在类似今天的天文特展上,孔苏带完一批参观者,往休息处走,被人拦住询问。
      “那边有个小孩子好像和父母走开了,但是他不愿意我们碰他,也不说话,好像……好像眼睛还看不见,防备心重,你过去看看吧,就在地球模型那边。”
      小孩和父母走失经常发生,孔苏向好心人道了谢,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去。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和父母走散的孩子,孔苏会把他带到广播室,交给别人,但当孔苏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小小的身影被包裹在人群里推来搡去,他没用哭声吸引关注,也没有伸长双手试图抓住走过的人影,只是在自己被人流带着走的同时,努力地,让自己站稳在原地。
      在这个场景中,孔苏感觉看到了自己——一个被迫处在人群中、却固执地保护着自己的人。或许在被遗忘的过去里,他也曾渴望能有一双温暖的手,带他冲破自建的围城,尽管在别人看来他坚固非常。
      孔苏拨开散乱的人群,在男孩快要摔倒前扶住他。男孩站稳后挣开孔苏的手,眼睛向下看着,弱弱地说了句“谢谢”
      孔苏在他眼前挥手,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原来是盲孩。
      这次展览的策划方设计了衍生产品,是一套太阳系八大行星的胸针,孔苏思索后取下一枚,塞进男孩手心里。考虑到男孩看不见,他特意挑了土星,土星环的手感比较直接。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男孩。
      男孩竟然真的放下防备,抬起另一只手细细地摸这片金属,随后说:“是土星吗?”
      于是谈话能继续下去。
      “喜欢吗?”看男孩点头,孔苏继续引导,“那我讲给你听土星的故事,好吗?”
      却见男孩摇了摇头:“你能带我去看太阳吗?”
      “当然可以,我抱你过去可以吗?”
      男孩不再戒备,任由孔苏将他抱起来,孔苏在路上发了条消息给主管,报备有孩子走散。
      因为男孩看不见,所以孔苏沿着展台一边走,一边尽量用形象化的语言讲述太阳系和太阳,时不时问他能不能理解。在讲到太阳的构造的时候,男孩突然开口:“我看过太阳。”
      原来他不是天生看不见的,孔苏想。
      “但是我们不能用眼睛去找太阳,太阳太厉害了,会让我们的眼睛受伤的。”孔苏怕误导他,提醒道。男孩又不说话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回应。直到再后来孔苏和男孩继续来往,才知道这个“看过”的背后,是一个怎样无奈的故事。
      半个小时后男孩的爸爸急匆匆赶来,把男孩接走了,离开前男孩对孔苏说:“哥哥,下次你还能带我看太阳吗?”
      不知道哪个词刺激了他爸爸,男人一下子把男孩摆正到自己面前,语气严肃:“晓晓,爸爸和你说过什么,就算你现在看不见,也不能看太阳,又忘了吗?”
      一个人走失的时候都没有哭的男孩,却在被质询后抽泣起来:“我只是想……让哥哥给我讲太阳的故事……”
      孔苏看着男人尴尬在原地,目光飘忽不定,对委屈地哭着的孩子束手无策。
      “当然没问题,下次来让爸爸提前联系哥哥,哥哥给你当专属讲解员,好不好?”
      男人连声道谢,和孔苏交换了联系方式,一边为自己今天的粗心道歉,弄得孔苏不知道该说“不客气”,还是“没关系”。他确实不擅长应付大人。
      男人抱起男孩,小孩看不见孔苏站在哪里,但还是趴在爸爸的肩膀挥起小手,直到两个人隐入展厅的人群里。
      这就是孔苏第一次和杨晓昫的见面,之后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起初是因为有杨晓昫感兴趣的天文展览,再后来也会因为他父母实在没有功夫,就把孩子留在展馆里,心安理得地享受孔苏的托管服务,次数多了,免不了被其他工作人员议论。
      孔苏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他很开心能给杨晓昫介绍这个世界,但杨晓昫还是敏感地感知到这些。有一次他听到议论说他爸妈是不是不想要他,年幼的他不敢正面反驳,只能偷偷地和孔苏说,其实他自己能一个人在家,但是爸妈不放心,还是想有人能看着他。

      通常接送杨晓昫的是爸爸,孔苏碰到他妈妈的次数极少,今天是第三次。
      “孔苏哥哥!”杨晓昫敏锐地察觉到来人,挥手笑起来。
      女人抓起杨晓昫的手腕,迎着孔苏走来,嘴角堆出笑容:“孔先生,今天又得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很听话。”
      女人把孩子交接完,急匆匆离开了,孔苏牵着杨晓昫的手往展馆走,排着长队的队伍里能听到窃窃私语,不过孔苏一般不会认真听,把注意力都放在杨晓昫身上。
      “孔苏哥哥,有件事情我挺遗憾的。”
      两人终于走进馆里,杨晓昫突然开口。
      “你说,或许我能帮到忙。”
      “就是觉得没能亲眼见过你的样子,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能听到有人说你长得好帅、好看,就会可惜自己看不见,”杨晓昫说,“所以我只能把你想象成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帅的人。”
      “哦?”孔苏觉得小孩子的思维挺有趣的,顺着他问,“那你觉得世界上最帅的人是谁?”
      “当然是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啦,在我的想象里你和超级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当然啦,你肯定比动画片里的样子还要帅,鼻梁更挺,眼睛更亮,然后在危险的时候拯救所有人,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抱着我,给我一颗星球。”
      杨晓昫手舞足蹈地讲得开心,孔苏失笑:“你是不是最近听太多奇奇怪怪的广播了?一会给你找个科普节目,带你看展的时候考你。”
      听到要考试,杨晓昫一下子没了兴致:“今天的展览不是讲各大恒星的卫星嘛,我早就都知道啦。”
      “你都知道了还来看什么?”
      “这不就想独享孔苏哥哥的VIP服务,让那些想接近你的人羡慕去。”
      杨晓昫笑得再乖巧也没能逃脱考试,从杨晓昫频繁地留守在科技馆开始,孔苏就有意识地让他听广播,虽然他上着专门给盲孩开课的学校,但终究比不上正常孩子的进度,孔苏借着杨晓昫对天文的热爱,灌输给他完整的天文知识,几年下来效果显著,现在带他看展,基本上是他自己讲,孔苏只是时不时提些新的问题。
      四月天文馆展览策划的主题为以月球为主的卫星和著名的人造卫星。杨晓昫一路抓着孔苏的手走过展览路线,正在听孔苏念出口处的结束语,他清冽的声线带着独特的顿挫,把激昂展望未来的一段话读出了悲怆。
      “此次展出旨在重现月球时代的历史,如今,人类已经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掌握世界运行的规则,创造出无数的卫星。在自然月球消失的后月球时代,我们不再望月遥寄愁思,不再因阴晴圆缺而变换悲喜,我们将更多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宇宙,那是属于我们的未来。”
      杨晓昫感觉到孔苏拉着他往前走,知道导览结束了,他终于可以问出自己的疑惑:“孔苏哥哥,月亮消失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介绍它呀?”
      “也许它以前很重要吧。”
      “可是以前那么重要的月亮都能被取代,那有什么事情是独一无二,不能被取代的呢?”
      孔苏带着杨晓昫走进出口处最后一个模拟空间,一弯月牙挂在一角,清幽的光给黑暗空间蒙上一层光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孔苏没有见过月亮,自从他以孔苏这个名字生活,他关于月亮的一切知识,不是从展览资料中来,就是进入鱼府台之后得到的,阴晴圆缺,天狗食月,都只存在于资料中。就这一点来说,杨晓昫比他圆满,至少杨晓昫见过月亮。

      月亮是在孔苏醒来之前不久消失的,那段时间全世界的媒体大肆报道,狂热分子趁机鼓吹了一把人类穷途、世界末日,依旧没能掀起大水花。这个世界的科技太发达了,往远不见边界的天上发几颗卫星,就解决了潮汐问题,于是人们只是感叹了几天,又专注回各自的生活。
      有什么是不可取代的呢?孔苏想,面对浩瀚的宇宙,一切的变化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只是毫不起眼的一瞬。可是世界真的是人们所认识的样子吗?毕竟和已知相比,有太多的未知。这话当然不能和杨晓昫说。
      “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懂啦,孔苏哥哥!就像孔苏哥哥、爸爸妈妈对我来说没人能取代一样。”
      杨晓昫开心地得出结论,一把抱住孔苏的脖颈,孔苏正蹲着拉杨晓昫的外套拉链,差点踉跄倒地。
      他把杨晓昫抱着站正,也认真地回应他:“没错,晓昫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可替代的。”
      接送杨晓昫的时候他妈妈果不其然没有出现,来的是杨晓昫的爸爸。孔苏送走他们后又回到展厅,帮着小余巡查志愿者的情况。

      临近闭馆,广播正循环播报离馆通知,孔苏站在天文展馆门口送游客们离去。
      他隐约看到远处上行扶梯上有个人,打算走过去提醒对方闭馆时间和离馆路线。他有点疑惑,为什么那个人看到他走过去不仅没有停下脚步质疑自己的行为,反而加快脚步朝自己走过来,而且看上去还像……在生气?
      两人之间只有十来米了,孔苏反而停步不前。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可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是熟悉。
      我见过他吗?
      他是来找我的吗?
      心脏跳得好快。
      要发病吗?
      可是为什么不疼也不热?

      孔苏无法理解眼前的场景,大脑告诉他留在原地不是好的选择,于是他转身离开。
      但是已经晚了。
      一股大力拽住手腕,把他拉回原位。
      “为什么要逃?”
      那个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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