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39、生死无妄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从我的‘堕魂天网’中走出来了，确实是不简单。”座上女子优雅地撑着额角，狭长而迷媚的双眼轻轻地瞥了一眼出现在殿中的那个人影。

　　那人站在她面前也是万般从容，没有丝毫慌张或是惊诧，仿佛是探望旧识好友，只笑道：“过奖，上官姑娘号称幻镜女子，其幻术功力在江湖上也是名列前茅，依我看，阁下并未使出全力吧。”

　　此刻坐在水玉座上的女子便是江湖中以幻术著称的幻镜女子，上官蒿如，乃江湖上少有的能排上武功榜的奇女子之一，向来行踪飘忽不定，却没想到竟只身来到西北临近塞外之地。原来，这便是她的巢穴所在。

　　上官蒿如瞥清他的模样之后，似乎在刹那间摒弃之前所有的不屑与轻蔑，认真地坐正了修长的身躯，又将他仔细地大量了一遍，眼中才渐渐重拾起笑意。

　　“不过你也中了我的幻术了，不是吗？”她毫不掩饰心中的得意。

　　那人也点头赞同：“的确，利用人心弱点，而不是简单地用幻魅幻化成体，确实比普通幻术要技高一筹。”

　　虽然只是平和的回应，在女子看来却是有趣得很，每一字句都值得细细品味一番：“呵呵呵，还能如此冷静地判辨，看来，也是心冷之人……”

　　“你的‘堕魂天网’固然让我看到惧怕之事，但由始至终我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姑娘你的幻术之作，能够摒除一切杂念，保持理智，便能轻易破除幻境。”

　　“哎……我新练的幻术居然被说得如此一文不值，真是有些伤心呢。”虽口上说着伤心，眼中笑意反倒有增无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个人，穿着宽敞简洁的青衣，一袭长发轻轻地扣在脑后，如此的简单朴素却似有无形的魄力，在吸引着她的注意，“不过，因为是你，倒还是让我有几分荣幸呢，江自流。”

　　江自流似笑非笑地回应她：“原来姑娘记得在下。”

　　“五年前的比武大会，虽未曾交手，但有幸观你一战，如此轰动武林的场面，又怎敢忘记？”

　　她眼光一流转，原本似带着爱慕的笑眼，瞬间变成不屑的讥嘲，在她波光流转的眼睛里尤为明显：“原本以为尹新月会先行一步来到我这里，如今看来，还是远远比不上江公子你。”

　　“尹新月？”江自流微微眯眼，原以为尹新月来这里只是偶然，况且他向来独来独往，如今竟不远万里来找她，想来他与上官蒿如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原来他是来找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上官蒿如对于他质问并没有显得慌张，而她沉默了好一会，确实是因为在想应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大概是……伙伴关系。啊，不！切确来说，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才对。”

　　虽是第一次见面，上官蒿如却毫无顾忌地说出她与尹新月的关系，令江自流煞是吃惊，哑口无言。

　　显然她的回答已成功引起江自流兴趣，心里一高兴，更是畅所欲言，无所不谈：“尹新月不堪魔教凌辱而出逃，想要与我合作报复魔教。不过我开了个条件，就是让他帮我找龙族精元。他此番前来，想必已有所获，然而却不是真的来赴约。而是，来杀我。然后，用龙珠吸噬我的力量。”

　　“不是说，他与你是合作关系吗？”江自流疑问道。

　　“起初确实是的，因为走进我布下的幻阵之中，任何人也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如今他有龙珠在手，还不是想着吸取我的内力？虽然我的幻术他仍是不能掌握，但也大大提升功力。这样，反倒不怕有一日我会背叛他而功亏一篑。虽然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实力不可小觑，但毕竟，我比他多活了十来年，这种手段我也不是没见过。”上官蒿如戏谑地说着，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游戏，而且正在掌控着这场游戏，令她既轻慢又兴奋。

　　江自流静静听着，听她说尹新月的阴谋诡计，还有她自己的聪明才智，千端万绪渐渐在他脑中清晰起来。尽管上官蒿如的故事中，拆穿尹新月的诡计似乎已是最后结局，他却隐隐觉得，真正有趣的地方，她还没有说出来。

　　“那你的目的……也不简单。”江自流轻轻一笑。

　　上官蒿如震颤，默然迎着江自流逼视的眼神，忽然肆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果然，你总是会让我钦慕不已。既然如此，告诉你又何妨……”

　　江自流无奈一笑，微微侧头，故意避开她的视线。

　　她用指尖缠绕着几丝秀发，此后目光便未曾离开过江自流：“我嘛，谈不上什么目的，不过将计就计罢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与他合作，莫说我与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魔教对抗，像他这般年少气盛，只因一些小事便与魔教反目，如此意气用事，棱角还未磨平的年轻人，又怎堪此大任。至于龙族精元，不过是我施了一个计，让他亲自把龙珠送上门来罢了。”

　　“果然是心思缜密。”江自流不吝称赞道，“既然如此，那我到了上官姑娘面前，应该也绝非是谈天说地这么简单。”

　　上官蒿如咯咯笑道，倚在水玉座上的姿态极其妩媚诱人：“说真的，我真想就这样谈天说地下去呢……不过，江公子武功超群，名声极高，而且行事隐秘，如今难得一见，又怎能叫公子失望而归？不如先看看我近年日夜修炼的幻术成果，说不定看完之后……就不想要回去了。”

　　江自流不禁握住拳头，因为就在上官蒿如话落的一瞬间，气氛就变得肃杀而压迫，一股杀意似从上官蒿如座上散出，然后通过四周无数的颇黎镜映射在他身上。

　　上官蒿如从座上站起，接着一丝银白色的微光从她指尖闪过，就在下一刻，整个镜殿都萦绕着同样的光芒，千丝万缕，交错纵横犹如蛛网般从每一片颇黎中穿过来，往江自流的顶上盖去。

　　这变化着实太快，上官蒿如的一个小小举动竟在这空间里无限放大，而且出人意料，普通人是绝不能够及时反应过来的，若连她发动法术的细微动作都未能察觉的话，甚至即将被杀死也不知道原因。

　　上官蒿如的法术原本便不如他，这样的招式江自流本根本不需畏惧。然而，当他发动内力准备要抵御她的幻光罗网，却好似有一股力量从脚下地底中传来，生生将他的内力吸住，无法轻易释放。

　　他不禁皱眉，难怪上官蒿如要将他们引到此地，原来她已然在这里设下了法阵。不管是什么人，在她的控制范围之下都决不能将内力运用自如，即便他武功在上官蒿如之上，但很可能因为无法运转内力而死在她的手上。

　　眼看那罗网即将要将他重重覆盖，江自流便只好奋力一搏，双袖猛然鼓起烈风，把所有可用的内力集中在双手之上，结印念咒，在罗网即将落下之际，霍地剑指于罗网中心。两道法术交触，激起阵阵气浪撞击在颇黎墙上，震落了一片细屑。

　　幻光罗网在江自流的攻击下不停地晃动扭曲，最终竟撕裂出一个大窟窿，眼看便要分崩瓦解，上官蒿如双手舞动结成苞状，一团银光立即从四周虚空汇聚而成，一挥袖，光团便迅猛地往窟窿的方向射去。

　　江自流虽全力抵抗巨大的光网，但也不时分心视察着上官蒿如的一举一动，以免她在趁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杀个措手不及。果不其然，在他震裂光网之时，上官蒿如已想好下一波攻击，便等他完全展露要害之处。

　　便在那团银光临近眼睫时，江自流立刻收回剑指，用极快的速度变换手势，甚至连动作都变成半透明的虚影。他双掌推开，一道强烈的气流反扑向光团，将其撞离原本的轨迹，右边的颇黎墙瞬间炸开一个凹坑，连江自流和上官蒿如两人亦被气波震得滑开了好几步。

　　上官蒿如甩袖扇开眼前一片飘零的碎屑尘土，饶有兴致地看着江自流重重喘息的模样，好似没有耗费一丝力气，她缓慢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缓慢地再次举起纤手，任凭法术的流光像焰火般在半空摇曳，玩弄，一点也不着急着把江自流杀掉。

　　“虽然只用了三成功力，倒也是有趣得很。你觉得怎么样？从来都战无不胜的你，是否觉得很有挑战，是否……也不想那么快结束呢？”上官蒿如没有给机会他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就在她话音落下时，指上汇聚的流光刹那变得尖锐而刺眼，往镜殿内各个方向射去，然后完全进入颇黎里彻底消失，好像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把戏。

　　此刻的殿中陷入了完全的安静，但江自流清楚地知道，这一刻的安静全然是为了下一刻的疾风烈雨而准备，这四周的颇黎镜必定是她施展强大幻术的凭借，他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顷刻，墙面上似有鬼火跳动，越变越大。这四面的鬼火扭曲变形，赫然已幻化成四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分别有红黄蓝绿四种不同的颜色，将整个镜殿绘成一幅地狱模样。虽早已料到这墙上必有古怪，在这压迫而恐怖的氛围中，但他还是禁不住抬头左右顾盼，蹙眉凝思，同时亦惊诧着这世上竟有如此诡谲怪诞之幻术。

　　此刻，他背后红色夜叉挥着三途叉往他顶上刺下，江自流感到头顶上方有一股劲风在压迫着，立即一跃而起往侧方闪躲，但袖边的几寸青布已被烈风生生撕断，就在他身体不过两尺处。而三途叉落地的瞬间，又好像虚假的幻象般隐没于地板中，这亦假亦真的法术让他更觉得神秘莫测。

　　然而并没有时间让他感叹，其余的黄绿蓝三个夜叉分别舞着狼牙棒，流星锤，闪电锥往江自流的方向一同挥去。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江自流上下对掌结印，有两股冽风鼓起双袖，然后猛然喷涌而出，汇成两个透明流动的气流，若隐若现。

　　一瞬间他转换的姿势，即往其中一个绿色夜叉跃去，全然不顾其他的攻击。他伸掌化作气刃，一次次躲过流星锤的迅猛错落的攻击，如闪电般踏风而上，挥着气刃将绿夜叉的右手切断。同时，蓝黄夜叉的武器即将把江自流的天灵盖击碎，却无端被切断了右手，就像绿夜叉一般，几乎分秒不差。

　　空中瞬间碎落无数片颇黎。

　　隐没在黑暗中的上官蒿如显然观察到他放出那两团气流，乃是他的两个分身，虽然只是分出去的一部分法力，但无论江自流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使出什么样的法术，分身都会无条件做出一样的行动，就像镜子一般。他清楚知道这四个夜叉乃幻镜所化，无论是力量或动作都不会有太大差距，用镜子对付镜子，便不用分散注意力对付不同的夜叉。

　　他，居然比她想象中的更强大。

　　上官蒿如不禁紧握拳头，她的法力已不能维持太久，于是趁着江自流正分散着法力与视线，暗暗发出一道法术，那只红色的夜叉重新举起三途叉，竟向着脚下的地面刺去。然而那红色的叉戟仿佛沙虫般从江自流脚下的地方钻上来，将江自流重重撞击在墙边上。

　　一股腥甜从肺腑里涌上来，沁出他苍白的唇边。他依旧没有瘫倒在地上，仍是直立着身体面对着神色惊愕的上官蒿如。

　　她与江自流眼神交接的刹那，当即收起了愕然的眼神，摆出之前那副睥睨众生的脸庞：“虽然你比我强，但身在我布置的迷幻宫阵中，你再努力挣扎也是无济于事！这一式‘转魂修罗’能够将魂体彻底分离，一招毙命，可是要小心了！”

　　她跃于半空之中，丝绸的华服在猎猎飞舞，光华乍现，恍若神灵。然而她十指弯曲成爪，于额前合印，然后在眉间划出一道血痕，一滴滴鲜血随着双手汇聚的气流，飘出轻烟般红色的丝状，继而转为一大团浓烈的黑色，仿佛是一张魔鬼的脸孔在包围着上官蒿如，场面十分诡异。

　　江自流忽然有些摇摇欲坠，不禁退了一小步，看来这法术真有慑人魂魄的力量，就算只是酝酿当中，也让人觉得神志不清，昏昏欲睡。他轻轻捂着胸口，方才受过的几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的身体已不能再承受更大的攻击了，该怎么办？

　　上官蒿如猛然瞪大双眼，如离弦之箭般往江自流飞去。然而江自流紧捂住胸膛，半佝偻着背，毫无生气地站在原位毫无反应，似乎已放弃了抵抗。她微微勾起嘴角，重重往江自流胸口击去，弹飞了数丈。

　　一口鲜血从江自流口中喷涌而出，然后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般往半空飘荡，然后远远地坠落，瞬间没有了声息。

　　她心满意足地拂了拂衣袖，娇媚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开久违的笑容，甚至比之前更加灿烂，因为她终于杀了名满天下，无所不敌的江自流，这是她从未有过，也未敢想过的伟绩。然则，笑容却在下一刻冻结在脸上，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方才她分明已经用法术将他的魂魄抽离出身体，却只见尸身，而未见魂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刻，上官蒿如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眼中极度恐慌。一道尖锐如细线的光已然穿透自己的胸膛，虽然不见伤口，但她清楚知道她的心脏已被刺穿，汩汩鲜血正缓缓地渗出，渐渐流逝的生命，以及极大恐惧让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她无力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影子却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凭空消失一般，但在她的阵法消失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来去自如，除非……

　　她回头惊愕地发现，本来已经断了气息的江自流正缓缓站了起来，他依旧紧锁眉头，捂着几近要断裂的胸膛，艰难地维持直立，嘴角却微微翘着，发出诡异的嘲笑。

　　上官蒿如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惊骇几乎麻木了身上所有疼痛，她只想知道为什么！江自流倒下的时候，明明已没了生命迹象，她不会判断错的！即便他已经强大到连魂魄都具备反击的能力，然而魂魄一旦离开活体，便不可能再返回宿体！即便回去了，也不过是一具活尸。

　　脑海中忽然萌生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直直僵视着江自流：“这，怎么可能？你，你不是江自流！不……你到底是谁？”

　　“你既然叫我江自流，那我还能是谁？”他轻轻拭去嘴角有些干涸的血迹，脸上并没有泛起半点波澜，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