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20、霜月凌波

　　南宫徽跟着江自流，与他并肩走在前头，本来抱着欣赏风景的惬意心情上来，现在只剩一副麻木行走的躯壳，脸上尽是浮躁。毕竟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天，他原本武力就不比其他三人，现在只想快点把事情办好，好让他直接躺地上睡死过去。

　　眼看太阳也快下山了，他忍不住问：“小江，你找的那个‘灵雾仙芝’到底在哪里啊？”

　　江自流淡淡说：“不清楚，大概会在山顶附近。”

　　“不，不清楚？”南宫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江自流，“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在漫无目的地在这么一座大山上找那么一件小小的药？”

　　江自流轻轻笑道：“呵呵，也不算没有目的。现在便是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息，明天再继续找。”

　　南宫徽不禁白了一眼，鼓囊道：“早知道，便答应了山下那位仙女姐姐，毕竟人家是医师啊，找棵药应该不难。让她帮我们找到了，再反悔不去龙崖山庄也不迟啊。”

　　江自流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开玩笑嘛。”南宫徽苦笑道。

　　四人找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在周围拾了些干枝柴木生火。苏槿棠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好跟三个男人睡一起，自觉地找了个稍远点的角落早早歇下。南宫徽三人也已找到适合歇息的地方，只是在谁睡谁守夜的事上纠结了很久。

　　看着江氏兄弟注视的目光，南宫徽耸肩道：“虽然还是很想让你们俩睡，我来守一次夜。不过看你们的眼神，我知道我的请求还是不会通过。”

　　江心石哼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总之你守夜，我就没法安心睡。”

　　“哎，小石你现在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南宫徽道。

　　江自流也笑了：“好了，别闹了。奔波了一整天你们也累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你们俩就快睡吧。”

　　江心石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起来，道：“不，大哥。这些天你跟南宫太操劳了，这次就让我来守夜吧。”

　　“石儿，你的身体还未恢复，应是多休息。”

　　江心石轻轻摇头：“没关系的，不过一夜而已，况且前几日我躺床上睡了太久，现在都不想睡了。倒是你们，为了我都不曾好好睡过。”

　　南宫徽拍拍江自流的肩膀，道：“你看他这么积极，小江你就别跟他争了，不然我都要被你们俩腻死了。”他咧嘴一笑。

　　江自流思虑了一会，虽然眉间还有些不安，最终还是点了头：“好吧，若你有什么不适，立即叫我们起来。”

　　江心石点头，看着南宫徽和江自流各自睡下，才静静走到篝火旁坐了下来，其实此刻他的身体仍是虚弱，特别是使用过法术之后，身体的力气好像都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想想近些天来经历的这些事，才明白以前大哥跟南宫为自己寻药，竟是如此劳碌，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实况告知，因为实在说不出口。只觉得，那日跟大哥的争辩不是毫无意义的，起码等这次巫山之行结束之后，大家都能歇息一段时日了。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陷入沉思，恍然间神思渐渐模糊。起初他以为是犯困，直至眉间忽然有被刺穿的疼痛，忽然一瞬之间，那痛感扩大许多倍，充斥整个脑袋到头痛欲裂，乃至蔓延整个身体。

　　江心石跪倒在地上，一手紧紧地掐入头皮中，一手掐住衣衫，清俊的面容扭曲着，痛苦不堪。然而他紧咬着嘴唇，也不愿发出一丝声音。

　　再忍忍便过去了，再忍一忍……

　　江心石极力抑制着体内翻滚不定的气息，咬住的唇都慢慢渗出血来，一滴滴地落在他青筋爆出的手臂上。这疼痛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彻骨，五脏六腑好像被万针来回刺透，他忍不住要哼出声来。

　　疼痛仿佛消散了一些，但他发觉意识已然渐渐模糊，手脚似乎也不太听使唤。他怕他这个模样会惊醒大哥和南宫，便顾不得此般万蚁噬身之苦，拼命跑远。

　　那火光退开他的背影，黑暗笼罩着他疯狂的步伐，连身体撞在树上枝桠都毫无知觉。

　　不知跑了多久，但他却未感觉疲惫，反而脑中有种难言的兴奋感。他无意识地咧嘴一笑，甚至，甚至觉得自己很想杀人，他脑中有股微弱的意识感知到自己的动作，并拼命压抑着这种欲望。但是，意识越是挣扎，身上的痛楚越是强烈。

　　脚下仿佛被石头绊住，一个踉跄扑到在地上。江心石抬起头，眼前的物体已经变得虚幻，不知真假，但依稀能看到这是一个小石潭，水潭不大，微弱的月光投在水上，泛起零碎的微光，颤动的波光仿佛在召唤他的靠近。

　　江心石缓慢地爬向水边，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非常诡异，他探头，努力睁大双眼看看水中的自己。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一种扭曲的狂态，以及泛着微微暗红光芒和黑气的双瞳。尽管还是一样的脸，但却像是见了陌生的容颜般惊讶，他虽然讶然，但脸上却无法表现出相应的表情，反而呈现一种似笑非笑的森然面目。

　　他认真地看着水面，忽然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水面上，他已知道有什么在他身后，想转头看看但现在已经控制不了身体了。不过看着倒影，应该是个人，不知道是大哥，南宫还是苏姑娘，他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管是谁，千万千万不能伤了他们。

　　就在那时，一只手轻轻地碰在他的肩上，刹那间自己仿佛所有力气都无意识地提起来，猛然站起来，挥手向身后的人影扫去，那人似乎也早有戒备，快速地闪到一旁。江心石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双手成爪，凶狠地抓向那人影，那人仰头躲过一招，顺势绕起江心石的手臂，试图将他制服，但江心石的力量却有些出人意料地大，不顾筋骨的疼痛反过来抓破那人的衣裳。

　　那人轻吟一声，伸腿猛然踢开江心石，紧紧捂住被抓出血的手臂，接着从袖子中一小瓷瓶，迅速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江心石忽然定住身躯，诡异的眼眸流露异样的神色，他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女子，穿着淡淡的紫衣，正是今日在山脚下遇见的龙崖弟子，洛紫凝。

　　洛紫凝看他样子竟有些迟疑，趁机夹起一枚银针，朝他飞袭而去。江心石刚反应过来，但已经躲不及，银针正中眉心。

　　江心石发出一声哀嚎，眉间的黑气似乎被银针压制着，他跪倒在地上，捂住脑门，痛苦的表情不再刻意掩盖。那狰狞扭曲的面目简直把洛紫凝吓呆了，直到江心石昏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俯下来察看他的状况。

　　忽然，身后传来汹涌的烈风，一把声音重重响起：“你在作甚！”

　　她听出来是江自流的声音，便慢慢地站起来，镇定道：“令弟并无受伤，我只是抑制住他体内的气息。”

　　江自流走到江心石那边，将他扶起，道：“你知道？”

　　虽然是淡淡的三个字，洛紫凝听起来却不再像在山脚那时友善，她不禁担忧了一下，如果这样下去，师门交代的任务可就不能完成了。

　　她想了想，道：“办法不是没有，不过我还有一事……”

　　“说。”

　　她顿了顿道：“算了，等做完这件事之后再细说吧。我们现在去山顶。”

　　“山顶？你知道‘灵雾仙芝’生长的地方？”

　　“没错。”洛紫凝伸手指向月光投下的地方，“想必先生已知道，巫山灵气充沛，生长在顶峰的生灵更吸收日月灵气，方能具有仙药之力。我曾经便在那里采到过仙芝。”

　　似乎还没等她说完，江自流已经背起晕厥的江心石，道：“从这里到山顶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洛紫凝看着他认真的眼神，默然地点点头。一路上静默地跟着江自流，没有说一句话，只看到他半分不曾慢下来的背影，她几乎都要跟不上速度了。

　　此刻，她心中却忽然涌上一股暖流。虽然从小在龙崖山庄长大的她，身边有师父师娘，还有众多同门子弟，但也没有感受过如此温暖的亲情。也许，是她性情过于冷清的原因吧，可每每看到这样的温情，便不由羡慕。江氏兄弟相依为命，这样的情感愈是强烈，尽管在江湖人眼中淡然而神秘的江自流，在情感面前也会有如此柔和的一面。

　　洛紫凝欣然一笑，不知道自己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一个时辰后，三人来到山顶，清冷的寒气弥漫四周，月光投在云雾缭绕的峭崖，像披散着星光染成的雾帘，朦胧中俯视着巫峡流水，仿佛仙境。但他们已经无暇欣赏美景，江自流将江心石躺在平地上，洛紫凝则立即观察四周，寻找“灵雾仙芝”的踪迹。

　　她看到，几株白色的灵芝斜立在高崖边，仿佛是在争相吮吸甘醇的月华，竟都往悬崖外探出身子，看起来好像都要掉下千丈深渊似的。仙芝都长在岩石缝隙上，周围竟没有任何植物，连一丝杂草也无，像是完全吸收周围的灵气，让其他植物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

　　洛紫凝不禁赞叹一声，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摘下一个，走到江心石身旁。

　　江自流疑惑地看着洛紫凝，道：“你知道这药该怎么用？”

　　洛紫凝微笑道：“寻常的草药自然都是放在水里熬成汤药，于是很多人都将辛苦得来的仙药也用这种方法来熬，殊不知这样只会削弱药引里面的灵气。”

　　“洛姑娘这么说，难道有别的方法？”

　　洛紫凝点点头，“不错，我派对这方面研究颇深。可以用法术将灵气引出来，然后再打入病人体内，引导其循着气脉回环半个时辰。”

　　“这不会影响到石儿体内的气息？”

　　“要循着气脉的，都会影响到气息，不过我在这方面已有过不少经验，所以不会有太大波动。就算是影响到气息，那也不会危及性命，江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江自流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便有劳洛姑娘了。”江自流托着江心石盘坐起来，自己则在一旁扶着江心石的身躯，不让他倒下。

　　他顿了顿，道：“洛姑娘如果真的可以治好吾弟，你们的要求我会答应。”

　　洛紫凝微微一笑不作回应，开始盘坐在江心石身侧，单手捧起那株白色的灵芝，另一只手则轻轻覆盖在仙芝上，明眸轻阖。随即一股无形的气流从手中漫散出来，随着洛紫凝素手转动，灵气慢慢从七孔渗入江心石体内。

　　然而，当灵气进入江心石体内的那一刹那，洛紫凝倏然睁开双眼，脸色大变。只见从江心石印堂上不时涌现一丝丝黑气，体内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在翻滚，越发强烈。一刹那，汹涌的黑气反噬仙芝的灵气，顺着七窍流出，宛如黑色的漩涡直逼向洛紫凝，又仿佛可怖的魔爪般开始缠绕上她的指尖。那煞气好似有一股噬魂的力量，让洛紫凝震慑得不得反应。

　　江自流一把拉开洛紫凝，剑指运气将煞气逼了回去，坐在地上的江心石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汹涌的黑气像触手一样缩了回去。

　　洛紫凝看着眼前可怕情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病况她还从来没见过，需要缓和许久才恢复思绪，道：“这……并不像是患了疾病，反倒是，跟走火入魔有几分相似。”

　　江自流点点头，道：“如此说，这灵雾仙芝并无效用了？”

　　“并非无用，这仙芝能医百病，对于普通人亦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但是令弟的情况……与这样温和的药性都产生了排斥，恐怕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恕我医术浅薄。”洛紫凝无奈摇头，她眼中亦有几分自责。

　　江自流也淡淡地笑了一下，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道：“洛姑娘莫须忧心，不如先说说你的那个条件吧。”

　　洛紫凝摇头道：“我并没有完成我的承诺，江先生也不需要答应什么，但……不妨一听。我虽然不能治好令弟，但我派天香阁主乃江湖最好的医师之一，以他的医术，有可能会将仙芝灵气输入体内，也许还能将江小公子的身体恢复至常态。既然门主让在下来邀请江先生，先生不妨与我回龙崖山庄一观，再作打算？届时你也有机会与我师父会面。”

　　江自流轻轻闭上双眼，好像真的是在做十分重要的决定。

　　“你这个女人真是的，不是说了小江不会答应了吗？”不远的山道上传来南宫徽的声音，阴翳的树林里他的身影渐渐走出来，洛紫凝和江自流同时回过头，默然望着他走来。

　　直到南宫徽看到了江自流冷峻的神情，不禁有些吃惊：“不是吧？小江你真的要答应她了吗，难道……小石的病真的，那么严重？”他立即走到江心石身旁，只见他已然昏迷，脸上苍白无色。

　　洛紫凝淡淡道：“江小公子的状况恐怕我也是难以诊断，到了龙崖山庄后，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呵呵，我说，这算不算乘人之危啊？”南宫徽讽刺地笑了一下，然后变了一副严肃的脸面向江自流，道：“小江，虽然我也希望小石的病能够治好，但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他的事。你也不能背离你的初衷，你要是去了龙崖山庄，你要小石怎么办，他跟着你一起进去？那我呢，也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江自流默然站着，神情复杂。

　　一样若有所思的还有洛紫凝，不过更多地是疑惑。换做一般人，一定是做梦也想要拜入龙崖门下，可是这些个人好像一点也不渴望，甚至恨不得要远离那个地方，仿佛像躲避灾厄一样。

　　夜色中的这一片空气不知寂静了多久，江自流才开口道：“这件事……暂且放下吧。”